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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慈悲

蛇是黑暗的青焰。蛇在旋涡里找着了落难的姊妹,碰上了雁筏来的牙营长、关羽和涿,碰上了送客海人和一路姊妹筏来的穆圆圆,碰见一路姊妹筏来的九凤。命。不偏不倚,日军正要从妖岬夺船逃命。命。蛇从牙营长嘴中知道是一个叫顾大梁的好汉把日军引到了旋涡里,他自己却和船一起焚灭了。命。蛇告诉牙营长现在有三路姊妹共七张筏八十六号人。牙营长嚷嚷:“要用竹篙敲!用鱼叉捅!要用竹篙敲!要用鱼叉捅!”蛇说:“我要把筏全解开,变成成二十一张筏,把不会水的九凤拆了分开,和伤的残的安顿在筏尾,分三道串起来,一圈一圈地围圈子敲浮怪!一圈一圈敲!把他们截开了敲!截开了,我们有照应,他们就乱了!把他们截开敲!”牙营长糊涂醒了,拍筏嚷嚷道:“好个天仙蛇!你太聪明了!就这么敲!好个鬼精蛇!你太聪明了!就这么敲!”号令一下,盐妇全是灰眼蛇,她们把筏荡到一畦静水上挪人挪筏解筏拆竹篙分鱼叉,哗哗哗地就妥帖了,蛇说关羽眼有萤火,让关羽压中筏头。蛇说涿眼有萤火,让涿压右筏,蛇自己压左筏。三道串起来的筏变成了只用划水的船队,哗哗地挑了头剪水蛇行,又滑又轻,她们盘了一道大弯钻入黑头颅浮得最密的缓水带,啸叫着将聚拢的三百日军吓得惊散,由两副肩头抬的中村信雄长官苦看不清,哇哇怒喝,在他看来,晦光里突然晃了一道道妖影,妖影越来越真越来越白,刷刷刷地,恍如人墙,人墙不断,居然像一张纸,要把他们圈入其中。中村信雄大惊,啸叫着急令入水,日军算是兽中的狼群,生死与共,他们按约定接应着啸叫。一时间,千顷海面都知道了敌情,波峰浪谷的,全都缩到了水底。但中村信雄错了,这不是三张两张竹筏,这是三条龙。龙为何物,若干的骨节一旦纠缠在一起,它不再是嘎嘎骨节,不再是血染髓凝的俗物,而是万骨之龙,是雷霆之火,是裂树之鞭。若干的心眼聚视在一粒一芥上,它不再是怦怦心跳惨惨目色,而是照妖之镜,照千古而透人伦的天神巨眼。筏龙一把几十圈惊涛缚住,浮怪以为那黑苍苍白苍苍墙影过去了,探出水来,探出水来,探出水来,一篙下去,一篙下去,一篙下去,有浮的,有仰的,有沉的,伤的昏的恰好不能躲水,再浮黑了,乱篙交加,只在黑水里卷着缩了伸了,人变成尸体。有一头撞了筏沿的,鱼叉透黑团一刺,呵哇应了,人已洞穿,浮了乱扑乱打,给慢慢拉近了,乱篙横加,糊涂毙命。有鬼灵精的是仰浮,闻得动光影动静,一咕噜就沉了,可惊看了只是一面,逃过去几丈再抬头,恰恰撞了另一侧的筏身,呜呼哇一声惊叫,顿时遭了霹雳。

