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排着座位盛开，也有等不及偷偷地窜出几朵来的，给整个季节捎来一缕隐忍的香，那些偷偷溜进来的花朵，即便不是很鲜艳，但也意蕴幽幽，淡雅而芬芳。
空气里，开始有了暖意。就在前几天，我们还活在袖管的束缚里，五月一到，我们与季节赤膊相见，初夏的阳光在我们的肌肤上，亲密接触。
诗鬼这样李贺描述五月：雕玉押帘额，轻縠笼虚门。井汲铅华水，扇织鸳鸯纹。回雪舞凉殿，甘露洗空绿。罗袖从徊翔，香汗沾宝粟。
珠帘已经开始挂起来，石井栏上，青苔微露，有女子甜蜜地绣着鸳鸯，鸳鸯绣了一半，起身伸了个懒腰，在温暖的阳光里，稍微动一动，立刻香汗淋漓。
田野里，早稻如针，青牛闲在田塍上，油菜花黄灿灿地开着，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香，沁人心脾。
五月，又成蒲月，想起蒲棒的香，蒲棒成枕，可以安神，一觉醒来，鸡鸣声声，天光欲晓，起身去，体态轻盈如禅。看过一个僧人的画作，名为《蒲月》，淡然的一淙水，水边，长着几株菖蒲，舒雅散淡，菖蒲旁边，有一僧，枯瘦如苇，在初夏的风里，目光炯炯如炬，低眉凝神，或正望着那水里，看得人心里陡生一重静谧。
尽管节气已经到了小满，热浪还是缩着脖子前行的。百花吐蕊，却不浮艳，而是隐逸的，有着一种君子的情怀在里面，也宛若唐时的仕女，丰满有了，却知书达理，一举手，一投足，范儿还是足的，仪表并不流俗。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在五月里读《本草纲目》，嗟叹这是一本让任何季节都不会落寞的书，其间的花花草草，根根茎茎，清晰可人地立在图画上，而这样的草木，在五月里，俯拾即是。
季节给了我们无穷的富足感，我们坐在岁月深处，彼此之间也有了无尽的向心力。
清晨推门，望见青色的水缸里，一株莲拱出水面，稚嫩的莲叶蜷缩成一只优雅的佛手，这样的佛手一伸开，盛夏就要载歌载舞地来了，一年中最高亢的节奏也便到了……
九月的天空是一块手帕
九月的天空，它多像一块手帕。蓝到了幽深，小到连一个少年的心事都装不下。
小的时候，大人总是畏惧孩子们出门，我们只有享用头顶上方巴掌大的那块天，那里，也是我们的梦田。
九月的天空有鸟，一只，或一群，在天空的宣纸上涂鸦；也有风筝，不知是隔壁的孩子放起来，还是遥远的乡野里闲得没事干的大人。
有云，很亮很亮，有时候，也很黑很黑。有晴天，我们终于不要躲在窗口里发呆；也有阴雨，我们的心就像一块潮湿的木头，逐渐爬满了苔藓。
终于有机会跑出去，那是在家里来了亲戚，陪亲戚家的孩子去苹果园里去玩，出了家门的少年，总是不想回家，外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总是新鲜的，远远胜过家里的童话书。
有一天，叛逆的我终于从院子里走出去，到村外的河边，释放一下我的心事。父亲和母亲发了疯的喊，终于在午饭后，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把我找到，那一刻，我已经沉沉地睡着。
当然免不了一顿打，在院子里。那顿打，我也是望着天空挨的，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想着天空里云以上的空间，那片天空总是可以止痛。
我上了三年级以后，村里的小学搬迁里，到了邻村。印象中，也是在九月吧，我和同学顶着淋漓大汗搬课桌，累，却有着异样的快乐。
那以后的日子，天空不再是手帕，而成了床单、荧幕、操场……成了真正的天空。
再后来，我们只顾着往脚下看，却忽视了还有一个地方叫天空。
当我做了父亲以后，我领着两岁的女儿回老家小住。院子还是老院子，窗子还是老窗子，父母成了名符其实的“老爹老娘”。
撒开手，女儿在院子里跑，眼看着就要跑出大门，我飞一般地赶上去，一把把女儿抱在怀里，喝道：别到处跑，小心摔倒！
女儿挣不脱，哇哇地哭，哭的时候，头也望着院子上方的那角天空……
清寂十月
时光的尺子丈量到十月，似乎一切都格外清爽了。
世界的光华散尽，绿色消融在岁月里，如同一滴墨，溶解在水里。
