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的基本结构还在,塑像是一尊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了,解放后作为村里的学校使用了多年,到处是文革大破坏的杰作,透过幸存下的一点“文明的碎片”,可以窥见这座寺院的历史背影。
正殿的石础不是常见的方形或者石鼓状,而是瑞兽麒麟,雕刻的非常生动,形态各异,手法独到,不同凡响,然而麒麟的脑袋全部都给敲掉了。石柱上有石刻的对联,字体为行楷,潇洒遒劲,各种人物花卉,有戏剧人物,有传说典故,有“见金不拾”图,有“文章司命”图,有“算粮”图(《算粮》好像是一出戏曲名)且不完全是佛家说教的内容,有“携琴访友”图,有“依树摇扇”图,主仆二人,仆人手里抱着一面琴,主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旁边写着两行字:“松风流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那份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让我看的有些发呆。
我不能不展开自己有限的想象,不能不在心里一次次的质疑和追问。
“白云寺”石柱上的图文告诉我,在中国山西泽州一个偏僻的自然村,曾经有过儒雅蕴藉的文化诉求,曾经有过儒释道浸染过的东方礼仪,曾经是长幼有别尊卑有序,曾经飘荡过朗朗书声,曾经“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曾经有过文质彬彬的举人秀才,有过锦衣绣服的乡绅财主,也有过绳床草枕,竹榻柴扉的清幽茅舍,那些老有养幼有教孝悌忠信的岁月不也其乐融融吗……这些过往的辉煌和如今的残败说明了什么呢?传统文化没落到了咋样一种状态才要使用“抢救”这个词汇呢?石柱上的雕刻,留下了当年美好岁月的影子,那些花草图案,繁复纷披,雅丽清新,精密细致,且没有一款内容是现代人的生活模式可与之媲美的,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乡民能听懂“松风流水”的天韵,又有多少雅士文人拥有“携琴访友”的情怀。
正殿后面支柱下的础石四周有号称花中四君子的兰竹梅菊,有“禾蟹”(音和谐)图,有游鱼(有余)图,有龙凤呈祥图,等等不一,也有的柱子风化严重,上面的图案被岁月风雨剥蚀的模糊不清了。
一边拍照,一边就禁不住的气呼呼起来,禁不住的要发些没用的牢骚。不止我生气,陪着我们一起帮忙的老乡们也生气,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当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这种缺德事,应该查一查,法办了才对,这么好的东西,都给毁了,多可惜呀。”想想曾经极尽破坏之能事三忠于四无限的红卫兵们今天该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了,1966年我11岁,没有资格去“打砸抢”,假如我也参加了如火如荼的“破旧立新”,今天会不会感到愧对先人,内心深处又该如何清算自己的罪过……
另一个说:“真佩服以前的人,你说那时候又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光这石料运一运要费多大的事,不要说还要一点点雕刻了。现在倒是进步了,什么都有,可是谁还有这份耐心和手艺啊。”当年的恶行不待后人唾骂,今人已经开始责问了。
和正殿对着的是一座古戏台,戏台上的木柱子下面的石础保存基本完好,但雕工和图案显然不能和正殿的石础比,线条简洁了许多,也简陋了许多。
先人们做生意发了财或者官场致仕,讲究“叶落归根”,“归隐林下”,都会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修建豪宅大院,成为引领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人物,因此,农村以家族姓氏为自然状态的社会组织自成格局,形成了各自的地方特色,培育出了农村丰厚的文化土壤,因此从农村走出来的栋梁之才比比皆是,而让人叹为观止的大院,园林,寺院,宗庙,从来都是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些建筑,以他丰富的精神内涵和华丽庄重的典雅,彪炳着历史的春秋,承载着传统的脉络,延续着民族的人文精神。可悲的是,经历了几千年孕育的中华文明之长河,走过了往日的辉煌与鼎盛,绵绵不绝地流淌到现在就此划上了宿命的句号,如同眼前这座构建精美的白云寺,无可奈何地彻底衰败了,没落了,干涸了,以至于一个泱泱大国发展到今天,占全国面积最大的农村凋敝到令人惊怖的程度,可怕的是这样的衰败还在继续着……
当今的社会依旧运行着上行下效的潜规则——农村人要到县里,县里的要到省里,省里的要到北京,北京的要到国外,有钱的商人名人有权有势的要人,要到风景殊胜的历史名城,乡下一空再空,一衰再衰,都市一挤再挤,一堵再堵。2008年去陕北靖边县采风,获知该县所有科级以上的干部全部在西安买了住房,基本上是全家移民,而这不过是中国人口走势的一个缩影,究其根源,所有的社会问题无一不与此关联密切。
照这样的走势,要不了多久,河西以及类似河西的村庄会很快沦为一座空壳村,而古庙、大院以及传统的民居建筑留下的这点遗迹也终将风流云散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