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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赴宴之前(1)

屠珍摇译

斯金纳夫人喜欢准时。她已经装束停当,身上穿的那件黑丝袍子既跟她的年龄相称,也适合她对新近亡故的女婿的悼念;这当儿,她正要往脑袋上戴一顶小帽。戴不戴这顶帽子,她倒有点犹豫不定,因为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很可能引起她在宴会上必将遇到的几位朋友尖刻的非议;为了取得羽毛而屠杀那些美丽的白鸟,确实令人震惊,尤其是在交尾季节更加要不得;可是话说回来,这些羽毛如此漂亮而时髦,拒绝不要嘛,又显得太愚蠢了,何况还会触伤女婿的感情。他从婆罗洲那么老远的地方把羽毛带回来,希望她满心爱悦。凯瑟琳当时见到这几根羽毛就不大痛快,如今出了那桩事之后,她也准保后悔不该那样,不过凯瑟琳压根儿就没对哈罗德有过真正的好感。斯金纳夫人站在梳妆台前琢磨来琢磨去,临了还是把帽子戴上了,这毕竟是她唯一一顶漂亮的帽子啊!她用一枚顶端嵌着一颗大煤玉珠子的发针把它卡住。要是有人跟她谈起这几根羽毛,她也有话可答。

“我知道这种事怪骇人听闻的,”她会说,“我自己是决计想不到要买这些羽毛的,这可是我那可怜的女婿最后一次回国休假时带回来的。”

这就可以把她拥有这几根羽毛的缘由解释清楚,当做装饰品也便无可厚非。大家对她都挺友好,不会再说什么。斯金纳夫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干净手绢,往上面洒了几滴花露水,她一向不用香水,总觉得用它未免有点轻浮,花露水却很清爽怡人;她差不多打扮好了,朝镜子后面那扇窗户外头张望一下。卡农·海伍德举办的花园宴会碰上了好天气。气候暖和,苍穹蔚蓝,树梢还没有失去早春的一片嫩绿。小外孙女正在房后狭长的花园里忙不迭地耙松自己的小花床,斯金纳夫人看到这番情景,不禁泛起笑容。她真希望琼的脸色不是那么苍白,过去把孩子留在热带地区那么久真是造孽,小小的年纪一本正经,从没见她东窜西跑过。她安安静静地玩自己发明的游戏,给自己的花圃浇浇水什么的。斯金纳夫人用手掸掸前身衣襟,拿起手套,走下楼来。

凯瑟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那儿,正忙着整理几张自己开列的名单,因为她是妇女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秘书,一遇到竞赛必定要忙乎一阵子。但是她已准备就绪,要去参加宴会了。

“到底还是穿上你这件罩衫啦。”斯金纳夫人说。

午饭时,她们商量过凯瑟琳是穿这件无袖套领罩衫呢,还是穿件薄绸的黑衫好。这件罩衫黑白两色,凯瑟琳觉得还够时髦,不过穿上它却没有一点家逢丧事的意思。可是米莉森特赞成穿这件。

“咱们何必个个穿得好像刚出完殡回来似的,”她说,“再说哈罗德已经死了八个月啦。”

斯金纳夫人觉得这种口气真有点冷酷无情。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神情举止一直异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不见得现在就打算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道。米莉森特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

“现在人们不兴像从前那样服丧啦。”她说,停顿一下,接着往下说的口气,斯金纳夫人觉得颇为反常。凯瑟琳分明也有同感,疑惑不解地瞧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罗德决不会要我没完没了地给他服丧。”

“我早早穿好衣服,就因为有点事想跟米莉森特谈谈。”凯瑟琳为了解答母亲那种疑问式的观察,说道。

“是吗?”

凯瑟琳没有解释。她把手里的名单搁在一旁,皱着眉头拿起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有位太太在信里抱怨委员会办事太不公平,不该把她应享受的让棍数目从二十四减少成十八[1]。充当妇女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秘书,真要具备相当老练而周到的本领才行,斯金纳夫人慢条斯理地戴上她那副簇新的手套。窗外的遮篷使屋子里昏暗而阴凉。她注视着哈罗德生前托她妥善保管的一只染得色彩鲜艳、硕大的木制犀鸟,觉得这个标本真有点奇特而粗野,哈罗德不知为何对它却十分看重。它带点宗教意味,卡农·海伍德也赞赏不已。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几件马来西亚民族武器,叫什么名称她可早就忘了;几张临时安放的桌子上,这儿那儿都摆着哈罗德先后多次赠送的银器和铜器。她喜欢哈罗德,两眼不由自主地转向钢琴上摆着的他的照片,那上面还放着她的两个女儿、外孙女、姐姐和外甥的几幅照片。

