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小学 何萍
面对一个独特的孩子，一个聪慧、顽皮、天真、率性的孩子，是用教师的权威强行压制，强行“改造”，让他变得“规矩”、“老实”，还是一味地保护，由着他的性子任其发展？两难！不过，如果用种瓜来比方，这样一个独特的孩子或许就是一苗茄子中间的一株冬瓜，他显然应该有着和茄子不同的属于他自己的生长方式。教师的责任就是在种好茄子的同时又能让这株冬瓜依然是冬瓜，而且长得同样茁壮。我们的教师践行着教育的箴言——让每个孩子做最好的自己。
六年前，我接手一个新班。报名那天，我在黑板上通知了一堆的琐碎杂事。家长们默默地看着通知，孩子们满教室跑着玩；也有家长硬拉了孩子一起看黑板上的通知，一字一句地读给孩子听。11点过，上午的报名已近尾声时，来了一对母子，前面是蹦蹦跳跳、满脸稚气的儿子，跟在后面的是一位朴素而优雅的妈妈。进到教室，这小家伙竟兴奋地喊起来：“妈妈，有通知！”他朗声叫着，一边就读了起来，从第一条一直到最后一条，只字不漏，也只字未错。我有些诧异和好奇了。
这就是我和了可的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嗓音甜美、头大身子小、能识很多字（还能看懂老师潦草的字）的小男孩。后来，通过她妈妈的介绍我才知道：了可三岁就能识2000多字，而且这些字不是妈妈一个一个刻意教出来的，是他自己坐在电视机前“看”会的！我更加惊奇了。
接下来我发现，这孩子简直聪明过人！他读一年级的语文书没有丝毫障碍，有一天，我随意拿起一本四年级的语文书考他，没想到他对课文也是读得“畅通无阻”。数学阎老师也告诉我：“了可根本不用学一年级的数学，全懂！可以直接跳级！”课堂和书本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我开始爱上了这个聪慧的小男孩。
但是如同他妈妈所说的那样：了可是一个天生冥顽和通透的结合体。每时每刻，他都同时呈现出两种极端的状况：封闭又开朗、糊涂又清晰、安静又闹腾、天真又老成、笨拙又聪慧、可爱又烦人。自打他坐进教室，我们的教室里便天天上演“精彩”。
最初的几天，了可不受约束，也不愿进教室，常常是铃声响了，他还在操场上忘情地玩耍，必须要老师提醒，有时甚至必须要老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进教室。老师接连好几天的“苦口婆心”，他才渐渐懂得了“铃声就是命令”的含义，终于听见上课铃声就进教室了，但他却不能安身于座位。讲台上下、教室前后，他可以旁若无人地穿来走去，有时是大摇大摆地走到讲台边来，只为想站在讲台上“瞭望”一下全班同学听课的模样。在他眼里，学校如同一座大森林，教室内外如同树洞内外，至于同学，那简直就是森林中会走路的树，这些树上课时会是什么样子呢？突发的奇想让了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讲台，兴致勃勃地站在讲台上张望，一边望还一边乐得“格格”地笑，把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搞得莫名其妙。
还有一次，他“匍匐穿越”教室的通道，神秘地出现在相隔甚远的一位同学的课桌旁，只因为发现了教室里的一只蚂蚁，他便一路忘情地追寻到此……
我们的课堂常常因为他的“忘我、忘情”而变得笑声阵阵，热闹非凡，而老师则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
怎么办？面对这样一个聪慧、顽皮、天然、率性的孩子，如果我用教师的权威强行压制他，短期内可能会收到效果，让他“规矩”，但更大的可能是会使他厌恶学校，抗拒老师，排斥集体，仇视规则，损伤他率真的天性，丢失他的童真和快乐。而且，对于强行“改造”，我实在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作为一名一线老师，那些在“改造”过程中因种种因素而导致的“教育败作”常常揪着心似的让我痛。