这是绞魂的搏杀,筏队所向披靡,凡身陷两筏之间,六成难逃毙命,有两成三胡乱横斜乱蹿蹿出了旋涡,憋不住再仰水时,都吓得魂飞魄散。人是活着,算是行尸走肉,他们的心和耳朵都聋了,他们拒绝再听命令,因为中村信雄的命令是叫他们躲入水中,等于叫他们闭了眼睛等竹篙鱼叉给予致命的一击。再说,中村信雄在黑暗里消逝了?中村信雄消逝比中村信雄的生与死都更神秘,在浮怪心中,中村信雄是不会死的,按铁的军纪,一入非常危境,六个人保护中村信雄,一人死,六人不活,而那六人是绝不许弃枪械弃短剑的,也就是说,他们在水里相当于在岸上的一个堡垒,他们还可以弹出一个泳手在三丈五丈之外突然亮起巨光蓄电灯,他们可以用手雷夹击来犯船只。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奇迹的恶运横在了所有浮怪的眉头。有两成浮怪不是身怀绝技就是命比铁硬的,他们在几条恶龙之间凭光影和水势在死亡的牙缝里周旋,他们居然捉住了篙头往深水里拽,拽了十根就拽成了三根两根。他们是水中圣手,就单个性命,他们是鱼中之恶,无奈竹篙是与竹筏合在一起用的,竹篙收不了也藏不了,竹篙入水,唯听海流。人的臂力是不能与海流抗衡的,拽着掖着要不了一口气,人就被篙带出水面,而人一到水面,才会感觉篙其实比木重,篙是砍了爬地的络须楠竹沉黑塘一年的黑质乌金,人只有踩着竹筏,篙才是拍水抓风的猿猴臂爪,人要水里,一抬篙就虚浮,放弃得慢的,黑影不被鱼叉叉了就被横篙敲了;放弃得快的,也暴露了目标,盐妇比渔妇猛悍,盐妇和渔妇一样懂海,渔妇不怕海鳖浮怪,可渔妇忌海神海怪,盐妇不忌海神海怪,盐妇只怕海鳖浮怪,盐妇最明白浮怪是人。人是憋一口气发的力道,盐妇能恍一眼认出浮怪沉水的路径,把鱼叉候着,把竹篙候着,晦水一浮黑,鱼叉竹篙就下去了。真正领教了三道竹筏的厉害,是九死一生的浮怪。他们不再相信这是竹筏和人,是竹篙和鱼叉,他们回到了大日本帝国武士道教谕之前的怪力乱神,针插不入的水泼不进的天道教谕被他们窥见鬣缝,因为,天皇没有护持他们的灵魂,天道没有现出现代教科书中的规律。日军的海难训练,可是炸船生造的死境,日军的海战,可是血染汪洋的实战攻岛,从霸王鲸鱼到缠骨丝虫,从滑苔里的险恶隐藏到浅滩中的贝壳利石,从飓风掀海到触礁断船,从求生到求死,枕着寒嗖嗖的军刀发梦,他们不以为再有死之恐惧,但他们劈头盖脑撞着的不是恐惧而是夺魂的麻木。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兵训说海是平的,错了,海比山高,在千仞之斜发生的一切滚动都是晴天霹雳。筏急了筏是飞的,筏恨了筏是沉的,筏串不是竹与绳的纠缠,是惊涛与礁石,是恶龙与旋涡。当几十号人拼了命划筏,筏的底排是带勾的,水比石硬,人夹其缝,悠悠绞死,人撞其横,骨碎筋崩。

