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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3)

我听见我父亲的灵魂再次发出的叹息,在一声声吟哦之后,愉快,舒展,韵味十足。他超越世事,自由而轻,在空寂的房间里游漾,抚摸细格窗棂上的木纹,以及木板壁上的蚁孔,嗅石灰新鲜而刺鼻的气味,然后久久地停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

午后,哥哥的身体开始发热,低烧在他瘦削的颧骨部位留下两团浅红。他叹着气,用一口黑砂锅架在黄泥炉上,炒完瓜子炒花生,又煮板栗和毛豆,一锅一锅地端出去,从父亲身边走过,出外间,给街面上那些守灵的人。

哥哥手脚轻捷,无声地在父亲身畔来来往往。阴阳两隔,他们互不干扰,彼此默契、相安。

街面上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

这些人来自风镇周遭四面八方,就像来赶一场重要的集市,他们腿脚有力,心情激动,没有丝毫悲伤。

他们对死亡的仪式期待已久。

和隔壁的朱大娘一样,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嘴皮子都能快速不停地吧动,他们进食和生殖,两种兴奋运动一直是交替进行。如果不那样,他们会非常非常地悲伤。

你看,他们将葵花籽一把一把地抛进嘴里,牙齿在舌头的协助下利落地剥壳褪皮,噼欧噼欧地喷射到地上,很快,朱家房前的老槐树下,铺得像花地毯了。

死亡是节日,是另外一种狂欢,他们越快乐,表示对死者越尊敬。

烟雾缭绕的田野上,出现一队盛装的苗族男女,吹着芦笙,咿咿呜呜地从丘陵和山包间旋转而来,在人们期待的目光里,很快来到大街上。他们身穿用靛青染成的土布衣服,衣服上有红色和粉红的刺绣花朵,鲜艳夺目,完全可以和路边覆盖了荆棘丛的刺梨花媲美。苗族男人披着白色羊毛大氅,女人穿厚如塔松、用织锦镶边的百褶裙。他们的新草鞋上缀着红穗,毛毡裹腿上嵌有一条条红色的布滚边。

苗族人的乐队引起了轰动。

人们从街头结尾涌来,自然地分排在大街两边,观看他们的表演。

他们演奏的芦笙音乐气息浑厚,犹如千百只鸽哨共鸣,像大河水浪一样荡漾。

这些苗族艺术家们的队列也像波浪一般移动。

空气被搅动得嗡嗡响。他们脚步灵活,步伐富有弹性,随着音乐节奏跳动,优美畅快,随风摇摆。

围观的风镇人将街道两头堵得水泄不通。

苗族人的表演持续到黑夜降临。第一批星辰在山头上闪耀,他们安放好那些巨大的金灿灿的竹制乐器,开始用陶碗大碗喝酒。原野上的虫鸣次第而起,将芦笙的余音带到黑而高的天空中,继续回响。

天空变成靛蓝,星宿越来越明亮,硕大如同岛礁。我父亲的灵魂的吟唱变得漫长。临近子夜,远方风声乍起,渐成气势,林涛阵阵滚过山头。

灯火依稀照亮田野上的道路,包黑色头帕的布依人陆陆续续来了。

这是个喜欢黑夜的民族,秉性沉默。他们不像苗族人有组织地前来,他们三三两两,自由随性,为摆脱自己的身影而埋头前行。他们能沟通生死,在这守灵之夜,他们的灵魂浮出,灵魂召唤灵魂,肉体跟随灵魂前往。

街上的布依人越聚越多,很快占据了所有有光的地方。

黑色的棺木已经摆放在老槐树下,五面鼓圆,黑幽幽地,映着灯光星光,偶尔掠过一张人的面影,看见的人内心惊慌。大案桌上燃起一排蜡烛。当灵魂全部聚拢,漫漫长夜令人沉醉,布依人虚无的目光越过同胞苍白的脸。