羊、牛、马储存了三个季节的绿意，在初冬伊始，它们要在胸中修炼一些隐忍了。干草，是的，接近榨干了水分的干，即便有少许的绿，也已经凝结在清冷的枝条里。
十月，这个季节，最能让人冷静下来。花花草草都在这个季节萧萧落尽，就连秋虫也喑哑了，这时候，提笔在窗前写一幅丹青，画两棵竹子，心底安然而踏实。
有车从门前经过，车轱辘碾过土路的时候，有一股酥酥的气息，人要禅定，大地也要休整，一季之后，怀抱新生再出发。
我喜欢在十月去乡野看草。那些逐渐走向枯黄的草，像是历过了世事沧桑的人，胸怀中是揣着不少智慧和暖意的，空气越清冷，它心底的暖意就越重，直到形容完全枯槁。整个季节进入人马瑟瑟，撸一把衰草，用火柴点燃，空间瞬间就热络起来。
偶有初雪，还没有完全被禁锢的人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给大地踩下一行诗意的韵脚。这个世界里，读林清玄，发现这样惊世骇俗的句子：“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一场雪，把人的境界分出了几重天地。好一个“智者见白”，人到了“落雪见白”的境界，心中自然就包容了，宽广了，自然也就溢满了绵延的诗意。
许多人喜欢选择在十月里出走，大地苍茫，天地间密密匝匝地织起了些许烟霭，人在这样的天地里往前走，往幽深里走，这画面，似乎有飘然若仙的意境，诗意也越发浓重起来。
往事纤毫毕现，在十月，人喜欢怀远。怀远是心事的远游，也是意念的分身。每到十月，我总想起上初中时，突然变了天，母亲走了十多公里的土路，到学校去给我送一件厚厚的冬衣，我至今记得接过冬衣的瞬间，母亲口中冒着热气，像刚刚掀开锅的蒸汽，而她额上的头发却结了一层厚重的霜华。
十月的夜间，总能让人联想到这样的场景：月下，李叔同在西湖与他的妻子道别，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天心月圆，水心月随水动，时圆时缺，李叔同就此上船，头也没有回一下，决然而去，今宵别梦寒。
应该有一望无垠的苇了，在澄澈的水里，这些被心事浸润的芦苇，在萧瑟的寒风里，白了头，也释放了一季寂寥。这个时候，再想想苇叶所包制的粽子，再想起诗人屈原，对十月，我们又多了几许敬重。
十月清爽也寂寥，一轮明月付尔曹。
少忍数旬蒸米成
芒，向来就是一个让人揪心的字。想起它来，总会联想到“如芒在背”的不适感，然而，到了端午前后，“芒”就变得格外亲切起来，因为芒种。
芒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从字面上看，也就是有芒的稻麦可以播种了，其实这时候，在北方，也正是小麦就要收获的季节。这个时令，旧时候，北方青黄相接，南方就要稍显“上气不接下气”了，口粮跟不上，所以诗人范成大在《梅雨五绝》里这样描写“芒种”：
乙酉甲申雷雨惊，
乘除却贺芒种晴。
插秧先插蚤籼稻，
少忍数旬蒸米成。
意思是，只需要再忍耐些时日，心中的蚤籼稻就可以吃上了。在粮囤不太丰盈的旧时，这首诗，不知道要给多少人以“口腹”之慰，大有曹操当年“望梅止渴”的意味。
透过这样一首诗，可以想象亮晃晃的一盏太阳，水田里，水温凉凉的，那黝黑的水牛，那弯腰点头插秧的农人，那些青碧的秧苗，依次被安放在水田里。
芒种时节，农人也是诗人，秧苗就是方块字，好有秩序的一行行诗。
家在皖北，小时候，尚不知道“节气”一说，麦收将近，常常听大人们说起“忙着”、“忙着”，不久，麦收时节就到了，我一度把“芒种”误读成“忙着”，后来才知道，我这种误读也不算误读，也有人把“芒种”说成“忙种”，我只不过是取其状态罢了。
我所成长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每逢芒种时节，家里大都腌制了蒜薹之类的吃食，条件好的农家，还会准备啤酒、变蛋这样的奢侈品，所以，麦收前夕，我除了闻到成熟的小麦香，还有就是啤酒和变蛋的香了。
我之所以说啤酒是奢侈品，是因为那个时候啤酒刚刚普及，还有很多人把啤酒说成是“马尿”，这种洋人发明的饮料，国人还没有喝得惯，后来，不知道哪一年“芒种”，人们越发感觉到啤酒在这样一种热火朝天的场面里，格外解渴，格外合时宜，后来，就这样普及开来了。