西肋助的左臂给夹了携往他的意志之外,西肋助明白这是被两筏夹着了,西肋助明白这是几十人和衷共济之筏,西肋助暗暗羡慕了一会儿,在激水的沧压下,他明白自己的左臂被扭断了,人之臂,断不是绝,断只是椎心之痛的一个绞法,骨碎裂,而筋连着,皮肉烂,可还是疙瘩,西肋助还是静静地羡慕着蛇行的筏。西肋助是个一个一战英雄的孙儿,他自认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战神的赐予,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剑,他这是在水底被无情地拖拽,身是摇晃得快晕了,而剑也摇晃。他略略有些愤懑,他不是愤懑剑的薄而晃,他是愤懑自己的神志之晃。他知道连骨带筋砍掉一只臂要几公斤,要多快的速度,他折算了水底的力量折损,他知道一刀将砍不断自己的臂,而第二刀可能没机会,因为他明白,这不是气力问题,这是宗教问题。他不能对自己的一只臂砍两刀,两刀就不是一元了,是多元了。一个武士,一名军人,剖腹且仅允一刀,况乃砍臂?他终于选择了物理原理,轻轻地将剑芒往臂前一伸,轻轻地往筏底一抵,抵住了,现在,剑芒是一头,他的右腕是一头,加起来是力的一向,而飞驰的筏与水的反向是力的一向,嘎!他成功地一刀裁决了左臂。他来不及对夹在两筏中的断臂有所祈福,嗖地滑出了筏底,他为巨创之痛与快咬破了下唇,但他仍能记得自己是颠倒了六个滚,他的希冀,是滚出了筏的纠缠,但他错了,他被一柄鱼叉叉着了右肩,他最初的感觉是被黄蜂螫了一下,但那细细碎碎的冷却往里渗透,像从天庭的破裂,再度摔碎在他的心壁之上,他通身一紧,筋骨瑟瑟地战栗起来,战栗是一种越染越浓的寒冷,他终于明白,他的命吞噬了一只鱼饵,而鱼饵里包藏着杀机,他被杀了。他不位被杀,而且被抛弃了,他清清楚楚他被轻轻一提又重重地一脚给蹬了,他终于失去了一切支撑,没人提他,他也站不住。他在滑落,像饮了箭的巨枭。他是折着扭着滑落。他慢慢地轻浮了,舒缓了,死亡在弥散,像落了一天纷纷扬扬的雨,点点滴滴都像雪粒一样冷。他被淋湿了,先是骨骸被淋湿了,接着是骨髓被淋湿了。他清晰地感觉原本醇厚的骨髓开始稀释,化作了由咸变淡的盐水。他的血一口一口地喷掉,他这是坠到了什么境界呢?倏忽一派华光四射,他不知道这是生与死的第七层,是三丈之深,上苍把什么都想到了,人在陆地有弥留,人在水里也给三丈深的光明,不是瞎了眼的,最后瞧一眼吧,海的三丈之深与海面恰恰相反,海面黑,它是亮,海面亮,它是黑。三丈之深是生的最后机遇,有志者斗命,就凭这一楼的寒光,像情人,凭一楼的月光可以想像一切,可以得到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西肋助不要一切,西肋助要当一名刚烈如石的武士,活着硬朗,死去深沉,西肋助念着他的大日本帝国所向披靡,他们芥末一粒,他的死难只是大东亚共荣圈的一撮沃土,他给一名长崎幼稚园儿童题签的诗句是:男儿立志出乡关,明月千载载魂还!他薄薄地饮了一小口水,呵,这身上喷的和海底吸的只是冷热有别罢了,酸甜苦辣是一样的呀。他闭起了多少痴迷女儿长长久久地凝望他的眼,他以决绝之念断然拒绝一切,咕咚地坠入了深渊。他窒息了,怎么回事?这只是九丈之深,怎么就窒息了呢?他不知道这代表生与死的抉择,如果放弃了抉择,那就只有沉而没有浮了。他沮丧,一头沉入十七丈之深,他不知道这是生与死的第五层,到这一层的,有软命有硬命,软命手脚软了,口寒了,硬命的手抽搐,唇舌苦,冥冥里咬着命根返老还童,号叫父母,父母应了,头朝上摆,父母不应,头朝下摆,越浮越浅,越沉越深。他却在这一层中陡生了莫名的愤懑,他不恨命,他恨肉身,他疲惫,隐含着生念,他脑羞成怒,怎么可以贪生?血败光了,骨髓也泄了,气数已尽,生念却没有泯灭!他本是硬命,可他不知道他这么狂躁,恰是求个软命。

