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从北京飞回了省城，在日泉驻省办事处所属的泉府宾馆擦了把脸，稍稍休息了片刻，便想着要去拜见省委几位领导。于是他让郑守正与省委办公厅秘书处先预约预约。郑守正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一刻了。
郑守正说：“太晚了，要不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
柳子奇说：“这些首长都是些‘夜猫子’，习惯晚上在办公室‘开夜车’，最好还是晚上去。”
郑守正当即便向省委一位副秘书长打了电话，说明了事由。副秘书长告诉郑守正，省委书记陆鸣一到上海出席一个国际经济技术协作会，估计三天以后才可能回来，副书记崔君里今晚有一个外事活动，明天一早还要陪客人出外参观考察。副秘书长又说，尽量给安排接见，两三天后吧。
郑守正挂断了电话，向柳子奇报告了情况。
柳子奇说：“那就先住下再说。”
驻省办事处主任兼宾馆总经理金东明在泉府宾馆安排了晚宴，为柳子奇、郑守正、魏宏冰几个人接风洗尘。吃罢晚宴，天已漆黑了。金东明低声问郑守正：“晚上是不是为柳市长安排一个什么活动，好好轻松轻松？”
郑守正压低声说：“你甭胡想，等会儿看柳市长有兴致了，就玩‘三撬一’吧。”
几个人到了驻地，郑守正道：“柳市长，晚上闲着也没事，刚好我们四个人，就玩几把‘三撬一’吧？”
柳子奇似乎没有听见，不说玩，也不说不玩。
金东明在一旁接过话说：“是啊，闲着也没事，玩几把？”
郑守正知道，柳子奇不说话，就表示默许了，于是用胳膊捅了捅金东明，金东明这才会意，止住了话头。
四个人说着，来到了棋牌室。这个棋牌室在宾馆顶层的一角，大约有一百平方米，外面看着不起眼，室内却装修豪华，既隐秘，又别有洞天。来这里下棋打牌的，通常是有相当级别和身份的上层人士。室内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且每天必换新鲜的。这天唯一没有的，是女性和服务生，因此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需要什么，就自己动手。
金东明给各位沏了上好的茶，主动坐在方桌的下方。
魏宏冰洗了牌，依次发了四堆。
“三撬一”在日泉和省城都叫做“挖坑”，是一种扑克牌游戏——一副扑克牌抽出来大小王，每人再分发十二张，余下的四张为“锅底”，是庄家牌的补充，叫“点子”前，谁也不许看“锅底”是些啥牌。四个人根据手中牌的组合好坏，由红桃4持有者先叫“点子”，一点为小，四点最大，持红桃4者可以叫任意点，然后再依次由其他三个人叫比红桃4者大的“点子”，谁叫得最大谁当庄家，由谁搂“锅底”，谁先出牌。其余三个人则叫做闲家，便是一家了，共同对付庄家。若将庄家撬翻了，庄家向三个人出“水”，若庄家输了，三个人便向庄家收“铜”。“水”也好，“铜”也罢，叫“点子”也行，一般都是以钞票论输赢。玩这种牌，一靠手艺，二靠运气，“点子”可大可小。也有个别玩家，不以金钱论英雄，以其他方式讲讲输赢，凑凑热闹。玩钱的，有自己掏腰包的，也有他人垫底支锅的，关键要看与什么人去玩。在官场，下级与上级玩，往往是下级替上级垫底支锅，或者下级故意输，变着法子让上级赢，因此也叫“联络感情”或“感情投入”，说白了就是变相行贿。四个人中，金东明只是一个处级，级别比柳子奇和温一达小一两格，比魏宏冰大一格，但魏宏冰是市长秘书，在人们的眼里，比处级还要大，因此金东明很明智地将自己小看一级了。金东明尽管与柳子奇有过几次接触，但在一起玩牌还是头一次，作为“主人”和下级，他事先已经将钱准备了同等额的三沓，是要支“锅”的，但“锅”支大了，他担心柳子奇会往其他方面想，“锅”支小了，又惟恐起不到“感情投入”的作用，于是干脆就一人预备了适量的钱，他想，这种“锅”应该是不大不小的，一般都能够理解。
金东明想着，便问：“柳市长，玩多大的‘点’？”
柳子奇只顾看手中的牌，并不答话。
