【题解]
本诗约于长庆(唐穆宗李恒年号821~824)三年(823)前后在杭州所作。天宝乐叟,即诗中“病叟”(又作“老叟”)。天宝系唐明皇年号(742~756)。天宝叟于安史之乱后,“漂沦到南土”,在杭州同白居易相遇,时白氏在杭州刺史任上。
白氏将这首诗归入“感伤诗”,即在《与元九书》中所说“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诗歌通过同天宝乐叟的对话,从侧面反映出自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之乱后,半个多世纪唐代社会盛极而衰的巨大变化,寄寓着诗人的感昔伤今之情。
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
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
是时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
千官起居环佩合,万国会同车马奔。
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熏煮温汤源。
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
冬雪飘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
欢娱未足燕寇至,弓劲马肥胡语喧。
豳土人迁避夷狄,鼎湖龙去哭轩猿。
从此漂沦落南土,万人死尽一身存。
秋风江上浪无限,暮雨舟中酒一尊。
涸鱼久失风波势,枯草曾沾雨露恩。
我自秦来君莫问,骊山渭水如荒村。
新丰树老笼明月,长生殿暗锁春云。
红叶纷纷盖瓦,绿苔重重封坏垣。
唯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开门。
这首诗由天宝叟同诗人的对话两部分组成。自开篇至“枯草曾沾雨露恩”二十四句系第一部分,都是天宝叟叙说怀念华清宫昔日繁华和感慨自己漂沦南土的话;从“我自秦来君莫问”至终篇八句是诗人告诉天宝叟华清宫当今状况的话。
首句写天宝叟头发已白又有病,一遇到诗人,未曾说话就泣不成声。“泣”,小声哭;“言”,不能自已,写天宝叟边哭边说、呜咽泣诉。都诉说了些什么呢?
说自己从安史之乱前就进入梨园。唐明皇通音律,设教坊,选“坐部伎”、“立部伎”、“雅乐部伎”等子弟三百人,亲自教于梨园,称为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人,也称梨园弟子,称作“法部”,住在太极宫内宜春北院。法部曲“曲声清而近雅”,乐器除琵琶,还有铙、钹、钟、磬等。《霓裳羽衣曲》就是著名的法曲之一。在梨园会弹琵琶又会奏法曲。“琵琶”即《琵琶宫声》,曲调名;“法曲”,道教乐曲。由于“明皇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唐书·礼乐志》),所以他“多年华清随至尊”。“华清”,华清宫;“至尊”,封建社会称颂皇帝,至高无上、尊崇无限。唐开元年间(713-741)直到天宝初年,安禄山之乱前,“天下太平”,唐明皇年年十月间都要到华清宫的最高处朝元阁坐朝。“千官”二句犹言朝廷诸多官员、天下万国使臣都要来朝拜会见。“万国”,在周代本指诸侯,在唐代则指节度使,即“藩镇”。“会同”,《周礼·大宗伯》:“时见曰会,殷(众)见曰同。”诗人未直写朝会仪式,而是用“起居环合”、“会同车马奔”来烘托渲染朝会盛况,重点在写人。“千官”,言其多也;“起居”,特指给皇帝行礼;“环合”,《史记·孔子世家》:“夫人……环玉声然。”《后汉书·皇后纪事》:“动有环之响。”