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六千余年的生命中,据说只爱过一个女人。
他说,是天蓍。
可是,东皇大陆,三界六道,几乎无人不知,他在二千七百年前对一个女子动过真情,叫暮芳菲。
天蓍没有见过暮芳菲,不知道那个仙子长得什么样。可是直觉告诉她,暮芳菲和她的梦境有关。蚩尤和魔族众人向来在天蓍面前对暮芳菲的事都是三缄其口,若是想从他们嘴里知道什么,只怕不现实。既然暮芳菲是九重天上的仙子,那九重天上,一定有知道那段过往的人。
天蓍思量了许久,脑海里模模糊糊映出仙雾缭绕间,白衣的男子潇洒身姿,安坐在那一树芩霖花下默默饮酒的样子。姜炎……
想来,虽然天蓍对姜炎着实无甚好感,但偌大的天宫里,除了姜炎,她也没一个认识的人了。打定主意,天蓍提着裙摆站起身,一转头,看见隔着帷幔飘飞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少年水灵的眼睛是湛蓝的颜色,漆黑发丝随意绑在脑后,身形颀长,风度翩翩。天蓍挑着眉毛,琢磨着魔宫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个好看的少年。
那少年看见她,脸上神色突然变得无比凝重。他疾步朝天蓍走来,撩开帷幔站定到她跟前,眉间紧蹙,抿紧的嘴唇竟有些微微颤抖。天蓍心下一惊,想是这少年也太没见过世面了。即便她天蓍是造物的宠儿,艳绝人寰,这少年也不必如此一副模样。
“你……”
天蓍话未说完,被那少年打断,“你是谁?”
少年目不转睛的盯着天蓍,眼睛的湛蓝逐渐转为深蓝色。
天蓍讶道:“你的眼睛……”
“你是谁?”少年重复道。
天蓍嫣然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给我一个理由。”
少年的眼里突兀的闪过一丝痛色,他似自言自语道:“姑娘,你真像我的一个故人。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有……还有你的模样。”
天蓍敛了笑意,审视着少年,半晌,才反问:“你的故人?”
“嗯。一个逝去的故人。应该,快过去三千年了。”少年掐指算了算,叹道:“真是……岁月匆匆。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了。”
天蓍一脸愕然,“可是,看你的模样,不过四五百岁的年纪。”
少年勾起嘴角,笑得纯净明艳,“像我们紫狐这一族,化成人形后就是这副样子,到死也不会变。”
“紫狐……”天蓍想了想,问:“你说的那个故人,是谁?”
“是……”
剩下的词句还咽在少年喉咙里,秦逸辰从水阁外走进来,叫道:“白烨公子,圣君有请。”
天蓍看了一眼秦逸辰,又看着眼前的少年,此刻方知,这个人原来就是跟着他老子造反的符欢部落的二公子,白烨。据闻,符欢的心眼小,个性鲁莽,这么些年,多亏了他这个二公子出谋划策,才能将自己的部落打理得仅仅有条。此次若不是白烨领兵有方,凭符欢和他手下那一帮散沙,是绝没有可能两日攻陷三座城池的。
白烨垂低了眼帘,面上是一片波澜不惊。他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好。”说罢,又转向天蓍,细细凝望着她,眼眸里,极尽温柔。天蓍有些不明所以,还未反应过来,白烨突然握住了她的指尖。天蓍一惊,蓦然抬头,望进那双湛蓝的眼睛里。
白烨说:“若我此番还能有命回来,再来这里找你说未完的话。可若来不了了,记得我一句话,如果可能,离蚩尤远一点,离九重天远一点。不要再牵扯进俗世的纷争。”
“……”
水阁里听到这句话的两个人,天蓍是一怔,而秦逸辰一双剑眉则拧成了一条线。他闷声道:“白烨公子,请!”
白烨松开天蓍的指尖,转身出了水阁,朝圣殿的方向走去。待天蓍回过神,她慌忙追赶上白烨。
“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白烨还未回话,秦逸辰一手拦住天蓍,“天蓍姑娘回吧。耽误了白烨公子去圣殿,这个罪责,你我都担不起。”
白烨诧异的回过头,看着天蓍,“你是天蓍?你就是东皇大陆上口口相传被蚩尤魔君疼在心口上的女子,天蓍?”