郑守正道：“金主任，今晚你是东家，你说玩多大，就玩多大吧！”
金东明听这么一说，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三沓钱分发给三人，满脸堆笑道：“那就玩幺洞洞的点（一百元），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我小金请客。”
魏宏冰道：“‘点子’太大了，太大了，‘一点’幺洞洞，那输赢一把，进出就是三张老人头（三百元）啊，玩小点，玩小点。”
郑守正后悔刚才说过的话，佯装看自己的牌，等着柳子奇说话。
果然，柳子奇说话了，但这话令几个人满脸发烫。柳子奇说：“金主任，你玩得多潇洒啊，宏冰玩不起。”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钱推到金东明的面前，又说：“你每月领多少工资？”
金东明道：“这……这……这点小意思，柳市长把我当外人呢……”说着露出一副等待奚落的窘态。
柳子奇看了看脸色同样尴尬的郑守正和魏宏冰，说：“算了，是外人就坐不到一起了。我提议我们不玩钱，玩游戏——谁输了，谁就说一个段子，不过要说健康的才行，才算过关。”郑守正、魏宏冰赶紧将面前的钱推到金东明手里。
大家连声说，好好好好，这才恢复了常态，开始搂锅出牌。
头一把，郑守正当庄家，结果被其他三个人联手撬翻了，于是郑守正便先说了一个健康的段子：“说是不管单位大小，都有三种人。是哪三种人呢——一种属牛，与世无争，只管干活；一种属猪，好吃懒做，无所事事；一种属狗，上蹿下跳，不咬便斗。”大家笑了，连声说好。
柳子奇也乐了，用手指点了点郑守正，说：“你呀，老郑，不愧为秘书长，怕是你总结出来的吧？”
郑守正笑着说：“哪里哪里，这是机关群众语言，智慧的结晶！”
第二局，柳子奇当庄家，输了，便说：“好好好好好，我认输，那就也说一个段子吧。说什么呢，哦，对了，这‘三撬一’的玩牌法哪，三个人撬一个人，使我想起一个段子，其实是一个比方，这样说吧——我们几个好比是一个领导班子，庄家好比一把手，你们三个闲家就好比二、三、四把手。你们说，这说明了什么？”
大家说：“不知道！”
柳子奇接着说：“这说明，一把手通常是二、三、四把手想要撬翻的那个家伙！”三人愕然。
接下来的一局，柳子奇再次坐庄，这回他将三个人撬翻了，郑守正道：“柳市长，你一个人撬翻了我们三个人，那这又说明了什么？”
柳子奇不假思索道：“这又说明，一把手通常是二、三、四把手不容易撬翻的那个家伙，结果二、三、四把手反而被撬翻了……”
大家听出来柳子奇若有说指，哈哈笑了。
几个人玩着，说着，笑着，闹着，忘记了级别，不论了身份，不分了彼此，度过了一个无比愉悦和少有的夜晚。
翌日，刚好是个礼拜六，柳子奇决意到日泉几家在省私营企业去看一看。
于是，郑守正、魏宏冰便分头联系。
不一会儿，金东明派出的公爵王车停在了楼下。几个人上了车，一路风驰，穿街过巷，很快到了城郊电子城中的新科发有限公司。这是一家长期致力于数码新科技研发推广、最早拥有自主版权影像软件的高新企业，在全国同行业具有领先水平。公司总经理将柳子奇等人迎进了贵宾室，简要作了工作汇报，然后换了工作服，一起到了几个主控室和集成块装配室。柳子奇一边听汇报，一边兴致盎然地了解情况，并高兴地说：“作为高新尖端企业，你们在学中干、干中学，奋力创新，与时俱进，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台阶，得到了持续快速发展，令同行业刮目相看，产品以技术最新、质量最优、价格最低、服务最好，占领了国内外市场，赢得了消费者青睐，前景十分广阔，是日泉人民的骄傲。”总经理连声说，好好好好好！
第四天吃过早餐，省委那位副秘书长才给郑守正打来电话，说是省委书记陆鸣一和省委副书记崔君里同意下午三点接见柳子奇。
柳子奇静静地待在泉府宾馆的豪华套间里，将自己北京之行与市委书记苏阳波的几次密谈和他对目前日泉的形势与任务的几点指示过滤了一遍，思忖着下午见了省委领导如何汇报好，使日泉能够及早摆脱目前的困境，各项工作得到省委的重视与支持。
