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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两个女子

旋涡是沧海的沟壑。海巫说,猛兽不住沟壑,猛兽住山冈,猛禽不住沟壑,猛禽住山巅,但却是沟壑养育山冈和山巅,猛兽猛禽都要到沟壑才有腥血好搏杀好撕咬。巨兽大蛇住沟壑,可巨兽大蛇都魂飞山冈和山巅,它们生时最痴迷山冈和山巅,脱皮死的老蛇把七寸悬在高处死,爬地的祖宗从睁眼到闭眼,都想知道山冈和山巅,白云和苍穹,喘气死的大象,野牛和野猪仰靠死,地上的霸主从睁眼到闭眼,都想知道山冈和山巅,白云和苍穹。这些话哪朝哪代不这么说呀,稚童听了句句当真,可稚童忘了千遍万遍,海人听了将信将疑,可海人传了千年万年。原来沧海的沟壑是地上一切性命的恶咒,而可哀的人,就会猜呵猜,胆大的吹牛有天意,胆小的就认命。不用太玄乎的天理人伦,就因为国军截妖岬上三岬的二十里堵了三十里枪火墙,老百姓年年岁岁让官军敲的榨的心头老趼厚了,不敢带飞鸟栈道,只有奸商认的野匪流贼敢提脑壳换银两。牙营长有枪有胆没有钱,牙营长一队枪骑就穿不过去,折海上回到了妖岬。国军截妖岬上三岬也截妖岬下三岬,辜马护送的蒙县长夫人穆圆圆也堵了,也急慌了,也魂飞魄散了,也有敢提脑壳换银两的野匪流贼了,也有首饰折大钱了,可就没有胆,还是穿不过去。换了话说,官军挡日军挡不住,挡逃命的路还是挡得死了。辜马就给穆圆圆买水路。多难才拜了三个海人受了一只金镯,条件是往海路上荡,只要能上一趟过往的轮船,上了,补一只耳环,两天一夜上不了,退回岸上,退金镯换耳环。推了一张三叠竹筏下海,只破了不出百丈水,海人就惊叫道:“浮怪!浮怪!”海人三人有头,那老的一篙就把筏头调了,辜马叱道:“浮怪是什么?”“海盗!就是这时辰官府说的日本鬼!”见鬼,这不是从岸上往海里逃海怪吧,海里又浮出海怪了。辜马叱道:“难道三位师傅要反悔吗?”那老的说:“不是反悔,我们退银两。”辜马想,他们还不知道那上了岸的海怪才吓人哩,辜马叱道:“我们不要银两,我们要路!”

老的于是喝令大家趴船。穆圆圆原来是站不稳的,早就是蹲着,这下子趴下,大吃一惊,什么浮怪,是三五成群的日军哩!辜马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只问道:“他们在水里用枪吗?”老的说:“不用。”老有很肯定,说:“不用枪,他们是使短剑,他们在水里命短剑跟老鹰在公鸡头顶使爪使喙一样灵便!”辜马说:“不信这乌木沉的楠竹篙敲不死他。”老有说:“他们见影子就藏水,到筏肚下翻筏!”辜马说:“这么重,能翻?”老的说:“侧趴,三人人就能翻,要是半趴半抬,五个人能翻。”辜马说:“那就不让他们几个人同时活着到筏底!你们要想办法把筏蛇划了,快些!”三个海人斜眼一看,辜马从长袋里掏出一把日本十四年圆柄手枪递给穆圆圆,穆圆圆没杀过人,只是跟兄弟射过猎,可这下子她满有把握拿了枪,问道:“装了子弹吗?”辜马颔首。但穆圆圆单手趴不稳,辜马就抬她斜了趴,用脚勾一侧,单手抓一侧。刚趴稳,穆圆圆吓了一跳,道:“要是海怪拉我脚怎么办?”辜马只想笑,说:“你正好回头,手贴身瞄准海怪的脑壳!”穆圆圆想了想,叫道:“好!”三个海人知道退也来不及了,躬了腰,后压了筏,一个左挑头,直逼最近的三个日本鬼,日本鬼果然头一缩就不见了。海人眼里,哪有这么好藏!只见三个海人又一压筏头,侧回头划,只划了不出七八丈,哗地险些就叉着了一个浮水的日本鬼,日本鬼可没想到撑筏人有如此神机妙算,又一沉。可晚了,一把鱼叉啾地出手,三个海人趴着恭候,果然哗地腾起一团血水,窜出个歪脖子狂打狂拍的人,一个海人一篙下去,那人就横了,只见海人静了篙一挑,把露水的鱼叉柄拖了回来,捉柄拉那浮尸,恰恰叉着了胸心。拔叉的时候海人还咕咕笑着提了一下,但见那死尸果然是半裸的,只在腰间吊着短剑鞘和一对扁壶。海人一年剑鞘是空的,叉一挺,骂道:“那扁壶一壶是酒,一壶是干粮,耐饿噢。”穆圆圆和辜马都大开了眼界,要说杀人,谁比得海人心狠手辣哩,他们忧愁,只是要不要杀,该不该杀,他们想的就很玄了。这筏上老的皱纹是七十岁,可年岁也就在五十岁,要是皱纹九十岁年岁过了六十,他们还要焚香祭神,手爪过酒才敢动手。这是城里人穆圆圆和枭寨人辜马所不知道的。他们眼见海人仗义,傻笑起来,辜马叫道:“就这么杀吧!”穆圆圆叫道:“我记着,杀浮一颗脑壳,折三个光洋!”筏掉头,又如法炮制杀了两个。也不知道是远的浮怪见了绕开还是躲了,一时空寂。

