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戮禾寻寻觅觅大半个东皇大陆,绕了一大圈,最终在旧日嬉笑的墨水河畔找到了莫良。
莫良从未走远。一直都站在她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这个道理,戮禾用了须臾九百年的时间,才真正明白。她与莫良携手回到魔宫圣殿时,蚩尤正独自在圣殿里饮茶。三人见面,戮禾因着那日与蚩尤大吵了一架,很是忸捏。莫良却大胆的拉着她,走到蚩尤跟前,作辑道:“多谢圣君成全。”
此刻戮禾方知,原是中了他们的圈套。敖峰提亲是圈套,莫良离开也是圈套,策划这一切的人,正是她大哥蚩尤。她缓了缓神,恶狠狠的瞪了莫良一眼。
莫良甚是委屈的说:“这都是圣君的主意。我是圣君的属下,自然不能违背。”
戮禾从鼻息间哼了一声,随后又慢悠悠的转向蚩尤,嗫喏了半天,说:“大哥,对……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那****不该与你吵架,说出那些话。”
蚩尤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抬起眼帘,望着戮禾,“喔?你知道错了?哪里错了,说来听听。”
“我……我不该这么任性。”
“嗯,有点道理。还有呢?”
戮禾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你吵架。”
“还有呢?”
“还有?”
蚩尤半眯着眼,声音凉凉的说:“你还没说到重点。”
“我……”
“不知道了?”
戮禾摇头。
“要懂得惜福。不要一味追求自己得不到的。得到了的,便要更加珍之爱之。因为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戮禾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大哥。”
蚩尤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说:“要明白才好。”
“喔。”
是夜。月华满地。天蓍坐在屋里,独对铜镜描眉。铜镜里的美人一双娇俏玲珑眼,弯弯挑起,贝齿轻咬红唇。她画了半晌,还未画完时,扭头望了望天色,想是蚩尤今夜不会再来,也就放下了手中眉笔,坐了会子,起身熄灭了烛火,上床歇着了。
一恍入梦。梦境真真切切,如同往日情景重现。
那样仙泽缭绕的地方,与九重天上无异。漫天芩霖花紫色的花瓣纷落,洋洋洒洒,似一场花雨。那花,她只见过一次,却不知为何记得异常清晰。
芩霖花的树干后,断断续续的传来两个人的低声笑语。天蓍踏着仙泽绕过去,看到一双人儿正在树后亲昵。紫色衣袍的男子风姿卓绝,低眉凝望着倚靠在树干上的白衣女子。那一张风华月貌的容颜,对天蓍来说已是不陌生,因这段时日的梦里,她已经出现了两次。
那正是蚩尤与另一个女子,正在谈情说爱。那些亲密的举动在天蓍眼里成了一道刺眼的风景,她想离开,却始终挪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心尖上似针扎般的疼痛。
还未逃离,天地瞬间变换。
周遭弥漫着浓烈的尘世气息,分明已是人世的风景。天蓍身处在一处山顶,极目望去,到处是一片苍茫雪色。积压的雪没过了脚踝,她赤脚踩在雪里,却没有感觉到寒意。不远处,蚩尤浑身是血,白衣的女子抱着他,晶莹的泪珠一滴滴从眼中滑落。她掌心之中凝聚着粉色的灵气,不断注入蚩尤体内。他看起来伤得很重,她的灵气对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只能无助的抱紧蚩尤。蚩尤指尖的血珠滴在雪地上,与她的眼泪重合。霎时之间,苍茫白雪竟化为满目绿意,仿似季节一瞬间变换,漫山遍野,鲜花开得绚烂夺目,似在见证一场爱情。
天蓍觉得眼睛里有些干涩,有些疼痛。她合上眼,再睁开时,世间万物都笼罩上了一层艳红模糊的颜色。
场景再次变换。
一个幽暗的石室里。绿色的氤氲之气飘飘渺渺。那个女子躺在石床上,一张脸血色尽失,苍白如纸。黑暗中,剑光滑过,女子的脸沁出一圈细密的血珠,一只修长的手,缓缓伸过去,揭开了她的脸皮,脸皮下,一片血肉模糊。天蓍胃内翻涌得厉害,只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让她神思呆滞。
而最后让她挣脱噩梦的,仍是满脸血污的美丽女子,眼里如刀剑般凌厉的目光,慢慢凌迟着她,女子凄然道:“还我的脸。”