他慢慢昏迷,却在昏迷的初始怯怯地生了犹豫,不独生了犹豫,且怦然心生大欲,他这是想什么,他不复知道,但他被欲火焚烧了,他短暂的性命追求甚苛,他不可以带了疑团往那冥府。他须以最后的心智,以死的谛念,顺接了生的述怀,他撞着了一个比水稍重稍硬的东西。他艰涩地抬起他的独臂,他摸着了一柄剑鞘,摸着了剑鞘,他就醒了三成,他摸索着,手颤得厉害,却摸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奇,是纯金镶的四朵梅花小扣,他醒了五成,他记起来这是中村信雄长官的剑!这么说,黑暗里的团块不是别人,是中村信雄!呵,大日本天皇呵!长官中村信雄在黑暗里消逝了,原来是沉没了?中村信雄消逝比中村信雄的生与死都更神秘,在军士心中,中村信雄是不会死的。按铁的军纪,一入非常危境,六个人保护中村信雄,一人死,六人不活,而那六人是绝不许弃枪械弃短剑的,也就是说,他们在水里相当于在岸上的一个堡垒,他们还可以弹出一个泳手在三丈五丈之外突然亮起巨光蓄电灯,他们可以用手雷夹击来犯船只。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发生的是中村信雄死了,无耻的卫兵,不,也许是无能的卫兵,是他们放弃了长官。不,也许是卫兵都被死神瓦解了,可这不是放弃了凯旋,这是放弃了军魂!这可怕的现实如此之黑!这让西肋助的灵魂嗡地溅飞了,像一堆乱絮,沾满了血,沾污了腥。西肋助先前是求死而不得,这下是求生而不能,他要报仇,报一箭之仇,他倒了十八代祖宗的大霉,他撞见了长官被军人遗弃的大污大淖,偏当斯时,他丧失了一身骨力,他大喊,可他连自己的舌头也没能弹起来,他咳了咳,感觉舌头是被牙齿咬破了,缠住了,天帝废掉了他一身的武功,连他的可怜的吁请,也一并废掉。他恨得要自裁,但他已被敌国所裁,西肋助明白了这一点,像一口咬着了自己的胆囊,苦之不计,是胆囊喷瞎了他的心眼。他一个倒栽葱,坠入了生与死的第四层,到了这一层,回天乏力了,弥留有多长?有人千里,有人一寸。

毕竟吾国民族,忠在义之额头悬剑,仁在信之额头悬剑,孝在道之额头悬剑。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谓民以食为天,命以生为寄,那是恩仇孽障的江湖义理,终究摆不到和谐中庸的堂庙之上。更何况囿于蛮荒,疏于教化,盐妇和九凤纵使听说过“忠”、“孝”、“礼”、“义”、“信”,那封建道统的千般机玄,必也难得要领。倒是与沧海桑田一并契入俗心的一等憨淳,一等朴质,傲然为天地之正气,耿耿为人伦之清雅。杀到急了,腥到热了,人比兽狂,杀到绝了,唇齿冷了,人性复又萌动。这便是天涯海角的生民,这便是盐女,这便是九凤。