“咦,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哪儿去了?”她问道。

凯瑟琳环顾四周,照片确实已经不在原处。

“谁把它拿开了吧。”凯瑟琳说。

她感到惊奇,迷惑不解地站起来,朝钢琴那边走去。几幅照片重新给安排过了,中间并没露出空当。

“也许米莉森特把它拿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斯金纳夫人说。

“我早就该有所察觉了,再说米莉森特自己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她都锁起来,没摆在外头。”

斯金纳夫人对于女儿没在自己的卧室里摆一张哈罗德的照片,确实感到十分纳闷。有一次她还特意提起这件事,可是米莉森特没有答碴儿。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沉静得出奇;斯金纳夫人出于一片好心,想对她表示同情,她也并不领情。她好像不大愿意谈起自己不幸的遭遇。悲伤嘛,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表达方式。斯金纳先生告诉老伴顶好别去打扰米莉森特,由她独自去排遣哀愁。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纳夫人又把思路转到宴会上去了。

“你爹问我他该不该戴一顶大礼帽,”她说,“我认为还是戴着,保险点好。”

那可是一场盛会。他们会尝到宝滴糖果店的草莓和香草两色冰淇淋,冰咖啡则由海伍德家里自制。社会名流均会到场。主人要把他们介绍给香港主教,这位主教如今正住在海伍德家里,是卡农的大学同学,要跟大家谈谈他在中国传教的见闻。斯金纳夫人有个女儿在东方侨居八年,女婿又曾经是婆罗洲一个地区的驻扎官员,因此她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这事当然对她总比对那些跟殖民地这些事毫无关联的人更有意义。

正如斯金纳先生所说的那样:“只知道英国的人,又能知道英国一些什么呢?”

这当儿,斯金纳先生走进来了。他继承父业,是个律师,在林肯法学会广场大街开业。每天清早,他到伦敦市区去上班,晚上才回来。他能陪伴老婆女儿去参加卡农家里的宴会,完全是因为卡农绝顶聪明地选定星期六举办的缘故。斯金纳先生穿上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显得挺精神。他的衣着并不十分讲究,却也干净利落,看上去像个受人尊敬的家庭法律顾问,而他确实也是。他的事务所向来不接办非法业务;如果有人找上门来,请他帮忙解决一件不大体面的事,斯金纳便会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

“这类案子,我想敝事务所是不太有意承办的,”他会说,“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顺手把便条本子取过来,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撕下来递给来客。

“我要是您,就会去拜访这类人。您要是跟他们提一下我的名字,保险他们会尽力帮您的忙的。”

斯金纳先生的脑袋瓜子光秃锃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两片薄而没有血色的嘴唇老是紧闭着,蓝眼珠子却闪出羞怯的神情。腮帮子苍白无色,满脸都是皱纹。

“呦,穿上新裤子啦。”斯金纳夫人说。

“我觉得这是个把它露一下子的很好的机会,”他答道,“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在翻领上戴朵花哪。”

“要是我,可不戴,爹,”凯瑟琳说,“我觉得那不太像样儿。”

“好多人都会戴的。”斯金纳夫人说。

“只有小职员那种人才喜欢戴,”凯瑟琳说,“您也知道,海伍德什么人都得请;再说,咱们还在服丧期间呢。”

“主教讲完话,闹不清会不会要大家捐钱。”斯金纳先生说。

“我想不至于吧。”斯金纳夫人说。

“我认为这招儿可有点差劲。”凯瑟琳附和道。

“事先有个准备,比较保险,”斯金纳先生说,“让我代表咱们一家子来捐钱。十个先令够不够,还是捐一镑?”

“我觉得要捐就该捐一镑,爹。”凯瑟琳说。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我不愿意比别人捐得少,可是也没有必要多捐。”

凯瑟琳把文件放进写字台的抽屉,站起来,看看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夫人问道。

“还早哪。人家请咱们四点钟去,我想用不着四点半钟以前就到。我吩咐戴维斯四点一刻把车开过来。”

往常出门都由凯瑟琳开车,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大场合,就由花匠戴维斯穿上制服权当司机。这样汽车开到门口,气派显得大一些;而且凯瑟琳穿上崭新的衣衫,也不大愿意亲自开车。她看到母亲把手指一根根往新手套里伸到底,想自己也该戴一副。她闻闻自己的手套有没有肥皂味儿,果真还残存那么一点点,不过她相信谁也不会注意到。