天蓍从梦里惊醒,她坐起身,眼神空洞,额头上,丝丝汗珠顺着鬓发滴落。她紧握着蚕丝锦缎被,由于力道过大,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夜,辗转难再入眠。
不过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这样的梦靥已经出现三次,三次都出现同样的人物,三次梦魇的结尾都一样,若要说是巧合,只怕此事巧合得太过诡异迷离了些。可是,任凭她如何搜肠刮肚的想,也想不出自己活着的这七百年岁月里,到底在哪里遇见过这样一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女子,她又是留了一些怎样的执念在世间,才会导致她每次这样梦见她。
直到天色微曦,天蓍才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三次梦魇,其中有两次,蚩尤都在梦中,只怕此事,多多少少应是和他有些关系。
天蓍迷迷糊糊的想着,挨了半日,也不肯从被窝里钻出来。
蚩尤与众臣在圣殿议完事,到芙灵殿时,伺候天蓍梳洗的婢女已端着洗脸水在门口晒了大半日的太阳。那小婢女本是一株无忧草,此刻脸色已经快晒成枯黄的颜色了。蚩尤淡淡看了一眼小婢女愁苦的模样,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铜盆,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他推开门,一帘芙蓉帐垂着,隐隐约约现出天蓍惊艳的脸庞。他远远看着她睡着的样子,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他走到床前,捞开了帘子,缓身坐下。他听见她的鼻息,知道她早已醒了。她微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就是不睁眼。他俯下身,鼻尖触到她的鼻尖,声音悠悠道:“你再装睡,那我就想个法子让你醒来。”
天蓍蓦然睁开眼,深邃的眼眸里满是倦意。蚩尤皱了皱眉,凝望她半晌道:“昨个儿夜里干什么去了?”
天蓍抿着唇,不说话。
蚩尤想了想,问:“又做噩梦了?”
天蓍眸子一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你这是?”
天蓍垂了眼睑,良久,低低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仰到蚩尤腿上枕着。她望着他明澈的眼眸问:“你此生,爱过几个女子?”
蚩尤愣了愣,轻笑起来,抚着她的脸庞,说:“怎么这样问?”
“回答我。”
蚩尤敛了笑意,认真回道:“六千余年,只爱过一个女子。”
“是我?”
“嗯。”
“那暮芳菲呢?”
蚩尤眼里有着一闪即逝的酸涩,他默然片刻,笃定的说:“我只爱你一个人。”
天蓍定定审视着他,在蚩尤的脸上,她看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许久,她眉梢上扬,问:“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蚩尤望了一眼屋顶,声音波澜不惊,“怎地突然问起她来?”
“听人说得多了,自然有些兴趣。”
蚩尤默了一会儿,“她是九重天上的仙子。许多年前,魂飞湮灭了。”
“死了?”
蚩尤点头。
“怎么死的?”
蚩尤沉默着,没有作答。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天蓍盯着他半晌,讪讪笑道:“我不过想作个故事消遣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追问了。”
蚩尤低下头,目光灼灼,冰凉的掌心摩挲着她如玉的容颜,“你这人,没事就爱瞎琢磨别人的事,那么有闲心思,怎地不好好琢磨我俩的事。眼下戮禾和莫良已经尘埃落定,若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做个表率,岂不是要落下话柄。”
天蓍坐直身子,眼珠转了转,低声道:“我……”
蚩尤无奈道:“一说起这件事,你都是这样的表情。”
“……”天蓍望了望窗外灿烂的阳光,莞尔一笑,“我才活了七百年,便要为人妻,成为整个魔族的圣后,自然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接受的,你再给我些时间可好?”
