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生何幸,考铨处做官
1946年,我曾在人间天堂——杭州做过官。
做官,好事也、乐事也,而且居然上到人间天堂做官,是大好事也,是大乐事也。然而我在人间天堂做官时,并不乐,也不认为是好事。当然我做的虽非是西瓜磨盘大的官,却也并非芝麻绿豆的小官儿,是在南京中央派驻在杭州的——考试院闽浙考铨处,分辖浙江、福建两省审定任免两省官吏,到也威名赫赫。然而我认为不很好,也不感到快乐,这绝不是我精神生理系统出了毛病,也绝不是我夸大张扬。
仅就馨我所有,只身到杭,致令妻子儿女,困守赣州城。想尽千方百计,遍托至亲友好,解决两地分居苦楚,然而望湖深叹,徒呼负负。一个在人间天堂并非芝麻小官,竟不能庇护妻儿,好在哪里?乐在哪里?可想而知。
我是1946年7月间到杭州浙闽考铨处工作。原因很复杂,江西混不下去了。老上司廖上璠因获罪陈啟英坐监,新建县汪县长钟颜虽留我,但他不会和廖上璠一样另给二三人津贴,一家七口,县级工资是养不活家口的,南昌市长虽然约我谈留在南昌,听说不一定任市教科长,前途未定。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去杭州好。因为我与考铨处的王讷言关系好,他在逃难时我帮助过他,他曾允许我去他那儿当个荐任科长(与县长平级),估计有这可能,决定了。但旅费却是个极难解决的大问题。旧社会从政,仅有月俸,旅费须自备。我父亲和我这两辈子都是如此,凭在任内积蓄月俸,当调动旅费,事实就是这样。在任所有津贴,一调动就倒贴。我这次在春节由瑞金调到新建,旅费开支,用尽了工薪积蓄,还有亏空。由南昌去杭州,须乘火车到九江(浙赣路未通车),九江乘江船到上海,由上海乘火车到杭州,光我一人,车船费就得大洋二十元。经与绮云商定,也只有让我一个人先去,摒当两金戒也不过十多元钱,让绮云在东万宜巷赁屋居住,我则节衣缩食,独自就道。此时九江至上海航运紧张,因为正在还都南京,就在舅父的航运公司住下,他帮助我找船,借了钱,才经上海到杭州。一路上是烧饼油条充饥,到了杭州就住进了考铨处,算是结束了旅程。暂告安定下来了。
然而,事态发展,出人意料。一来,考铨处处长王讷言见面时虽极热情,但迎来了一句话:“可惜,迟了。”知是事情起了变化。我是他需要的人,因为我在登记科专业性强,技术过人。但突然接到中央权要的人安插一个吴兴姓屠的(名秉炘)来做科长。他抱歉说,无法抗拒,只有暂时委屈你,安排我当委任职最高的一级注册股股长,差了一截,工资也少了一半,我怀疑是受了欺骗。然而,既已来之,只有暂栖(工资是180元)。老实说,想不干连回家旅费也没有。好在王讷言留了一个后路,说是以后有机会调整,至少也到专员室安排一个专员(非荐、非委,闲职,但工资高)。以后是生活上节衣缩食,在杭州的三弟也时常给我以资助,然而无补于事,工资除我生活费外,仅够绮云在南昌的用费,毫无积蓄可言,由此产生第一个问题。二来,绮云回杭团聚,已成空中烟云。当时浙江江西公路(包括一小段铁路)未正式通达,绮云母子六人来,一般司机索要十二根大条(即十两一条的黄金),由江西南昌沿我来时路程坐车换船,也非六条大条不可,而且途中绮云一个人如何抱小带幼,换船换车。当时,真急坏了我,也痛苦了我,分居两地,如何能团聚到一起。真是丰路穷途,慨叹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当然我还托了在杭州蒋经国青职训练处的通讯教官——我的大哥哥陈步元,然而也只有从衢州至杭州,或嘉兴到杭州的有青年军职训班的地方才能搭一段车。但是,从江西南昌到衢州一段长途,是无法可想。绮云来信也谈曾多方设法托兰溪金华同乡汽车行商,但是没有金条(起码每人一根)还是不行。至是时也,天气已趋秋凉,雁过也正伤心,然而只是伤心而已。至此,悔不该贸然独自来杭州,到如今妻儿分散两处,无法重逢。真是天伤我也,天丧我也。
正当我濒临完全绝望的痛楚中,又正在系念绮云已有十天之久未来信的悲愁之中,柳暗花明又一村,总务处长陈某来告:“你夫人来了,快去接电话。”初疑惊梦,在电话室中,绮云说:“速来城站。”我还懵懂地问绮云:“孩子呢?”绮云笑着说:“还会丢掉你一个孩子,五个孩子全来了。”真是天外喜讯到来,飞奔城站(当时考铨处靠近城站),很快就到达。绮云已带着五个孩子,堆满了行李、大包小袱,坐在城站东站外的阶梯上。一看,行李上还插着“难民还乡”的小旗。绮云说:“沿途有人招呼,大小孩子更是细心照料,而且发了救济物资,难民衣、难民面粉,难民旅费。”到城站后,连美国救济面粉每人半袋,刚好三袋半(半袋是用刀切开来的)。天啦,我这么没想到这一着呢?当时美国正用救济物资遣送难民还乡,为什么我就没有往这里想一下。绮云说:“破烂衣服,棉被一件也不少带来了,沿途所发的粮食没用完,刚到又发了安家的粮食,现在是丰衣足食。”我突然成为一个暴发户。机关不能住家属,租房要金条,都暂不管了。于是叫了五部人力车,把我们一家七口拉到清泰(杭州最著名的旅社)安置了下来。临时曾向处里借了一百大元,加上绮云路上沿途发的零用生活费也不下两百元。就在当天晚上,全家七人,加上大哥(即时大哥还单身一人在杭州),一共八个人到楼外楼吃了餐四十元的包席,表示欢迎绮云的到来,共庆全家团圆。至于今后住处如何,还是一团黑,估计只要人来了,还总可以解决了。
晚上,回到清泰,孩子搭地铺就寝后,夫妻夜话,才知道绮云此来,确不简单,请以难民遣送还乡过程,简直是传奇性的,惊人毅力,非绮云莫办。归根结底,我是无力接她来杭,更谈不上把全家六人接来杭州,全仗绮云一手经营,才获得这次顺利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