但是一味地保护他，由着他的性子这样下去，其他孩子学习的权利、听课的权利如何得到保护？班级的常规如何维护？课堂的神圣如何体现？都是懵懂的孩子，万一别的孩子也这样模仿怎么办？我的班级陷入无序状态我又该怎样面对同事和领导？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我是一个种瓜人的话，了可或许就是我种的这一亩茄子中间的一株冬瓜，他显然应该有着和茄子不同的属于他自己的生长方式。可我这个种瓜人又该怎样在种好茄子的同时又种好这株冬瓜呢？如何在六年后，让冬瓜依然是冬瓜，而不是一半茄子一半冬瓜的两不像。我感到我在迎接一个巨大的教育挑战。
好在他很爱看书，“书能让了可安静下来”，这是在拜访了可的妈妈时她向我传授的法宝。为了“拴”住他，不给别的同学带来过多的干扰，维持课堂比较正常的秩序，我只能做出一些妥协。我破例同意他可以在上课时看课外书，这样他才渐渐乐意亲近座位。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或忘情于书本的世界里。不过，偶尔也会出状况。有一次课上，我看见他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捧着书边看边走，慢悠悠地快到讲台了。我轻声叫道：“了可？”他不应。我提高音量再叫：“了可！”他“嗯——”一声，抬头四望，宛如被从梦中唤醒，完全不知身在何处，身后同学稀里哗啦笑倒一片。这样的事情以不同的版本在班上上演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渐渐的，了可的下座位“神游”，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中成了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二年级的一天，我接到学校通知：成都市的借班赛课活动中一位老师准备借我班学生上课，而这位老师是很有希望冲刺一等奖的。得知这一消息，有老师来给我出主意：干脆不让了可去。大家都知道，这种赛课对老师和学生的要求都很高。怎么办？肯定不能撇下了可，那会给他的心灵带来多大的伤害！但是，一个在“自家园子”里自由惯了的孩子，在那样的场合一旦失控，我该有多对不起那位上课的老师和台下听课的老师啊！我没有那样的底气和勇气。左思右想，我决定这次“策略”一下。两年的接触，我知道了可是一个内心水晶般透明和纯净的孩子，也是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孩子，于是我决定“欲擒故纵”、“欲扬先抑”。下午，我到了可家拜访，故意很为难地说：“为了学校和班级的荣誉，能否不让了可去？”果然，了可一听这话，急得脸红眼白，再三央求和保证：一定守纪律，一定为学校和班级争光！看时机正好，我会心微笑，点头同意。
第二天上课，了可果然很克制。而且，或许是因为亢奋，或许是被荣誉激励着，他前所未有地积极举手、踊跃发言。最后在老师和同学们一起欣赏《童年》这首歌曲时，他竟当起了音乐指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听课的老师们笑得前俯后仰……看着老师和孩子们的和谐、开心，看着了可在课堂上的自如、自信，我也笑了，内心里当然比谁都感慨万千。这一幕在多年后变成了我最珍贵、最美好、最温馨的回忆。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那节公开课后，了可的课堂纪律和课堂学习热情又前进了一大步。
三年级的一天，了可把钢笔墨水弄到了刚刚装修一新、大家都倍加爱护的墙壁上，更糟糕的是，他“越描越黑”，把墙壁擦成了一个“大花脸”。得到通知的我赶到教室一看便火气上窜：“了可，必须把墙壁擦干净！”了可耸耸肩头，两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没办法，我已擦过了。我更气，连珠炮似的一串“义愤填膺”的教训，不知哪一句把他惹火了，最后他两眼圆瞪、拳头拽紧，甩给我一句：“绝不！”我也甩给他一句：“必须！”然后我转身回了办公室，我们陷入了僵局。