蚩尤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这个事情,你应自一成人形就能领悟到的,现下领悟晚是晚了些,可我的余生用来等你,却刚刚好足够。”
天蓍附到他耳边呵气如兰,“你这一生这么长,指不定以后还会有好几个圣后呢。”
蚩尤斜眼瞥着她,环住她腰间的手狠狠一收,将她整个人贴在了自己身上。天蓍低哼了一声,想推开蚩尤,却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他的舌尖滑过她的耳垂,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耳里回响,格外撩人心魄。天蓍觉得浑身一酥,高涨的****在血脉中流淌。蚩尤亲吻着她的脖子,她几乎要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奋力挡住了他的进攻,娇喘着说:“我想去西园走走。”
蚩尤停下动作,抬眼看了看天蓍泛着潮红的脸蛋,眯眼笑道:“好。”
西园里,云竹茂盛,繁花似锦,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幻月池的碧水中,倒影着一方白云蓝天,丝丝淡绿的氤氲之气环绕在湖面,更胜过九重天上的仙境。水阁中,莫良仍是一身广袖宽袍的墨绿衣衫,白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闭着双目,十指拨动间,手下的筝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声音。戮禾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撑着头,遥望着花间飞舞的蝴蝶。
天蓍和蚩尤踏着纷繁飘落的竹叶,从小桥上走进水阁。莫良手间的琴声戛然而止。他睁眼见着蚩尤,起身作了作辑。戮禾跟着转过身子,满面笑意的唤道:“大哥。”
“嗯。”蚩尤淡淡应了声,“看来,你二人兴致不错。”
莫良噙着丝笑,正要答话,却被戮禾抢了白,“大哥兴致也不错的。我记得父王当年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哪像大哥这般拥着美人儿逛花园。”
蚩尤面带笑意,笑意却未达眼眸。他逼视着戮禾,那眼神让戮禾整个人一抖,往后缩了缩。只听蚩尤的声音冷冷传来,“我原本觉着,你损了一半修为,人也可能变得有些呆滞,眼下看来,确是如此,不如让你去困魔渊面个壁,修个三五千年再出来。”
戮禾躲到莫良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调笑道:“大哥你不要老用困魔渊来威胁我,除了这个你还有没有其他手段?”
蚩尤手上凝出一团紫色气旋,说:“你想试试?”
戮禾赶紧把整个身子都缩到莫良背后躲着,再不接话。
“你二人现在加起来一共九百年修为,你说,能不能敌得过我的合笑诀?”
这所谓的合笑诀,是魔界王族的一门秘术,但却鲜有王族能练成。听起来似乎是门厉害的术法,其实实情应该是,魔族的老祖先闲来无事时,发明的一门整人的术法,因为它能让你笑足三日三夜不断气。
戮禾从莫良背后跳出来,指着蚩尤,尚未说话,便被从亭外匆忙奔来的良萧打断了。
“圣君,符欢携子白烨前来负荆请罪了。”
蚩尤敛了手中灵气,神情恢复惯有的淡漠,思忖了片刻,举步朝水阁外走去。良萧跟在他身后。莫良袖口一挥,桌上的筝瞬间消失无踪,他对戮禾说:“我明日再陪你。”
戮禾点点头,目送莫良离去的背影。
天蓍见着众人走远了,安然坐在石凳上,娇笑道:“你与莫良相处已经九百年了,眼下也犯不着如此黏络。”
戮禾回过身子,瞪了她一眼。不管经历什么事,天蓍在她心中的形象不会有丝毫改变,那就是人品差,嘴恶毒。
戮禾哼哼两声,不愿搭理她,正要离去时,却被天蓍叫住,“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我为何要回答你?”
天蓍谄媚应道:“我只管问我的,你是不是要回答我,还得看你意思不是。”
戮禾想了想,“你要问什么?”
“你是否见过暮芳菲?”
戮禾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你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说明你醋了?”
“醋了?”天蓍绽开笑颜,“怎会。就算是极爱,那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是么。”
“你也知道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个世道轮回,又怎会见过她?”
天蓍面不改色,“也许你大哥会给你看过她的画像之类的?”
戮禾笑得更是猖狂,“即便我是真的见过,我也不会告诉你,她长什么样。”
说罢,戮禾提着裙摆走出了水阁,心情极为美丽。总算有这么一日,自诩不凡的天蓍,也会被她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