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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赴宴之前(2)

斯金纳夫人啊地惊叫一声,她的丈夫摆摆手,叫她静下来。

“真是这样吗,米莉森特?”

“是。”

“那你干吗没告诉我们?”

米莉森特沉吟片刻,手指懒洋洋地抚摸身旁桌子上的一件铜器。这也是哈罗德送的礼物。

“我是替琼着想,让她相信她爹是得感冒死的,这对她更好一些。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你让我们处于一种十分难堪的境地,”凯瑟琳皱了皱眉说,“格拉迪丝·海伍德怪我不够交情,没把真情实况告诉她。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叫她相信我根本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她说她爹也不满意。他老人家说,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还是你结婚的证婚人,两家如此亲密无间什么的,他确实认为我们应该信任他。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愿意告诉他真情实况,也不必跟他撒谎。”

“在这一点上,我得说我同意他的观点。”斯金纳先生尖刻地说。

“我当然对格拉迪丝说,我们没有一点过错。你怎么跟我们说的,我们就怎么告诉了他们。”

“我希望这件事没把你们那盘高尔夫球局打散。”米莉森特说。

“真是的,亲爱的,我觉得你这话说得太不得当啦。”她爹嚷道。

他站起来,朝空壁炉那边走去;习惯成自然,他叉开燕尾服,站在它的前面。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米莉森特说,“如果我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瞧不出干吗不可以。”

“你连你亲妈都不肯告诉,看起来你对你妈一丁点感情都没有。”斯金纳夫人说。

米莉森特耸耸肩膀。

“你应该想到,这种事早晚会露馅儿的。”凯瑟琳说。

“怎么?我可没想到两个多嘴多舌的老牧师除了议论我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嚼舌的了。”

“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海伍德家里人自然就会问起他认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谈了半天,都没谈到点子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原本应该把真情实况告诉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决定如何应付最为妥善。作为一名律师,我可以向你进一言:如果想隐瞒实情,最后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夫人说,眼泪从涂了胭脂的腮帮上滴下来,“这似乎也太可怕啦。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个好女婿,什么事惹得他干出这种可怕的蠢事?”

“气候。”

“我看你还是一五一十地跟我们谈一下好,米莉森特。”她爹说。

“凯瑟琳会告诉你们。”

凯瑟琳迟疑一下。她要讲出来的事确实怪吓人的。这种事竟会出现在他们这样一个体面的家庭里,看来实在太可怕了。

“主教说他是抹脖子死的。”

斯金纳夫人惊吓得上气不接下气,感情一时激动,走到她那失去丈夫的女儿身边,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哟。”她抽抽噎噎地说。

可是米莉森特直把身子朝后缩。

“请别来烦我,妈。这种磨磨蹭蹭的,我实在受不了。”

“米莉森特,你可真有点过分啦。”斯金纳先生拧起眉头说道。

他认为她的举止太没教养了。

斯金纳夫人用手绢轻轻按按眼睛,叹口气,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回到她原来的座位上去。凯瑟琳忐忑不安地玩弄自己脖子上戴的长项链。

“姐夫死亡的详细情况得由一位朋友来告诉我,看来真够荒谬绝伦的。这叫别人看来,我们个个都像是个大傻瓜。主教很想见见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诉你,他是多么为你难过。”她顿了顿,米莉森特一声也没吭,“他说米莉森特当时带着琼出门在外,回来的时候发现哈罗德已经死在床上。”

“那一定叫人吓了一大跳。”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夫人又哭开了,凯瑟琳把手轻轻搭在妈妈的肩头。

“妈,别哭啦,”她说,“把眼睛哭红,人家会笑话的。”

大家默不作声,斯金纳夫人擦干眼泪,竭力控制住自己的伤感。她感到特别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还戴着可怜的哈罗德送给她的白鹭羽毛哪。

“还有件事我也应该讲给你们听听。”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又不慌不忙地瞧着妹妹,目光坚定而警惕。她那副神情,就仿佛在等待听到一声深怕自己会错过的音响似的。

“我不想说任何伤你感情的话,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可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噢,我的天,多么可怕呀!”斯金纳夫人喊道,“多么骇人听闻哟!是格拉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就是隐瞒真相的后果,”斯金纳先生烦躁地说,“事情总是这样的。你如果想把事情包起来,秘而不宣,各种流言蜚语便会不胫而走,说得比真相还要糟糕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听人说,哈罗德是在发酒疯神经错乱的时候自杀的。我觉得为了咱们全家的体面,米莉森特,你应该否认这一点。”

“用这样难听的话谈论一位亡人,真是太不应该了,”斯金纳夫人说,“而且等琼长大了,对孩子也不利。”

“这种事有什么根据呢,米莉森特?”她爹问道,“哈罗德一向很有节制呀。”“得啦。”寡妇说。

“他喝酒吗?”