他们从鼻音共鸣开始,分声部歌吟——

说起古老的年代,讲起开天辟地的时候;那时,造了十二层天,那时,造了十二层雾。天上有万物。你可曾听说?我们像大雁展开翅膀,像老鹰把脚缩在肚子上,飞上十二层天,去望望那一层层的雾。一层天上白云朵朵,星云片片遮住了眼睛,它挡住了我们的路。分不清哪是东方,看不见我们寨上的屋脊,望不见我们田里的稻浪。我们飞上二层天,天上的棉桃东一朵西一朵,可惜啊朋友,天上的棉籽不能种,天上的棉花纺不成。

一直无法哭泣的我,在布依人的歌声里得到释放,泪如泉涌。我闭上眼睛,加入女中音的声部——

我们乘风往上飞,我们穿云往上飘,上到十一层天,我们走到月亮边。月亮花朵朵蓝莹莹,月亮花闪亮像星星。碰见都卡吃月亮,天光突然不分明。我们去打都卡,让月亮出来照山川,让月亮出来照夜晚,让月亮照亮大森林,照着周凤书走夜路,照着他的灵魂到处走……

周凤书,我父亲的名字。和父亲负载一个个创伤的人生相比,这个名字有些柔弱。

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看见了那两个饥饿的孩子。

他们的模样和我哥哥一点不相像,也不是我想象中樱子的样子。

在灯光照出的槐树影子的边缘,这一高一矮两个小孩,又瘦又黑,他们手拉手。我怕惊动他们,又悄悄闭上眼睛。

他们在老槐树下徘徊了很久。

偶尔,我发现他们远远地瞥我一眼,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黑亮亮地,闪烁一下旋即避开,像回避陌生人一样,转望不相干的地方。

我从人群后面绕过去,接近他们。他们的头凑在一起,我听见了他们的耳语。

“你刚才听见了吗?他们说出了爷爷的名字!我终于知道爷爷的名字了:周凤书!让月亮照着爷爷的灵魂到处走!今天会不会有月亮?再说,爷爷会走到哪里去?”

“不晓得。”

“你能看见爷爷的灵魂吗?”

“不能,除非我也死了。只有死人才有灵魂。”

“爷爷的灵魂,会不会就在这里,看着我们?”

“不晓得。”

“他们说都卡吃月亮,都卡是什么?”

“就是天狗!我们说天狗吃月亮。”

“他们见过天狗?”

“肯定见过,因为他们是布依族。”

月亮出来很迟,今晚的月亮很有分量,明亮得不得了。月光里,能看清街上每个人的身形轮廓,甚至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

我哥哥的这两个瘦如枯藤的孩子,一直在人群之外游荡,东张西望。

夜渐渐深的时候,天空更加晴朗。深蓝的天空里浮动白云,月光遍洒乡野。人们坐在条凳上、石头上,坐在地上,有些人喝酒醉了,有些人喝茶汤醉了,还有些人嚼自己随身带的药草。

那些垂下头的人开始说话,梦话,呓语,他们半梦半醒。

我哥哥的那两个脏孩子永不困倦,他们蹑手蹑脚,跨过苗族人和布依族男人的腿,进入人群中心,飞快抓一把花生,猫一样退出,到街边分享。

和老槐树并肩的一棵青竹竿,是从森林中砍伐来的,有酒碗那么粗,竖立在屋门前,白纸做成的望山钱挑在竿尖上。父亲刚过花甲之年,望山钱只有六轮,低低地,像垂落的云,在人们头上飘动。槐树上残存的白花,不时落下几朵,安静地停留在布依人黑鞋白袜的脚边,暂时没被践踏。

布依人安静之后,彝族人开始唱歌,唱完喝酒,喝酒之后又唱。

月光带给大家安慰,彝族人的声音放得很低。他们唱一阵,布依族接着唱布依族的歌。布依人停止之后,苗族人唱苗族人的歌。

分散开的苗族人再次慢慢坐到一起,他们是同一个族群,但又有不同的分类,穿黑衣的是黑苗,头顶大木梳的是木梳苗,打白毡裹腿、穿红色绣花衣的是花苗。黑苗、木梳苗和花苗的语言是不同的,唱的歌也不一样。他们的起音尽管低沉,一开始也还是有要压倒他人的意思,像深山的虎啸掠过川壑。