却说那位死而复生的凤,嘴中淌着一泓的咸味,其不知为血,只念着血是腥的,殊未知,人到迷乱,血是香的。自从羞羞涩涩得知了身怀六甲,每日每夜,心绪不宁,茶饭不香,辄自念着那无形无影的血肉宝贝,一时竟妄念出是个白瓜胖子,一时竟妄念出是个奶油女儿。过去听那海风梳过蕉叶,心脉痒痒,毛骨发寒,想着那是海鬼登岸,乱蹿人家。这些日夜听那蕉叶,竟是滴滴嗒嗒的奶水,一怆一怆地是那天地化育的恩泽,她就念着日后的哺育,当如风露的清澈,她姑念幼时的一些琐屑记忆,她贪念一些奇异事象,譬如一枚很香的野果,一颗很甜的地瓜,一粒很脆的果仔。她不但要吃到,她还要知道这珍奇的藏匿,但她的姐姐最烦她的嘤嘤问话,她想起她的病母,总是捂着胸口咳嗽。她的母亲死的时候很薄很薄,敛在竹席里像一个纸扎的稻草人,卷起来放到棺穴里的时候带了一阵风,从五岁到十三岁,她有许多许多的郁闷心思不可以问父兄,不可以问姐姐和同岁,她要问的母亲长眠在一角越来越薄的坟茔里。她就想,日后她不管多累,一定要给她生的宝贝多说话,像富人多给儿子金钱,多给女儿嫁妆一样,她不但要把她的话一句一句地告诉她生的儿女,她还要问出她生的儿女所要说的话。她为什么这么在乎听话与说话?她也不知道,想到这个,她自己就羞得脸上发烫。她突然听不得婴儿像狗给门板夹住了一样哭,偏这两个月,下巷的媳妇比她先坐月了,生下一团儿子据说有冬瓜粗,哭声像老人生年轻人的气,她不能明白那媳妇为什么不用乳头塞那婴儿,她有几次听得心口怦怦乱跳,她趴到蕉叶婆裟的石窗上倾听了一会,陡然就生气了,她心中咒道,才不要生儿子呢,我要生个粉白奶亮的女儿!这么糊涂想了一会儿,居然就自已认了她准备生的是个女儿,她蹿了十七里蕉叶路去问嫁另一个村的同岁,她就觉得她同岁给她那个天仙胚子配的小衣服小鞋最漂亮,她早九年就纳好了种种老小的帽呀鞋呀底子,这回她要考究的是用何等的洋丝何等的花草。此后她就躲在半明半暗的窗底痴痴地刺绣,在针根布底里,她听见了平生未曾听说更未曾倾听的奇异。她听见了风的魂,原来风长着无数的细爪,风是给天帝抛弃的,风给摔到了人间,落在树上,是风的细爪先着树枝树干树叶,风很委屈,把泪砸在树枝树干树叶上。风爪着树不再放手,瑟瑟地颤抖,嘤嘤地哭泣。风总是困了倦了就睡着了,风总是魂先走,魂走了很远,风才走了,风走得很轻,分别的泪就噙在树上,有时掉了,才有些声响,粗心的人,永远不认识风,闷热的时候就当风是奴,让风扇凉,寒冷的时候当风是仇,躲风咒风。凤坚信风的背后有一个大魂,是大魂在奴役风。凤发现了风和风背后的大魂,凤就念着人间的一切都是奴,人间的一切都受一个大魂使唤。凤慢慢听见了飞禽的梦,头一回听见的时候凤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她这是梦,可不对,她还在灯下刺绣呐,针口落在指头上,啾地还是椎心痛呐,可她真听见了飞禽的梦,就那只扑楞楞从猪栏里撞出来又撞上竹丛的猫头鹰,咕噜噜地打起鼾来,不是打鼾,是给一个海盗说暗话哩。猫头鹰说它在一牙岬石的三层乱石槽里藏了一骨箱宝物,是西天老佛僧从古勾国携往十万大山开佛殿的,筏给海雷打散了,就把骨箱宝物沉在了一凹石槽里,对了苍天喃了些话,然后就从袈裟上撕了一小块紫斑绸缎点了雷火,嗡地燃了一堆篝火,把自己给焚掉了。海盗于是就问猫头鹰出个价,海盗说我们船仓里藏有辣椒熏的腊凤翅,包你猫头鹰叮了一喙就迷上了,就跟阔老爷吹鸦片一样,一迷上就放不下了,到老死了还要吹那鸦片,飘飘欲仙,就连死也舒坦着呢!猫头鹰咳了咳,笑道:“我可不要叮什么辣椒熏的凤翅,我要叮你的指节骨头,我要验一验你们的血是不是古猿血,是了,我就告诉你们藏骨箱宝物的凹槽。不是呢,对不住啦!”

海盗想哩,海盗说:“好个灰石头眼猫头鹰,你看看我们的额头,是不是古猿!”猫头鹰说:“长古猿额头的多呢,崖上跳的猴,连猎人都漏嘴叫猿哩,再说多少古医的药酒罐里,明白说就是古猿酒哩!”海盗哇哇苦叫了一会儿,气得发颤,说:“好好好,让你叮一叮左手的无名指看看,看看我们是不是古猿的后裔。”猫头鹰又说:“我要叮右手食指。这天地之间,只有食指连心,多少妖怪也长的十指,可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只有皮骨没有肉没有血没有骨髓哩。”海盗又哇哇哇哇地苦叫了一阵,海盗为了骨箱宝物,忍了,就让猫头鹰叮食指,哪想到猫头鹰横喙一叮,想是把海盗的食指给叮断了,海盗疼得呜哇哇滚地骂道:“我要剁了你猫头鹰!我要剁了你猫头鹰!”可猫头鹰往更黑里飞走了,一面唠叨道:“让你剁!让你剁!”之后就静了,不知道是海盗死了还是海盗追猫头鹰去了。凤憋得慌,她就盼往下的声音,可往下没有声音,没有海盗,也没有猫头鹰。凤只听到了露水像刚出壳的小鸡仔一样啾啾啾啾地乱叫,还有从树叶底里冒的新芽也这里那里的叫了起来,啁啾比露水更细,像刚出壳的麻雀。凤这样听了几回,一针又一针地错插了手指,针插了手指,凤才清醒过来,凤心里藏了千种的秘密,觉得怀的不是一胎婴儿,是怀了一胎外婆的故事。从那以后,凤常傻笑,她傻笑了被人撞见的时候就很害羞,害羞的时候她就垂眉低首,垂眉低首的时候她心里就更乱了,像春风打醒的梨花和桃花,落英缤纷。凤是晒金秋鱼带的时候开始吐酸水的,刷的一下子,悄悄地天涯海角就冒了冬寒,乌哇的一声,盐田突然窜了海盗,嗖嗖地,她突然被扳倒在地又被捆上了马背,扑通地一声,她又被解下马背扔进海里,天呐,她被浮怪解了腿绳扒了衣裙,她手无寸铁被胡乱摸捣,好,海盗拔剑了,要刃了就刃了吧!她急懵了,醒来时,她是得了蛇的搭救,这时候她是把了长篙。呵,她不是要生孩子,她是要杀仇人,不是打枪不是劈斧,是用长篙敲黑白浮亮的脑壳!