“活脱儿是个醉鬼。”

三人都大吃一惊,万没料想会得到这样一句答复,语气还蛮讥讽。

“米莉森特,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谈论你那死去的丈夫?”母亲把两只戴好手套的手攥紧,嘴里嚷道,“我实在不能理解。你回到家里,一直表现得古里古怪。我永远不能相信我的一个女儿会这样对待自己丈夫的亡故。”

“先别提这事啦,孩子妈,”斯金纳先生说,“以后还有机会谈。”

他走到窗前,朝那阳光明媚的小花园里瞧了两眼,又踱回到屋子中间。他从兜儿里掏出夹鼻眼镜,尽管并不打算把它戴上,还是用手帕擦了又擦。米莉森特瞧着他,两眼分明带着一种十分讥诮的神情。斯金纳先生窝了一肚子火。他干完了一个礼拜的工作,本来从现在到下礼拜一上班之前可以悠闲自在一番。他跟老婆说,这个花园宴会真讨人厌,还不如待会儿在自己的花园里安安静静地进午茶更有乐趣;话虽如此,他还是打算去一下。他对于有关在中国传教的活动并不那么感兴趣,不过认识一下主教嘛,也挺带劲儿。现在万没料到竟然出了这样一档子事!他这个人,最不爱卷入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头去;突如其来,有人对他说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自杀身亡,这可真是太糟心啦。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抚平自己的白袖口,那副沉静的样儿招他生气,可他没冲她发火,却对小女儿说:

“你干吗不坐下,凯瑟琳?屋子里有的是椅子。”

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闷声不响地坐下。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特跟前停下来,面对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干吗对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可我认为这样做大错特错,因为这种事是包不住的,早晚会透露出来的。我闹不清主教跟海伍德一家人说的话有几分符合事实;你如果肯听我的忠告,就该尽量将情况如实讲给我们听,咱们好共同研究一下。如今没法指望这种事只传到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丝耳朵里为止,不再远传出去。像伦敦这样一个地方,大家都爱议长议短的。不管怎样,我们要是知道事实真相,这对咱们大家都会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斯金纳夫人和凯瑟琳觉得他谈得很得体。她们都等待米莉森特的答复。她哪,却无动于衷地听了,脸上泛起的那阵红晕早已消逝,又恢复了白里透灰的脸色。

“我要是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想你们不大会乐意听的。”她说。

“你应该懂得我们会同情你,理解你。”凯瑟琳一本正经地说。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一抹微笑隐现在她那紧闭的嘴唇边上。她冷眼瞧着他们三个人。斯金纳夫人感到很别扭,觉得米莉森特观望他们的那副神气,就像是他们三人全是时装店里的人体模特儿似的。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跟他们三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也知道,我当初嫁给哈罗德,根本就不爱他。”她陷入沉思,喃喃说道。

斯金纳夫人刚要惊叹一声,她丈夫倏地做了个旁人几乎没有察觉的手势,多年的夫妻心领神会,她止住了。米莉森特接着说下去,声调平稳而缓慢,语气也没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二十七岁,看来也没有另外一个人想娶我。不错,他当时已经四十四,年纪似乎够大的,可他有个挺不错的职位,对不?我也不大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斯金纳夫人又想哭出来,但是她猛然想起自己还得去赴宴。

“我现在才明白你干吗把他的照片拿开了。”她伤心地说。

“妈,别这样。”凯瑟琳喊道。

那张像片是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婚的时候照的,照得挺不错。斯金纳夫人一直把他当做一个相当正派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个儿高高的,也许稍微胖了点,但举止庄重,仪表堂堂。他那时就已经开始秃顶,说真的,如今男人家秃顶都秃得特别早,不足为奇;另外,他说那种遮阳的硬壳帽也对头发大不利。他留了两撇小黑胡子,脸晒得黧黑;相貌中顶顶出众之处当然要属那一对大眼睛,棕色的,跟琼的眼睛一模一样。他的谈吐也很有风趣,凯瑟琳说他爱吹牛,斯金纳夫人却不以为然,男人家说话自以为是,她一点也不介意,特别是她一发现———哼,发现得可快了———米莉森特把他迷住了,便更加喜欢他啦。他对斯金纳夫人一向彬彬有礼,他谈到他所管辖的地区啦,猎获的珍禽啦,她都细心倾听,仿佛真感兴趣似的。凯瑟琳说哈罗德太自负,而斯金纳夫人却属于盲目接受男人自卖自夸的那一辈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风向,尽管她对母亲啥也没说,做娘的心里却明白哈罗德要是向她求婚,准会得到她的认可。