天蓍默然。
白烨眉梢一挑,遂扬起眼角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落寞。他说:“始终逃不过。命里注定的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白烨目光哀悯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白烨公子……”
天蓍想追过去,秦逸辰横身挡在了她面前,似一座山般巍峨不动。天蓍眼睁睁看着他身后的白烨很快消失在一片幽绿的氤氲之气中,抬起头,恨恨的瞪了一眼秦逸辰。
她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天蓍想了想,用了奴才这两个字。
秦逸辰面不改色,笑道:“你听了那么多话本子,不知道有句话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吗。没文化,真可怕。”
“你……”
天蓍一口气没缓过来,秦逸辰却已潇洒的扬长而去,徒留给她一个背影。天蓍理了理思绪,想来,二千七百年前,蚩尤和暮芳菲之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莫非,梦里那个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女子就是暮芳菲,她是怎么死的,为何会在死了这么久以后,还会有如此深刻的执念留在尘世。天蓍一定要搞清楚。她望了望天色,时值正午,正是一天中阳光最明媚的时刻。她纤细玉指捏了个诀,纵身腾上了云头,直奔九重天而去。
炎宫里。
姜炎并不在府中。天蓍转了一圈,发现上次误闯进来时,正堂里挂着的那副画已经被收了起来。芩霖花的香气萦绕在鼻间。天蓍站在树下,呆立了好一会儿,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未及转身,只听身后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伴随着瓷器激烈撞地的碎裂声。
天蓍回过身子,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水蓝色的衣袍上绣着花式的暗纹,袖口和领口镶着一条白丝金缕边。她头上盘着繁复的髻,佩着一只凤凰样式的金钗,面容白皙清秀,堪称国色天香之姿。此时她一双深黑的眼眸里满是惊讶,手中的托盘和着一盅汤汁全都打翻在地。她眼中几番明灭,凝望着天蓍半晌,突然收起了惊诧之色,一脸端庄稳重。她的声音妩媚温柔,如丝竹般悦耳,“不知姑娘是谁,怎会出现在炎宫之中?”
天蓍望了望天边长明不灭的璀璨烟霞,淡然道:“那你又是谁?”
女子笑道:“话是我先问姑娘的,自然应该姑娘先回答我。”
天蓍漠然看着她,嗓音轻飘飘的自喉间发出,“暮芳菲。”
女子的脸刹那转为一片煞白,她咬着嘴唇,喃喃道:“不,不可能,你……”
这个时候,姜炎突然回来了。他慵懒的目光一一扫过院落中的两个女子,问:“你们两个这是……”
天蓍一颗心原本已经提到嗓子眼,被姜炎这么一打断,顿时沉入了万丈深渊。离曦别过头,见着姜炎,几步跨到他身旁,挽着他的手,颤抖道:“她说她是……”
“她是天蓍,魔君蚩尤未来的圣后。”
离曦脸色微沉,转向天蓍,“姑娘为何欺骗离曦?”
天蓍嘴边噙着丝笑,明艳照人,姜炎看着她,心里不知不觉抽搐了一下。
“我没有骗离曦姑娘。也许,我就是暮芳菲呢。”
“……”
她只是试探性的说笑,殊不知,这一句话,在姜炎的心里荡起了深深的涟漪。他一向充满戏谑笑意的脸上此刻敛去了笑容,一双眸子愈发深沉,教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天蓍朝他二人走近一步,对离曦说:“姑娘认识暮芳菲?”
离曦咬着唇拼命摇头。
天蓍正要继续追问,姜炎开口道:“离曦,你先回去吧。天蓍姑娘是来找我的。”
离曦看着姜炎,姜炎的眼神笃定得不容人质疑。好一会儿,她略微点了点头,缓步离开了炎宫。
直到离曦走远,姜炎才在院落中的石凳上安然坐下,说:“天蓍姑娘今日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到我炎宫中来做客?”
天蓍平静应道:“上来求证一点事罢了。”
姜炎弯着眉眼看她,眼神专注,像在欣赏一件宝物。天蓍被他盯得久了,浑身便不自在起来。她走到他身旁坐下,说:“看够了没有?”