三道筏串像犁子一样在沧海里犁出了好多好多的脑壳。

凤的弱臂缠了一根一丈七长的楠竹篙,她是三条虺龙尾上的一副倒刺,她听见姊妹们的复仇的惊叫像踩着了无数条蛇。凤把什么都忘了,长篙只有一根银针的轻重,她横挑竖捅,斜飞抽打,眼里渐渐地晶莹透亮起来,她手中的篙震得厉害,像敲冬瓜一样敲出一种空响。咚咚的,瓜里有籽纷纷摇落纷纷摇落,凤猛然惊醒,她这是敲落整个的春天,花蕾摇落,她这是敲落整个秋天,果实摇落。命呵!黑的白的闪耀在白银黑玉旋涡里的头颅,肚子。头颅是活人,肚子是死尸。头颅声音重浊,肚子声音脆响。手一震的是那头颅肿吧,手一失的是头颅暴了吧,手一弹的是肚子蹦了吧,手一陷的是肚子暴了吧。凤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抬起竹篙,是从银水玉水里飞蹿起一条光焰,可光焰却烧着了她的腑脏,不,长臂是连着腑脏的,长长的一举,把腑脏牵动了,撕裂了。她疼出了一身的汗浆,她却不知道这是肺腑给撕裂了还是柔肠给牵断了。她怆然泪下,又腥又咸,她满眼是金星。

长篙像一棵树一样沉重。

长篙像长了根,抬不动,拔不起了。

凤是盐妇。盐妇是藏不下自私之隐的,她挣扎了一会儿,举起了长篙,她像是整副的心魂颠倒了,她这是要往黑疙瘩上破顶一击,可她却往左里一扭往右里一扭,篙是落了,像扫,像扫院落里的梧桐叶一样漫不轻心地扫,她感到耻辱,她是盐妇,她是虺龙脊上的一副反骨,她必须合乎龙的整副气韵。姊妹们杀仇人为死难鸣冤,她却怎么可以稍有怠慢!可她的吃奶的气力像沙底的水悄无声地泄露掉了。她把篙喘了一阵,愧疚不已,她明白了,她这是可怜那嘣嘣响的头颅,那是仇人的头颅呀,可她为什么可怜那头颅呢?她不是可怜那银水玉水里浮浮沉沉的头颅,她是可怜另一枚头颅,而那枚头颅在哪呀?在哪呀?