或许，啤酒真要感谢芒种，它的大红大紫离不开这样一个季节，离不开那群甩开膀子割麦的农人，大凡什么事物最流行，农人们不知道，就不算真正的流行。
想起芒种，就想起那个时间的竹叶茶，我会从后院的竹林里采摘一些新鲜的嫩竹叶放在水里煮，煮出来的茶格外清香，远非铁观音、龙井之类的茶所能及。我身躯尚小，不足以加入收割大军，就只能干一些提壶送茶的小事。那时候，我会把竹叶茶放在瓦罐里，那样的瓦罐，粗糙，有耳，用绳子拴起来，提在手里，我快不如风，走进金黄色的麦田里，如同行走在优美的油画里。
时光不能倒流，若能倒流，我真想给20年前乡间那个提着石头走路的送茶小子拍一张，留给自己，也留给岁月，这样温馨的场景之于人生，或许也算作是一场“芒种”吧！
小镇时光
十九里，我家所在的镇子。据说，这个镇子距离城市老城门有十九里的路程，因此得名。
想起十九里，我总想起旧时光景：不宽的街道、绿得发旧的邮筒，红砖外墙的中学，零零散散拉砖的马车，时而遇见的牲口粪便，还有那飞扬的尘土，裹挟着药材市场里扑鼻的中药香，混杂在一起，在夕阳里，一天又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那些年，我在小镇中学上初中，镇子上最常去的去处就是一家电话亭，那里的老板会零星贩卖一些旧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依稀记得有收废品的老者，拎着蛇皮袋经常出入于这家电话亭，我怀疑那些旧书一直是收废品的老者卖到这里的。尽管如此，仍丝毫没有削减我去那家电话亭的频次，依稀记得，从那里买过《后汉演义》、《说岳全传》之类的书，还有顾城、北岛的诗集，从这些书里演化而来的句子，多次被我用到课堂作文里，引得老师红笔圈点或批注的夸赞。
那些日子，我才十几岁吧，除了课业之外，拥有着无忧无虑的光阴，早读的时候，老师会允许我们开脚门跑到校园外的小树林里，那里有些叫不上名儿的花朵，我还曾专门从父亲的案头拿来图例版的《本草纲目》，一一对照那些植物的样子，何首乌、婆婆丁、苍耳子、荆芥等等植物逐渐走进我的视野。
小镇上的影院里时不时会播放一些红色影片，也有商业化的片子，不多见，若有，我总会省下来三天左右的菜钱排队去看。条件不怎么好的一家影院，也作礼堂用，里面充斥着霉变气息和瓜子皮的香，杂糅在一起，味道怪异得像极了电影里复杂的故事情节。
那是文化生活极端贫瘠的年月，除了卖旧书的电话亭和电影院，我们能去的还有小镇上的照相馆，到那里拍一两张艺术照，留作写毕业留言的时候用胶带粘在留言本上，互赠以作纪念。何其寡淡低调的青春，后来，这些被压抑的芳华，到了高中被充分的释放出来，我由小镇上憋屈的文艺少年变成了爱出风头的文艺青年，发疯似的写诗和散文，投给那些邮政簿上能找到的联系地址投递过去，多半都是石沉大海。
还有一家酥肉店，那是我们打牙祭的去处，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买一些猪肝和肉丝面来吃，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很香很过瘾，直吃到满头大汗，畅快淋漓。某室友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还尝试喝了些酒，辣得火燎一般，应该还买不起“古井贡”，应该是一些小厂劣质酒，没有瘾，只为这小镇的青春添一些豪气吧。
蝉嘶声声的夏天，我们作别这座小镇，在城市高中开始新的生活。泡桐花落了一地，甜丝丝地祭奠着我们青春的梦呓。稍后，我又回过几次小镇看过，街道清爽了，校舍翻新了，泡桐树不见了，却显得干巴巴的，少了几许旧时光景里那些生活的味道。
心忙忘戴紫玉簪
假期里的一天清晨，电话突然迅速响起，一接听，才知道是单位领导，说让我迅速赶到单位，有一件急事要办。听到此话，我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单位的事情，又不能不去，我只得冒雪开车前往。临出发前，父母不放心，再三叮嘱，到单位给回个电话。待我平安抵达单位，一摸手机，才恍然想起来，还在客厅充电，忘记拿了——怎一个忙乱了得！
微博上，年终感言里，有人发表一年来的感悟：猴子的体型，黄鼠狼的脸色，蚂蚁的命，忙呀……落雪时分，邀朋友出来小酌，答曰，还是单位准备材料——好像举世都浸泡在忙里。