房门终于开了,米莉森特走进来。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斯金纳夫人怎么也看不惯她这身打扮,可她也知道米莉森特必得穿它一年。这身衣服怪可惜了的,跟她一点也不相配,而对有些人倒挺合适。有一次,她自个儿就试戴过米莉森特的帽子,加上它那白带子啦,黑面纱啦,觉得倒挺像个样儿。当然喽,她希望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比她长寿;要是事与愿违,他先走一步,那她就永远不再脱下丧服。维多利亚女王就没脱掉。米莉森特则另当别论,她还挺年轻,不过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当了寡妇,也实在太惨了,何况再婚的机会也不太多。凯瑟琳如今也不大可能出嫁,她都三十五啦。米莉森特和哈罗德前一次回国,斯金纳夫人曾经建议他们邀请凯瑟琳到他们那里去住一阵子;哈罗德好像倒挺愿意,可是米莉森特不同意。斯金纳夫人也闹不清为什么不行,那原本可以给凯瑟琳制造个机会结交朋友。当然他们并无意要把她撵出家门,姑娘家总该出嫁嘛;不知怎的,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个个都娶了老婆。米莉森特说那边的气候恶劣,她本人的脸色也的确不佳。如今谁也不会认为米莉森特当初曾经是两姐妹当中更漂亮的一个啦。凯瑟琳越长越水灵,当然有人说她太瘦;现在她把头发剪短,再加上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打高尔夫球,两腮红喷喷的,斯金纳夫人觉得她相当标致咧。没有人会这样品评米莉森特,她的身体完全走了形,她一向个儿就不高,如今一发胖,简直成了个矮墩子。她也当真太胖了,斯金纳夫人猜想这大概是热带气候热得她懒得活动的缘故吧。她的肤色泥土般灰黄,两只蓝眼珠子本来是她最出色的特点,如今也变得暗淡无光。

“她的脖子得想法治治,”斯金纳夫人心里想,“可怕的双下巴颏儿都长出来了。”

这件事她跟她丈夫谈过一两次。斯金纳先生说米莉森特已经是半老徐娘,不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说得也是,可她也没必要撒手听其自然,什么都不顾了呀。斯金纳夫人打定主意要跟女儿好好谈谈,当然她也应当尊重女儿的哀愁,等她服完一年丧再说。她也巴不得借这个理由往后推迟,说真的,一想到要进行这样一次交谈,她就感到有点发憷,因为米莉森特跟过去完全判若两人。她耷拉着一副脸子,叫她母亲跟她在一块儿时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纳夫人是个直筒子,想到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可是你跟米莉森特说句话(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她却有个怪毛病,吭也不吭一声,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有时候,斯金纳夫人恼火极了,不得不提醒自己,可怜的哈罗德才死了几个月,这样才克制自己没对米莉森特大动肝火。

寡妇默默地向前走来,一丝光线从窗户那儿射进来,落在她那阴阴沉沉的脸蛋上。凯瑟琳背朝着窗户站在那里,凝神瞧了瞧姐姐。

“米莉森特,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她说,“今天早晨,我跟格拉迪丝·海伍德打高尔夫球来着。”

“你把她打败了吗?”米莉森特问道。

格拉迪丝是海伍德家唯一还没有嫁出去的姑娘。

“她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我觉得你本人应该知道一下。”

米莉森特的目光越过妹妹,落到花园里正在浇花的小女儿身上。

“妈妈,您告诉安妮让琼在厨房里用午茶了吗?”她问道。

“说了,待会儿让她跟用人们一起用茶。”

凯瑟琳冷静地凝视着姐姐。

“主教这次回国,顺路在新加坡待了两三天,”她接着说,“他挺喜欢旅行,到过婆罗洲,许多你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他一定很愿意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夫人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瓜拉苏达见过他。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说听见他的去世,感到万分惊讶。”

米莉森特坐下来,慢慢戴她的黑手套。斯金纳夫人见到女儿听了这席话一言不发,感到很诧异。

“哦,米莉森特,”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翼而飞,是你拿走了吗?”

“嗯,我把它收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愿意把它摆在外面呢。”

米莉森特又沉默不语。这真是个惹人恼火的毛病。

凯瑟琳稍微转了转身,好面对着她的姐姐。

“米莉森特,你干吗对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

寡妇不动声色。她盯视着凯瑟琳,灰黄的脸色却泛起了红晕。她没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夫人吃惊地问道。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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