那老的喘过一口气,动真格问道:“这位主家说话可算数?”穆圆圆朗朗道:“杀死一千我赏三千银元!上了海轮在海轮兑光洋,进了城在城里兑光洋!老娘抗日真能埋一千日本鬼,老娘再变卖嫁妆自已立个牌坊!”穆圆圆是何等秉性,她说了话打一个滚,仰着扒了左臂又扒了左腿,嘎嘎笑道:“老娘赌了!”三个海人眨眼看了还看,是绿的红的珍珠宝石金钗玉镯!这海角天涯,可是个生死坟头,她一个小小娘子,敢露了娇骨露了财宝露了银牙赌杀一千颗头颅!三个海人开了眼界,血嘴腥牙张得虎口盆大。瘦的海人柳摆了一段老长腰根,嗷嗷叹道:“真是天上掉下个娘娘噢!”老的与穆圆圆对视了一会儿,狡狯一笑,斜仰道:“金钗娘娘都敢夸这个口,我们陪你试试海人认的天理,死活也不枉了条命!”那矮墩的笑道:“我们只是不知道这是散的小乌小怪还是探风头的小乌小怪,要撞着了探风头的小乌小怪,真让你个娘娘给魅喽!”话是这么说,篙撑得风响。筏向晦魅痴迷里剪了三百丈,横流呱呱地打起白银滚翻来,海人说,要不是这几个昼夜兵家打雷炮咧,盘过一里静水就悠闲不动,横着就过海轮,下搭艇收些银两就是了。这话刚停,白银水里浮了几十颗头颅。海人吓道:“哇!这回可是黄蜂一窝噢!”说着话,篙头早已吃了深水打了个盘旋,尾压得要沉了,头挑了起来,嘴中叫道:“都把稳了,篙要比臂能量水就赢了,臂比篙能量水就输了。”三个海人一时像一条瘦蛇长的几副长爪,左右摇划,跟后压甩,筏子吃了浅水,哗哗漂流,不是向后,而是向前,那些黑脑壳一时没了。海人说:“不管他们怎么藏,水底里嗓门耳鼓瞎掉,鬼也不能把他们聚了五个八个作一堆的,二位得盯准了,海盗头盔弹得飞篙条哩,要等水溅了才下篙,别让他们抓着了篙一拉,拉了,算是完了。”海人又说:“绝不能脱手让他们手里有长杆,有人会踩杆,一竹篙急了能横站上去一个人哩。”