在北京的地铁上遇见喧嚣的人潮，我发现许多白领女性，都没有化妆，有几个还睡眼惺忪，带着浓重的倦色。为了上班不迟到，她们不得不来回倒换公交和地铁，然后步行去单位，到单位的卫生间再进行洗漱和化妆，因此，给我们呈现了“一衰一盛”两种不同状态的自我，还是给忙搅和的。
故乡的土屋前，听着隔壁年迈的邻居老伯在阳光里悠闲地听着荀慧生在《霍小玉》里的一段唱词：
“叫声侍婢开妆奁，对着菱花理云鬟。挽起了乌云匀粉面，描眉画眼戴花钿。时新宝髻盘龙现，对对花簪插鬓边。离开了妆台轻轻唤，浣纱与我换罗衫。梳妆非是多迟慢，女子人人是这般。再把菱花我来细看，心忙忘了戴我的紫玉簪。”
我瞬间发觉，这位老伯才是最快乐的人，有太阳晒，有戏听，日子云淡风轻地飘过，光阴在他的额头浅浅地经过，好像丝毫不曾打扰。再回头想起那段唱词，太多的人如那戏中人，“心忙忘了戴我的紫玉簪”。
有一则调查很有意思——
摇蒲扇的人和吹风扇的人比起来，两者谁更幸福？
或许你觉得这个命题无比荒诞，是的，我的诗人朋友对此的回答我最满意。他说，是摇蒲扇的人，因为前者更懂得享受“慢光阴”。
一枚角粽思黄粱
两片苇叶，一把糯米，两勺白糖，一只蜜枣。
绿、白、红。
——如此包裹在一起，成三角状，就是粽子了。
一枚角粽，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不仅仅是它身上所承载的文化意义，甚至不因为屈原，只因粽子身上所透出来的含蓄之美。
举个例子，我小时候，总在想一个问题，若是把做粽子所需的全部原料放在锅里一起蒸煮，然后挖出来这样的“米饭”吃，势必要比粽子好美味。
我15岁那年，母亲为了打消我这份好奇，把所有制作粽子的原材料“坦白”地煮了一次，趣味全无，香味也远不如包起来的粽子浓烈。看来，不光是人需要矜持，粽子也需要。
我一直觉得，粽子是继饺子之外最有中国风情的吃食。你想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包做甜美的粽子，浓情蜜意的生活也被包进去，其间，凝结着多少美好的寄托和祝愿？
小时候，最希望吃的就是粽子，无奈，那时候的父母总是很忙，遇见有走村串巷卖粽子的人，3毛钱一枚，话到嘴边，唾液也到了嘴边，我却又总舍不得，汩汩地吞咽了下去，毕竟，那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父母农活又忙，哪里顾得上小孩子的馋心思？
总算度过了拘谨的少年时光，家境也逐渐好起来，有一年端午，母亲特意从集市上买回来糯米、红枣，还从村口的芦苇荡里摘了不少苇叶回来，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端午节，全家人一起围坐在桌前包着粽子，尽管我包得歪歪扭扭，却丝毫不影响粽子的香。
后来，在南方上了大学，见识了南方的肉粽，却总也吃不到其中的香。在我看来，粽子是种难得的甜品，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甜”，怎可以轻易就换成了“咸”？不可否认，我打心眼里还是不愿意失去这份“甜蜜”的，或者说，我一直对所有的“甜”都保持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求。这种感觉，或许关乎我的成长经历，或许关乎心理学的某个概念吧。
一把粽叶清爽无比，一把糯米黏腻无比，一只枣子包裹其间，这样的清爽和黏腻就被点缀得香味四溢了。我总向往这样的情景：我和父母、妻、女儿一起，在静寂的五月，包好了一笼粽子，锅上盈盈地冒着蒸汽，母亲在打扫卫生，父亲在看他的《本草纲目》，妻子在厨房里张罗着，孩子在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比灌了蜜都甜。
有粽子的端午是快乐的，有甜蜜的人生是幸福的。对于甜美生活，我始终抱有一种近乎“赶考”的心态，我就在那个在客栈里“一枕黄粱”的秀才，但愿梦醒了，饭菜已上桌，桌上从不缺少我爱的“甜品”。
雨水琳琅春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