凤是孕妇。凤惊倒在筏上,凤被一记也无形也无影的巴掌扇倒了,那巴掌说道:“别敲了!别敲了!那仇人的大大头颅是骨壳雕的冬瓜,你肚里的小小头颅是蛋壳雕的彩虹泡泡!”凤吓得瘫痪了,她趴着是瘫痪,爬了还是瘫痪,她心念着,我见鬼了!我见鬼了!就在她软弱疲惫的时辰,她手中的篙被猛地拉了一下,险些就从她手中给拉走了,她一惊,死抓了抓住,噢,是鬼在拉她的篙哩,不是拉她的篙,是拉她。她一滚,险些就滚下了筏沿。她趴稳了,她这是把篙压在了乳房之下,她缓了缓气,左手腕压着,右手掌远远地一抓,她就凭右脚爪趴着筏梁,一寸一寸地拉回长篙。毕竟水里凭空是拉不走抓筏的人,可那拉篙的人该有多大的狠劲呵,逆着水追筏哗哗地跟着一抓一抓地抓着近了近了。凤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突然一甩,那抓篙的人猛丁一松手,篙哗地突然往回一抽。待那水里的人惊醒了要抓篙,抓不着了,那篙猛一刺,刺着了水中人的掌背,水中人疼得抽身一滚,那篙又是一捅,捅着了他的脊背,脊背洞穿了,那篙又拔走了。凤当然不知道那洞穿了脊背的人,但凤抽搐不止,她都分不清这是痛快呢是骇然呢,她瑟瑟地缩成了一团。

凤犯了复仇的大忌。凤心慈手软了。凤心慈手软不要紧,凤没敢哭没敢喊没敢住手。在三串复仇之筏的整体里,凤行尸走肉,她已不是虺龙脊梁的一角反骨,她是虺骨脊梁上的一面失败的旗帜。姊妹们惊呼着啸叫着把眼杀红了,却没发现凤的篙比竹的影子还轻,比芦苇秆还软,凤不再对仇敌奋起致命的一击了,凤的柔曼篙影之下,逸走了一个又一个仇敌。

沧海是宇宙之泪,与宇宙之泪比,人的泪不是泪。凤的泪当然也不是泪,凤的泪是风中的蝴蝶。盐妇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是梁祝同殉之后才从墓冢里飞出蝴蝶,但女对男的诸种测试中,不是用蕉叶铺在墙顶上等男的夜半起来撒尿,听那响声分出男女,可那男的折了树枝把尿挡了,挡出了女人尿的声音,而是女的用沙子铺在墙角,第二天一大早再看墙角的沙是让尿撒成了点点滴滴的蜂窝状还是冲成了坑坑洼洼的蚁窝状。有民俗学家说这深层次的区别是感官体味趣味的谱系差异,一在耳悦,一在目色。山地蝴蝶的花色不说花色,说,蝴蝶说的什么话?蝴蝶去了遍地花,说蝴蝶的话人是听不懂,但很美,瞧那地上留下的花,那是蝴蝶丢下的话。海上蝴蝶的花色不说花色,说,蝴蝶说的什么话?蝴蝶去了有蚌壳,也是说,蝴蝶的话人是听不懂的,但很美,瞧那沙地上留下的蚌壳,那是蝴蝶丢下的话。也类似,但说到蝴蝶飞逝了人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山地怀念蝴蝶是,秋天多少果实,想蝴蝶的心思就有多甜蜜,回到耳悦,海人怀念蝴蝶是,找鱼找到深海里,才知蝴蝶忙四季,回到目色。凤在黑光白电的杀人海上,心思却是一杯的静水,她姑念着她的疼,她的疼不是她咬牙切齿担歹的骨肉撕裂,而是她全身心呵护的神秘的胎盘。她抬篙的心思是要柔弱得如风如柳,她击打的心思是要轻清得如露如雨。在万劫不复的黑晦魔幻中,凤是一只玄蛋,它孵它自己,它别有意味。凤也没能看清自己,这个时辰,她已是一身的血污,激水溅了复又溅了,她的血滴了复又滴了,星星点点被风带走,徒留下些腥的泡沫,她敝所能敝,弃所能弃,让颜色和肌肤全破碎好了,让五尺青丝全秃好了,她的血泪胎衣不可以有一丝丝的破絮,她要包裹她的恩爱她的圣洁。凤忘了这是在杀人海上,她只是得了个巫幡如墙的梦魇罢了,她隐隐记得,没有一场恶梦是没有裂痕的,她只稍咬紧筏沿,咬紧,只有心灵的针尖立定了,她的胎盘才会像一盆昙花,黑而不败。

而黑暗藏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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