哈罗德跟一些侨居婆罗洲三十多年的人住在一块儿,他们都很夸奖那个地方。没有理由说一个女人不能在那里过得舒舒服服;当然,小孩子长到七岁就得接回国来教养,不过斯金纳夫人想目前也还用不着操这份心。她请哈罗德到家里来吃饭,对他说他们一家人进午茶的时候总在家。他好像没什么要紧事,在老朋友家里的逗留快结束的时候,斯金纳夫人跟他说欢迎他到自己家里再小住半个月。也就是在这一次小住临尾时,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了婚。他们举行了像样儿的婚礼,然后到威尼斯度蜜月,接着动身去东方。轮船每到一个港口,米莉森特都往回寄一封信。看来她很幸福。

“瓜拉苏达这里的人待我都挺好。”她说,瓜拉苏达是个婆罗洲的重镇,“我们跟驻扎长官住在一起,大家轮流请我们吃饭。有那么一两次,我听到有人邀哈罗德去喝酒,他拒绝了,他说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得改邪归正了。我纳闷他们干吗咯咯地笑个不停。长官夫人格瑞太太对我说,大家都很高兴见到哈罗德结了婚。她说,一个单身汉在边远地区服务委实太寂寞了。我们离开瓜拉苏达的时候,格瑞太太怪模怪样地跟我道别,我感到很纳闷。她好像庄重地把哈罗德交给我负责似的。”

他们一声不响地听着。凯瑟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姐姐冷冰冰的面孔,斯金纳先生直勾勾地盯着老婆坐的那张沙发后面墙上挂着的波纹刃口的短剑啦、笨重的“巴朗”短刀啦等马来土武器。

“过了一年半,我又回到瓜拉苏达,才明白他们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古里古怪。”米莉森特喉头发出一点怪响,好像一声嘲笑的回音,“我那时才知道许多过去蒙在鼓里的事。哈罗德那次回国原来就是为了要结婚。跟谁结婚,他倒并不在乎。妈妈,您还记得当时咱们下了多大工夫要把他笼络住吗?其实,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米莉森特。”斯金纳夫人说,语调里也是酸溜溜的,因为对当时设下的圈套如此冷嘲热讽,她听了心里很不受用,“我当时觉得你把他迷住了啊。”

米莉森特耸耸她那胖乎乎的肩膀。

“他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每天晚上都抱一瓶威士忌酒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得一干二净。秘书长警告他如果再不戒酒就必须辞职,而且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国休假。他建议他讨个老婆,这样回来以后就会有人看住他。哈罗德娶我,纯粹为了要一个看护人。住在瓜拉苏达的那帮家伙打赌,看我能让哈罗德的头脑保持清醒多久。”

“可是他爱你呀,”斯金纳夫人插嘴说,“你不知道他怎样经常跟我谈起你。就在你刚刚谈到的那段时间,你去瓜拉苏达生琼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多么动人的信提到你。”

米莉森特又瞧着母亲,灰黄的脸蛋染红了,两只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婚后头几个月过的日子。官方的汽艇把他们送到河口,他俩在哈罗德戏称为他们的海滨行邸的那个有走廊的平房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俩乘一条小划船顺游而上。根据她看过的小说,她原以为婆罗洲的河流都是黑不溜秋、怪吓人的,没想到天空竟是那么蔚蓝,点缀着朵朵白云;栲树和棕榈的短绿枝让潺潺流水冲刷过,在阳光下闪烁发光。河岸两旁连绵一片莽莽无径的丛林,远方在天空的背景上现出一座崎岖轮廓的高山。早晨的空气清新凉爽,她仿佛踏进一片友好而肥沃的大地,感到无限的自由。他们观望着两岸缠结的树枝上坐着的猴子,哈罗德有一次指着一段树干模样的东西,说那是一条鳄鱼。副长官穿着帆布裤子,戴一顶遮阳帽,在码头迎接他们,还有十来个小兵一字列儿排成行向他们表示敬意。她被介绍给副长官,那人名叫辛普森。

“啊,长官,”他对哈罗德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回来。你不在,真够叫人寂寞的。”

长官的小平房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四周杂乱地生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房子有点破旧,家具稀疏简单,房间里倒也宽敞而凉快。

“村子就在那边。”哈罗德指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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