在风镇,苗族是最大的族群。

后来,彝族、布依族和苗族全部达成默契,他们轮流接续他者的声息而唱,又认真地互相倾听。歌声如泣如诉,滴落的眼泪在月光里像水银一样聚集、流淌,从中街到下街,大路变成银色的河。

镇上参与守夜的汉人们,一直在聊天、争执。他们吃,不停地吃。他们嗑下的各种果皮,堆成了小山。

哥哥一直在给大家做吃食,他已经掏空所有储存粮食和食物的陶罐,明显地力不从心。茶水已经没有味道,并且也倒尽了,几只茶壶里都只剩下残渣。哥哥换了茶叶,但黄泥炉子里的煤块快烧烬了,火力不足,水一直烧不开。他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一有人找他,他就更加慌张,不知所措。他脸颊上肺热的浅红,在烛光里也看得见。他的双手因为持续的低烧而发抖。

我不再跟踪那俩孩子。

我回到一小群苗族妇女中。她们是午夜才来的,聚集在布依族男人们的旁边。因为语言不通,她们和他们没有交流,默默地坐在一边。她们褐色紧绷的皮肤,毫无表情,将悲伤牢牢地控制住。

和那些不停地消耗食物的男人相比,她们的庄重更接近我父亲的灵魂。

我不了解她们的悲伤。这些和土地一样沉默的陌生女性,我在她们的眼睛里、鼻翼旁、嘴角和鬓角,以及额头,在她们容颜的所有细节,在凝固的表情里,我揣测着,是否能找到我的奶奶,我的外婆,以及我母亲的隐隐约约的存在。

我想看更多陌生的守灵人的脸。

他们的脸孔和表情,一定有我父亲母亲的影子,他们和他们一定彼此相关,否则,这些山里人怎会走出森林、跳下崖畔、跃过河沟,来到这里,在我父亲的亡灵前团聚狂欢?

我无法动弹,不仅仅因为悲伤。

我困惑、迷惘,无法移动,全身发僵。

离开人群,我便躲进里屋,躲避死亡。

我坐在里间,望外间进来的光,那光是垂落在街面上然后折射进窗户和板壁缝隙的,不时有着玄妙的变化,我于其间,想象我父亲的灵魂,是否会和他生前的音容一样。

我想,他的灵魂的形象,一定比他本人更为年轻。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也是他青年和中年时期的形象。

灵魂若能相见,大概需要远离俗世,需要寂静和空旷。我静静地独自候着。

街面上喧闹,房间宁静空旷,窗外的玉米林遮蔽了俗世光芒。父亲的灵魂尚在,和我一样,安宁,思索,无声地叹息,漫长地吟哦。

在父亲闭目之前不久,那个他喜爱的诗人艾青,也刚刚在立夏那天合上了眼睛。不过,艾青的土地、火把、太阳、黎明,是我父亲遥不可及的。我父亲渺小又高贵的灵魂,更接近唐宋苏李。我甚至听见他在吟诵“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归时绿水人家绕”。脱离了肉体的苦捱和历史的忧伤,他享受灵魂轻盈飞扬。

木板壁的缝隙透露一丝丝外间的光亮,房屋和房屋之间气息融通,混合着尘土、石灰和陈年昆虫尸体的气息。我不清楚苗族人和布依人什么时候才将父亲安放入棺。

老槐树下的烛光和人影经窗户投影在隆起的白被单上。父亲的身材比我记忆里的高大了很多,他躺下后比站立时更让我感到震撼。

在冥界和阳间的汇接处,被遮盖的父亲,或者正在腐朽,或将成为雪白的光,等待黎明到来时融入白昼,融入漫漫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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