穆圆圆说到钱财气壮如牛,可这下子真的入了狼窝虎口,趴着也听得心跳如鼓,她只见白银横水在晦海里翻滚,偏不见那浮头。啪,辜马一横篙下去,一个鬼子横浮了,原来那篙是横打在鬼子的颈脖上。漫说穆圆圆惊,三个海人也惊了,他们想那辜马可能会使枪,可没想到用篙比用鞭还利索。啪啪,是两篙,响得惊心,果然是鬼子的头盔挡了,两点黑一沉,不见了。还是海人眼能穿水,嗖的又是一鱼叉,生生就拉上来个四肢乱颤的血人,血人是趴着的,另一根篙头一戳戳塌了他的脊梁骨,海人连鱼叉和竹篙都收了,一任那死鬼浮水乱拍。哗地一只头盔从筏沿冒了上来,那人像生的三只五只手,险些抓着了穆圆圆,辜马的手快,揪斜底里插了一剑,啾地刺着了胸腔,猛一抬,那人喷了一口血水。辜马一脚踢过去,把人踢倒了,抽回短剑,像根火绳。筏嗖嗖地浮起来,荡得更快了,还是蛇行向前,那浮水的头一时又都到哪了呢?嗷的一声,穆圆圆一抬头,是辜马的肚子上插了一柄剑!是从水里投上来的!辜马哐当坐下,海人一膝盖压了辜马的肚子,嗖地抽出了血剑。天刷的黑了一层。七梁竹筏若是躺在静水,它宽成一床,可这时辰颠在浪头,它比马鞍还窄。穆圆圆眼见辜马痛得黑了白了扭曲成一虺树根,她扑上去推开海人说:“让我来!”她去抓辜马捂肚的手,那手滑得像一把汤勺,她像抓汤锅里的一把骨头把辜马的手拿开。她压上去她的一只手,可压过了,直插入辜马的肚子,剑不是捅了一只小眼而是剽了穴热洞。穆圆圆吓得瘫了,洞里滑溜溜的热乎乎的,她像一时给煮了,她喘不上气了。可辜马只像怀了个小孩,他哗哗地撕裤管,哗哗地撕,他像一个老朋友,轻轻地把穆圆圆的手给拉出来,好像还塞了塞,塞了塞,哗哗地缠。哗哗地绑,像绑一只漏油的木桶,哗哗地绑。穆圆圆险些从筏上滚掉,她扒着,听见自己在哭,嗷嗷地哭。就在她吓掉魂怎么也回不来神的当儿,三个海人已经杀了四个鬼子,辜马嗷嗷地厉叫着,辜马不是叫他的疼痛,辜马是见海人杀鬼子杀得狠手狠心太痛快。穆圆圆清醒过来了,她的手太热而她的肩太冷,她吓醒了。她吓醒的第一眼,是前面不到十丈远突然露了一排人头,她听见了肥墩的海人一声尖叫,呵,海人仰了要倒了要倒了,海人的胸口插着一柄剑!哪来的剑呀?辜马原本是滚在筏上的,这时候他跳了起来,他是去抱海人,可他却比海人先倒到了水里,而海人是慢慢地倒下,穆圆圆惊得只顾得颤抖,她快扒不住筏了,原来筏像飞了起来,不是躲闪那浮水的那一排人头而是直蹿了上去。长海人和老海人突然趴下了,只由筏顺海流往前蹿,他们噼噼啪啪地敲击头颅,有一个鬼子嗖地抓住了老海人的篙,瘦海人的鱼叉嗖地直插了那抓篙人的眼窝,海人总是倒伸一腿去把叉着的人挣开,浮头沉了又浮了,一浮就吃海人的长篙和鱼叉。杀得近了,穆圆圆忘了这是杀人,她一爪扒稳了,一爪抓住了一根篙,都不知道她的细细短短的手臂哪来了力气,她顺筏沿一插,插着了个鬼子的鼻梁,她觉得竹篙钝钝地弹了一下,睁大眼时,那鬼子仰了一脸的血。她又抽手猛一插,这回插的是仰者的裤裆,竹篙又是钝钝地弹了一下。她亢奋如火,可竹筏嗖地转了向,直顺海流狂荡而去。她一惊,辜马呢?矮墩海人呢?呵!两个海人遗弃了一个海人和辜马!“辜马——”穆圆圆疯了。辜马这不是给遗弃了吗!在沧海上!辜马是为了救海人的呀!

穆圆圆知道了,这就是杀人,或者叫战争。

穆圆圆很诧异,她想起了枪,长枪和短枪?枪哪去了?枪是夺命的,可斗命斗急眼了,枪从筏上滑掉了,辜马背的那只从马背上摘下来的大大的袋子呢?没有了,这就是杀人。纵使这筏下的沧海是你的,你要它干什么?命!人不就捡一条命么?