《宋书·后妃传论》:“环系响。”所以这里是形容千官所佩环声响成一片。环,系玉制的圆形或其他形状的佩饰。古代贵族男女都佩系玉饰于腰带之间,一走动即叮作响。“万国”,亦言其多;“会同车马奔”,言所乘车马同时急驰奔走,同“十月骊宫万国朝”(权德舆《朝元阁诗》)都是形象地极言朝会之盛。“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薰煮温汤源”,前一句言游山的贵族妇女多,据《玉台新咏序》、《唐书·舆地志》记载,贵族妇女以头饰多少定品级。那镶嵌金花宝石的首饰,如“首饰花”、“花钿”、“花钗”都属“金钿”一类,多到把骊山深洞的石瓮寺都照亮了。石瓮寺“在骊山半腹石瓮谷中,有泉激而似瓮形,因是名谷,以谷名寺。”(《南部新书·己》)后者是说骊山温泉之源好像被兰麝薰煮一样,从源头一流出来就带有香味。这两句对寺庙、温泉以极度称赞。“贵妃宛转侍君侧”四句,天宝乐叟特别记忆的人物,她“宛转”(美好顺从貌)地服侍君(唐明皇)王,那“体弱”“娇无力”的样子,珠玉首饰满头(“不胜”,禁不住),锦袍温暖裹体,宫外“冬雪飘飘”,宫内却:“春风荡漾”和暖如春天,欢跳着霓裳羽衣舞。专述杨贵妃的受宠情景。以上八句极言朝会、温泉、侍君的盛况。“欢娱”二句,在笔法上同“骊宫高处入青云”(《长恨歌》)。紧接“渔阳鼙鼓动地来”,同样是盛极一转,安史之乱发生了,“燕寇至”、“胡语喧”,因安禄山是胡人“夷狄”之属——故有此语。于是长安一带(属古豳地)民人因唐明皇逃走而四散奔逃。“鼎湖”典出《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铜铸鼎,鼎成,骑龙上天……后来用此典故喻皇帝死亡。《史记·五帝本纪》曰:“黄帝姓公孙,名轩辕。”这里比喻唐明皇死去。这四句是说安禄山之乱及其酿成的后果。乐叟也因此漂沦到南土,“万人死尽一身存”,不过自己还侥幸活着,只是如“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琵琶行序》)罢了。“秋风江上浪无限,暮雨舟中酒一樽”正是对此“漂沦”生涯的形象描写。忧愁似浪而“无限”,只有暮雨孤舟、一樽相伴、用酒消愁。接着用“涸鱼”、“枯草”自喻,而今如涸鱼被困,失去了乘风破浪的“风波势”;又似枯草风折,但曾经沾过皇帝的“雨露恩”,永远记在心中。以上是天宝乐叟的话,主要怀念昔日在宫中的繁华,慨叹今天的漂沦。
自“我自秦来君莫问”至篇终则是作者的话。顾学颉先生认为此诗是白居易44岁时初任江州司马时作。“莫问”是不需怀疑之意,是说我的话都是真切可靠的:骊山、渭水已经如同荒凉的村落;新丰(骊山所在地)树老枯枝败叶笼罩着月亮,一片昏暗;连长生殿(在华清宫内,亦名集灵台,是祈神之所)都如同锁住黄昏一般,永远幽晦;秋来红叶零落(“纷纷”)覆盖着“欹瓦”(倾斜不正的瓦);厚厚绿苔遮掩着“坏垣”(倾圮的宫墙)。“纷纷”,零落貌,“重重”,严实貌;到处是极其衰颓破败的景象。唯有充作宫使的“中官”(太监),每年寒食节照例来祭奠一次,才开一次门。
本诗通过天宝乐叟回忆昔日的繁盛和自己的漂沦,及作者的亲身所见所知,感昔伤今,既感昔时之不当,又伤当今之可忧,深喻讽今之意。诗中处处呼应,事事关联,承转无痕,过渡自然。正如《唐宋诗醇》所论:“前叙乐叟之言,天宝旧事也。后叙告乐叟之言,乱后景象也。俯仰今昔,满目苍凉,言外黯然欲绝。乐叟未必实有其人,特借以抒感慨之思耳。”结尾两句,总括全诗,又上承“千官起居环合”八句的繁华,下转“骊山渭水如荒村”七句的凄清,令人嗟叹,耐人寻思。虽无一感伤之词,而却感伤极深;虽无一讽谕之语,而却讽谕之意极切,是一首艺术性很高的感伤诗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