火气渐消之后我知道我犯了错误，我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粗鲁和武断：毕竟他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毕竟他已经尝试擦过了，而且刚进教室的瞬间从他的眼里我还是读到了歉意、慌乱和不安，可我怎么就被愤怒冲得忽略了这一切呢？再说，毕竟人比墙壁重要吧？我越发懊悔自己的性急了。但是现在了可跟我僵持着呢！我决定先让事情搁一下，第二天找个“台阶”带着了可一起擦洗墙壁，用行动向他证明墙壁能擦干净，即使擦不干净也应该“尽力把过错降到最低”！也让他知道要为自己的过失行为负责。谁知第二天一早，了可的妈妈陪着了可在同学们到校之前就把全班的每一张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墙壁上昨天还触目惊心的墨迹也只剩了三个隐隐约约的点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听着了可的道歉，读着了可肃然递上的他妈妈留给我的一封短信，我心里五味俱全：羞愧、自责、感动……多么优秀的母亲，她把我应该做的、想要让了可明白的都做了！和她所做的比起来，我昨天的说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幼稚。
“墨水事件”留给我太多的思考：不要高举自己的教师权威，任权威的皮鞭把孩子鞭笞得伤痕累累；时时牢记“以人为本”。“人是在错误中长大的”，孩子如此，作为老师的我也是如此啊！自那以后，我和了可的妈妈一样，倾听孩子、相信孩子，给孩子和自己时间。自那以后，我为了可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包容，等待，倾听和欣赏。以极大的耐心陪伴他慢慢长大，以包容和信任等待他慢慢长大。
渐渐地，了可和集体越来越和谐了，我们的磨合进退有序，张弛有度。了可慢慢认可了集体相处的规则，接受规则，并乐意去维护规则。
一次，他担任学校的协调精灵——一种专门平息楼道冲突的值周生，了可当得无比认真，万分严格。第一天，楼道里不断因他响起“警报”，掀起“旋风”，弄得老师频频“出警”，平息事端。大队辅导员朱老师无奈地找到我诉苦说：“你怎么把了可弄来当协调精灵了？”我问：“哪里不妥？”辅导员老师哭笑不得：“他简直拿着放大镜在检查身边的每一个同学，我又不好批评他，怕打击他的工作热情！”我暗自好笑：如此安排，本来就是要让“协调精灵”学会与大家“协调”。一个星期以后乃至此后的日子，我们的协调精灵似乎真的在工作中悟出了点儿什么，慢慢的与大家“协调”了。
了可爱看书，几乎到了嗜书如命的地步。四年级时，我们的家长开放日活动主题之一是“让书香伴童年”。活动当天，我邀请班里几位家长和孩子以“我和书的故事”为题，以沙龙的形式和孩子们聊天、漫谈，其中就有了可和他的妈妈。了可的妈妈说起了了可三岁时在北京王府井书店看书的趣事。开始，售书的阿姨坚决要赶走了可，说：“三岁的孩子看得懂什么书，走走走！”后来阿姨发现三岁的了可不仅看得懂书，还看得很用心，就专门为了可准备了一张小凳子，以便小家伙每次都能坐着看书。妈妈讲述的时候，了可在旁边笑得腼腆又自豪，同学们则完全被吸引住了，又吃惊又羡慕。
书看多了，了可灵光闪现的情况也就慢慢多起来了。四年级下期时他数学考了100分，令无数同学有如发现外星人一般来办公室里通报：了可考了100分！我淡然一笑：意料之中，奇人必有奇事！五年级，了可的一篇饱含哲理的考场满分作文《眼睛》又令无数同学尽折腰！老师由衷地赞美让了可鼓起了风帆，在写作的领域一发不可收拾，富有哲理的散文《坦然》、《路灯——黑夜中孤独的王者》和组诗《自然的景象》、《杂感》等彻底征服了全体老师和同学，《杂感》还获得了学校一年一度的诗歌创作大赛一等奖。最绝的是一次了可在音乐课上违反了纪律被老师要求写检讨，当了可把他用文言文写成的检讨书交到音乐老师手上时，音乐龚老师一声惊呼：“才子！”立刻“释放”了了可。毕业前夕，了可被全班同学心悦诚服地冠以了“书虫”、“奇人”、“才子”的美称。
六年来，我和了可都一直在努力地寻找一个点，一个彼此能和谐的点，让了可能由这个点慢慢融入集体，也为集体所接受，让他能在这个点上那样自由的、鲜活的、本真的、本色的存在于我们的集体中间。
我爱了可，爱他的糊涂、倔强、真诚，爱他的天真、善良、率性、自然……爱他本来的样子。我也为自己感到一点点小小的骄傲：六年后，我成功地保住了了可的那一份纯真与率性，六年后他依然还是那株冬瓜，他依然还是他自己，我们践行着我们的校训——做最好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六年后我交还给他父母和社会的是一个热爱学校、亲近书本、信任团队、接受规则的了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