海人没说一句话。老的没说,长的也没说,他们拼命划水,他们喘得像两头牛。穆圆圆抬眼看,天海的黑缝越来越细了。从沧海的陷阱逃脱和从恶梦里的陷阱逃脱一样困难,但两个海人做到了。两个海人的嘴角,吹起了雪白的泡沫。

穆圆圆听见了尖利的啸音。听了一会,是老海人啸的。这黑沉沉的海面不见了白也不见了黑,黑与白,都朦了。穆圆圆又听见了迎面的啸音,很快,是群雁似的乌哇哇乱叫,近了近了,黑晦里铁沉沉是一筏盐妇,两筏盐妇。穆圆圆不知道该是喜呢该是悲呢,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让泪水泼了一脸。

穆圆圆听见老海人与盐妇隔数丈黑天晦水对话。老海人大声嚷嚷,穆圆圆听不细但还是听了六七成。老海人说,他三个人送两个主去等海轮,遭浮怪劫了,丢一兄弟和一个主了,还有一个女主一身缠的绑的都是金玉珠宝。女主说谁敲死浮怪,敲浮一个折三光洋,敲浮一千折三千光洋!穆圆圆惊得呆了,这都什么时候,老海人明明白白记住她的话,一句也没记错,穆圆圆又听那盐妇的筏尾人说,她们村给劫走了四十三个姊妹,是绑马背的,不知道在哪上船?别说钱,要是她们找不着姊妹,就杀浮怪抵命!话是这么说,有一个姊妹就怪叫道,跟有钱人说话有什么用,救了她命,一上岸,拍拍屁股不认人了,不拉我们当奴算菩萨心了!又有一个姊妹嚷道,一身都是金玉珠宝,老乌龟你见着啦?这两把亮嗓亮门的一叫,两筏人呜地尖笑起来。穆圆圆一听就上火,她呜哇哇咬牙切齿啸了一声,破嗓子叫道:“老娘在这里!”她说着,哗的把条裤子扒了,抬举两条白腿叫道:“看呐!看呐!宝物在这里!要么杀仇人,分银子!要么杀我!天诛地灭!”

隔数丈哩,暗幽幽谁能见着呢,也未必听得清一嗓外乡人的口音,可笑声呜的起了。

那话事的盐妇正色道:“别看这天地宽哩,我们谁不在天神的眉眼下张嘴说话哩,谋财害命,人不洗仇天洗仇的,买路的,你看扁海人了。”

听了这话,两筏人又呜的啸笑起来,笑得铃破钹响,满天碎玉。

她们已是惊弓之鸟,可到底还闻着血腥。笑起来,她们还是一群女孩,她们野气十足,是烈女胚子;她们心比天高,是天地的精灵,她们居然当她穆圆圆的悲慨是一通怨妇的毒咒,可穆圆圆已然历练过大广州的陷落,一个县城的浴火,再加身上还没散开的血气,穆圆圆欲哭无泪。她们的今夜恰是她的昨天,在天涯,在海角,她如此窘迫地感受着战争的宿命,她听她们的笑声,像从天堂漏下来的喜雨。