姜炎笑道:“若是给在下看一辈子,也不够。”
天蓍听到这句话,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如擂鼓般跳得厉害。她心想,莫不是被他这句话气得慌神了,想想又打不过他,以至于气结于心?
她稳定了心神,正色道:“那离曦是谁?”
姜炎眼光转向那一树芩霖花,淡淡道:“天君的三女儿,离曦公主,亦是我的正妃。”
天蓍想,果然是个登徒子。
姜炎回过眼眸,看她不说话,戏谑道:“怎么?醋了?”
“醋?”天蓍觉得好笑,便真的笑了出来,“你既然是有妻室的人,说话怎地如此轻佻。”
“我与离曦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既担了这个名,你也该做些符合你身份的事才是。不过,你这些事,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你娘子是不是认识暮芳菲?”
姜炎提起桌上的一壶冷茶,手上灵力一过,茶水沸腾,倒在两个白玉杯中,升起了几缕轻烟。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慢慢道:“天蓍姑娘怎会对暮芳菲有兴趣?”
“这个,你不必知道。”
“喔。”姜炎一脸平静的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那暮芳菲的事,在下也不知道。”
“……”天蓍盯着那一壶茶水,心想,干脆趁他不备,一个壶子给他扔过去算了。不过老天有好生之德,最多不扔他脸上,毕竟这还是整个东皇大陆上,她见过唯一能和蚩尤媲美的男子。
不想姜炎的声音凉悠悠的传来,“若你是想着用这茶水来烫烫我,还是免了。且不说,这茶水无法穿过我身周的仙泽,还会反弹回你身上这个弊端,就是穿过了我的仙泽,也成了凉水,毫无杀伤力。”
天蓍瞪着眼,一时气结。
姜炎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她粉嫩的面颊,笑意蔓延到眼睛里。他探身向前,伸出一只手去。天蓍呆了,看着他的动作毫无反应。他指尖落在天蓍的头发上,信手拈来一朵飘零的芩霖花。
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天蓍面红耳赤的看着他慢慢坐直身子,白色袖口一挥,将花朵抛入虚空之中。那时候,漫天花雨,她看着他,觉得早应相识,恍若隔世。
良久,天蓍才收摄了心神,思绪回到了正轨上。
“如果你娘子认识暮芳菲,你也应该认识她,是不是?”
姜炎仍是浅笑凝眉的望着她,轻声道:“是。认识。”
他回答得那么云淡风轻,着实让她愣了愣。
“那,她长得什么模样?”
他没有答话,静止的眼眸中倒映出天蓍的绝世之姿。
天蓍默然半晌,蹙眉道:“难道她与我,真的有七分相像?”
姜炎抚着下颚,“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你比她,更美艳一些。传说魔族的女子都要比天族的女子艳丽大方些,从这件事上,就显出了比较。”
天蓍没有理会他的挑逗,自顾自喃喃道:“我梦见的,真的是她……”
姜炎不以为然的问:“你梦见暮芳菲了?这倒是个奇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梦境的事,只怕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吧。”
天蓍蓦然抬头,目光紧锁在姜炎的脸上,“当年,暮芳菲与蚩尤发生过什么事?”
姜炎默了一会儿,唇角浮起一丝浅笑,笑意里,隐藏着淡淡苦涩。他摇头否认,“我不知道。”
“你知道……”一道灵光闪过天蓍脑海,她有些激动的拉住姜炎的袖口,说:“那幅画,是画的暮芳菲对不对?”
“……”姜炎脸上惯有的笑容终于渐渐凝结,他垂下眼睫。
天蓍倏然起身,厉色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与暮芳菲,又是什么关系?”
“……”
“说啊!”
“姜炎!”
不管天蓍再怎么追问,姜炎都闭紧了双眼,再不睁开。他没有再搭理她一句话。天蓍与他僵持了许久,突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想来也是。蚩尤费尽心思瞒着我的事,天上地下,只怕没有几个人敢与他作对。原本以为你有点胆色,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论这是不是她的一番激将法,但结果是,姜炎继续沉默着。天蓍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姜炎听见她的脚步声远了,才缓缓睁开双眼,神情复杂,隐忍的神色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