鹞和她的姊妹与牙营长他们擦肩而过。她们逃脱日军追杀的时候已近了盐村,刚躲进一片蕉林,牙营长一行的马蹄声过来了,过去了。她们因为对准日军摆弄不准枪械,自以为瞄准了,弄不响枪;响了枪,不知道打哪去了,五杆八杆枪杆枪同时瞄了打的人像个纸人悬着吊着在马上悠悠地,不倒也不摔,她们只得把枪提着掖着打马逃命。她们逃到了一片古榕遮挡的白皑皑的盐田,吓住了,她们目睹了日军袭击盐妇的一阵旋风,日军像竹篙捅梨子一样精准地枪击,枪响人倒。日军像鹰爪鸡一样逮人,扭了就上马,手绑人,脚踢马,马在路上,人也绑住了。鹞和她的姊妹都急红了眼要杀人,却让真的杀人吓得魂飞魄散,她们是怎样痛哭她们枭寨的儿郎,仇没有了,怨没有了,唯有骨肉之痛,唯有同仇敌忾,鹞一时急昏了头,她问姊妹们该怎么办?大家说,杀人!找陡坡找杂木林找乱石堆,几个人逮住一个人就砍。她们把枪扔了,都摸出她们使惯的弯刀,她们嗖嗖地砍树枝砍竹枝,一面砍一面赌气说,要贴了身砍不死仇人,就该仇人砍,反正是砍了死,谁活是谁的命。她们精精细细地说到仇人使的短剑,她们就摸出她们收藏的几柄短剑,她们在布头上试一下,吓得面色如土,这剑刃哪用砍,一贴就刃着了,她们试了一下头发,惊得的都不说话了。她们都熟悉男人刮头的剃刀,剃刀哪有鬼子的短剑风快哩。只是舞动了一下,捅没有力,砍又砍不响,大家还是哆哆嗦嗦插回剑鞘里去,说:“鬼走鬼路,蛇走蛇路,我们的命是弯刀。”鹞一时愁老了十岁,说:“我们是招魂的,第个人都背了几十条魂,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死,要把魂招回枭寨,喃了祭坛,再死。”鹞突然想起了被仇人摔死石崖的疳,她说:“我们丢了疳,丢了我们最小的姊妹,我们心都碎了。可这回枭寨一仗断了百来号豪勇的命,我们招魂的再回不去,枭寨的魂就散了!”姊妹们可忘了招魂的天大事,想起疳,想起疳人都让糟蹋死了,害疳的几个鬼子还怨他们跟尸体打交道。那阵哇哇哇哇的叫声,那几个粗短的鬼子,他们特别在意疳的死,哇哇哇哇地又怪叫了一阵。原来他们四个是轮着强暴疳的罪魁祸首,他们的怪叫不是因为他们惊觉他们惹了人命,他们是大大悔悟他们是跟一个死鬼打交道。其中一个粗短的日本鬼嗷嗷地怪叫了两声,一把捉了疳的小脚就盘旋起来,旋了三圈,放手,疳顺风飞了出去,投到黑黪黪的栈道下去,很轻地划了草尖,篷的落地。鬼子们哈哈大笑。姊妹们想着念着,弯刀敲得叮叮响,就只念着杀人。

鹞也骗不住自己。她活了,回哪呀!

鹞想起了她的虎头、虎脑。她很羞愧,她羞愧她对不住她的一对儿子,她更羞愧在这时候念起亲生的骨肉。她吞声恸哭了一把,她发觉她的手是勒了马回头,对,是回头,是追踪仇人。

鹞颤得两次从马背摔了下来,她念着她是九凤之首,她的使命是招魂,她必须把姊妹们带回枭寨。

鹞咬出一口的腥血。鹞狠狠地咒自己:你的血是代代山大王的血,你是蒙县长的发妻,你是飞进县城十年的山中的凤凰,你是虎头、虎脑的母亲,你是九凤之首。丢了疳你已经断了一截肠瞎了一只眼,你的骨骼担待了多少条枭寨的英魂呵。你要回枭寨,你的五尺艳魂该世民代代守着枭寨的英魂,做他们的牛,当他们的马,像他们的一代又一代的媳妇一样侍候他们,少一寸路,多一寸路,也是你缺德!咒着咒着,鹞觉得羊肠小道缠上了她的头顶,重重大山覆压在她的肩头,而她的屁股骑着的马却走在黑苍苍的云絮上。

鹞勒住马掉头走。

鹞急惶惶地打马。在回枭寨的路上,天地慢慢打了个盘旋,鹞的肩头轻松了。可她们在一个叫上二岬的地方给官哨拦着了,官哨说,六十里人道畜生道一样,全封了。不劫任何人不绑任何人,只是不准任何人过。吵了半天道理,哨官问她们要不要找死。她们只得后撤了改蹿树林,可峡谷、山梁和栈道都有官卡,卡爷跟官哨说的一个样,卡爷说你们东蹿西蹿,人长眼枪不长眼哩。宄急了冲卡,人马只过了三丈,悬崖上的枪响了,马一惊蹿了崖,打救上来,马死了,是马脖洞了枪眼,血注了一地,宄折了左臂。鹞骂卡爷,枭寨豪勇跟平民百姓还跟鬼子把命斗绝了,你们官军躲在蛇沟鸟道上打黑枪算个什么呢!卡爷叱道:“废话!别说你们破衣衫草民,还是长发女人,便是披了官军虎皮的县太爷轿子,也给拦住,不传话,不问话,不放人,你们有好吃好喝的,就离十丈八丈煮了烧了,爷闲了过去跟你们喝两杯!没有,滚蛋,不滚,兄弟们饿了,要揭蕉叶吃饭哩要剥衣服吃肉哩,就不论喽!管不住喽!”鹞就说她们是枭寨招魂的,人人身上都背十条八条魂哩。卡爷听了半天,哂道:“漫说神噢鬼噢魂噢,便是人是贼是官是商睁眼瞎都会混错了呢!”卡爷说:“不瞒你们这帮碎嘴婆娘说了,日军才窜上海岸多少个昼夜?直插羊肠小道,分十八路栈道翻十万大山山脉,没匪没奸带路,他们是神仙?”卡爷说:“嗯,这位大姐,听你说话像见过些世面,知不知道什么叫日本特高课?早多少年就混成了奸商和镖局和悍匪称兄道弟了,他们说话比猎人还近村话,他们扮的老人女人比个道公巫婆出话还黑,官军错放一个奸细过防线,哪一级放了哪一级掉脑袋,谁帮谁掉脑袋?”官军理比芝麻多,鹞她们只得撤回山冲,分头把了栈道两头,点洋火烤熟薯熟糍粑吃,可熟食香物谁也咽不下,只是轮来轮去喝竹筒里的酒。她们想到丢掉的那几竹筒酒,又想起了杀人,大家像烧了起来。一进旋下山梁,手把弯刀,只念着死没念着生了。

她们冲低洼里窜。她们念着官军占的山冲山梁山巅占的栈道鸟道,总不会连鼠道蛇道也占了。她们脱森林进了软沙软泥的蕉林,进了蕉林,听见有女人在叫唤,姊妹们听了就笑,说那话像鹅话,鹞听了哭笑不得,她想起来城里人说枭寨的话像鸟话,这下子枭寨的人笑海人的话像鹅话。鹞说,她们是叫我们哩。鹞应了三声,打马过来两个盐妇,盐妇问鹞,你们几位大姐从哪来呀去哪呀。鹞看盐妇脸上哭丧流泪,直说了。鹞又反问她们住哪上哪,她们就说了她们找她们姊妹,说她们姊妹撞着浮怪了,就是撞着官府说的日本鬼了,她们死伤了好多姊妹,又丢了四十三个姊妹。鹞心中有底了,对上话,盐妇谢了鹞和她的姊妹,说,要是山上几条路都封了,她知道姊妹给往哪里藏了。鹞问往哪里?盐妇说海里。鹞问,那你们怎么办?盐妇说她们三层筏都扎好了,到海上等仇人和姊妹。鹞就把盐妇的话跟姊妹们说了。姊妹们就问在筏上能不能使弯刀。盐妇想了想,说,弯刀呢要近身才使得上,在筏上使的是竹篙,竹篙隔一丈远就能敲人捅人了。可盐妇又说,你们不会水,容易滚筏,落了水就糟了。姊妹们就笑了,她们说,我们又不是没撑过筏,只是溪里是筏压水,海上是水压筏罢了,我们把脚绑在筏上,不会滚,我们使竹篙不见得比你们眼花手软哩。盐妇以为她们说的笑话,没想到她们要跟上,盐妇急了,问道,我们是提命去救我们的姊妹,跟你们有什么爪葛呢?鹞没多说,只说,我们也丢了姊妹,我们也要找仇人要回姊妹,命要不回,要仇人偿命。盐妇将信将疑,钻了芦苇荡,盐妇要她们拴马等着,盐妇去了一会,回来说,一下海,我们就是姊妹,不过总得有个话事的,我们盐村都听蛇的;蛇不在,听蛇的母亲,是蛇的在筏上话事。鹞当即说,蛇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信得过,就让我们上筏。盐妇有九个,两张筏,每筏上四个九凤的姊妹。她们加捆筏尾七匝绳子让九凤的姊妹抓着,九凤的姊妹咯咯笑起来,癞说,只顾得抓绳,哪有手杀人呀?这话又惹大家一笑。癞扭着抓着把只脚歪了钻到绳索圈里,假装往海里一跃,把大家吓了一跳。癞人还在筏上,兀自嘎嘎大笑。大家明白癞的意思,姊妹们都学了,又侧躺着试了试弯刀,是跟攀悬崖走孤藤采猪菜搁篓子一样,全都乐坏了,嚷嚷道:“快呀快呀!快过海呀!”蛇的母亲人只有五十大几,可眼线眯了,瞅着瞅着,叹道:“你们有多大的仇也下海砍浮怪哩?”鹞说:“老妈,我们的仇跟这海一样大!”蛇的母亲细细看鹞,说:“看你话都生县城人的舌根了,你标致个媳妇好好在县城享清福,这趟浑水不好蹚噢。”鹞听了老人的话,百感交织,泪浆险些就漏了下来,歪了头只说道:“漫说是蹚浑水,便是一海火,我们也和跳一回大巫了。”老人咂了一寸舌头,筏就出海了。这哪是海呵,墨黑一团空空了,风爬到了天上,魂就一丈一丈地飘起来了。

黑暗黑不着九凤,她们神骛八极,把沧海的沉吟听成了做四十九天大祭的铜鼓了。只是往昔的铜鼓全由壮勇擂击,这下子铜鼓突然沉了一万丈,隆隆地震出她们所恐惧的深冥来,她们于是想到她们枭寨的死难,那是牛马一样壮硕的男儿呵,他们屠了多少代的牺牲,可这下子,他们被同类屠杀了。她们都不觉得黑,原来是他们的碧血潺潺地流火,是他们的粗嗓嗷嗷地哀叫。她们甚至于觉得越来越亲近了,亲近了她们朝夕与共的腥汗一忽儿臭不可闻一忽儿香得头晕的大男人们,她们从沧海的隐秘的呜咽听见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她们谁不曾悄悄地忌恨过,暗恋过,妒忌过,盼望过,她们原以为是她们招他们的魂。可这下,她们明白他们才是招她们的魂,这群男人,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恭候着她们。他们是山地的悍匪,他们习惯于埋伏,他们习惯于飞掠,他们飞掠而不得,他们就改了死伤的可怜相,他们是在埋伏她们,呵,她们就这么玄想悠悠,谁也不说话。很奇怪,海人在黑暗里也没话,黑暗像梦,梦会漏掉心中的秘密,谁没有三把两把的秘密呵。她们觉得寒嗖嗖地孤独了,沧海有多么浩瀚,在山上呢,有两个人就不觉得孤单了,可在海上,这两筏人却像只有两条细细长长的瘦腿一样,没有表情,也没有话。她们这不是去找姊妹吗,找姊妹就是找仇人,这不是去斗命吗,斗命就是不凿棺材的置命呵,可她们心里却渴望着血腥,只有闻到了血腥才能找到姊妹,找到仇人。爱与恨都这么要命,就要了命吧,她们是敢夺命的命,夺了命,哪管是在山的顶上还是在海的底里呵,她们是聋,她们是哑,她们是癣,她们是痨,她们是凶女,她们是麻风,她们是巫女,她们不能当闺女,她们不能当媳妇,她们不能当母亲,她们不能当外婆,可她们能当九凤,生死在一处,衔着腥衔着仇,她们也要欢乐一场。她们这么神思翩翩,多长多利的海风的爪也休想叫她们说出心中的秘密。

盐妇们发的啸声比蝉翼还薄,可比镰刀还锋利,啾的一声就飞走了。只有她们才能听到三里七里以外的呼应。她们听到了,所以她们略略地摆过了筏头。九凤原先是左肩头受不住寒风,而右肩头暖慵慵的,这下子哗的,右肩头像着了万把的针芒,左肩头一松,麻丝丝地暖了。九凤就在心里静静地想着。盐妇开始啸叫起来。只有鹞听得明白,对方说叫她们踏缓水走二岬向一岬,对方说不要进静水,静水都是浮怪,对方说,先到妖岬躲一躲,对方说,妖岬旋涡扎着旋涡,我们心中有数,浮怪一会半时摸不准。妖岬!鹞就想起了十万大山的妖崖,那可是大蟒吞牛羊的大忌呢,这海上也来一个妖岬!

盐妇的对方就是穆圆圆她们的两张筏。她们会上了,要到妖岬躲一躲!

而妖岬恰是人妖神魔摸黑着斗命的沟壑。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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