下午两点半钟，公爵王车嘎地在省委西院停了下来。柳子奇走下车，眺望了一眼宽敞静谧的省委大院，院子里，绿荫蔽阳，草地连片，花团锦簇，满院溢彩，不时有进进出出的车辆和行人，车辆过后，竟然没有几丝声响，也不见闲者恋蝶赏景，少了几分闲情雅致，不禁想起姚合的《郡中西园》诗来——西园春已尽，芳草径难分。静语唯幽鸟，闲眠独使君……柳子奇是熟悉这座森森的院落的，过去每每走进大院，他常常感受到一位西方美学家手记中的明断——从主义出发与从历史出发是对立的，而美学与植物学是类似的，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是类似的，建筑学与绘画是类似的，诗歌和人文景观是类似的。这些美的表象和形态，使得柳子奇对这座今古相映的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鱼，都有一种剥离、探源的冲动。而眼前，他的一切美好的遐思冥想，都随翱翔的雁阵飞去了，显得那么空旷、苍白与无奈，甚至就连自己也显得那么苍凉、沉重和萎靡。柳子奇摇了摇头，将自己回归到了一个现时的天地里，然后抖了抖精神，疾步走进了省委常委办公大楼。省委办公厅那位副秘书长认得柳子奇，于是主动上前打了招呼，将他领进了省委书记陆鸣一宽阔明亮的办公室。
省委书记陆鸣一和省委副书记崔君里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谈论着工作。见柳子奇走进来，但谁也没有起身。崔君里侧过头，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对面的一张长沙发，示意他先坐下。陆鸣一看了看柳子奇一眼，又继续和崔君里说着话。柳子奇落座后，有些局促和尴尬，这时秘书给他端来一杯茶水。他抿了一小口，感觉很烫。放下茶杯，柳子奇站了起来，挪动了两步说：“陆书记、崔书记，你们在谈工作，我还是先到隔壁等一等吧！”
“不用，小柳，你坐下，我和老崔已经谈完了！”陆鸣一道。
柳子奇只好回到沙发前，再次坐下。
“听说你到北京去看苏阳波了，老苏身体如何啊？”崔君里说。
“是的，一来是去看望看望老书记，二来有一些工作需要当面向他汇报和请示。苏阳波同志身体还行，他还让我向你们两位书记问好！”柳子奇端坐在沙发上答道。
“小柳同志，你和老苏同志对当前日泉出现的问题怎么看啊？”陆鸣一问。
柳子奇说：“首先是向省委检讨，向二位书记检讨，尤其是我本人，地方工作经验不足，工作没做好，并且有许多失误，以致日泉的工作动作不大，又出现当前这样一种人心浮动的局面。”
陆鸣一道：“责任老苏和你肯定是要担的，我和老崔想与你议一议，把把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柳子奇想了想，说：“这个问题我也多次思考过，我认为既有体制、机制的因素，又有改革发展可能会遇到的难点，也不排除个别人为的因素……”
“要害是什么？”崔君里问。
陆鸣一说：“老崔问得好，我以为要害的问题是个别人为的因素，其实质还在于我们个别同志官僚主义盛行，官本位思想严重，官欲熏心，官瘾很大！”
“权欲，还是可悲的权欲在作祟啊……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说过，权力导致腐化。他还说，历史并非清白之手编织的一张网，使人堕落和道德沦丧的一切原因中，权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跃的。”崔君里说。
陆鸣一说：“对，列宁同志好像也说过，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不受监督的权力必然走向穷途末路。所以，中央领导同志一再告诫我们，党的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慎权、慎独、慎微，尤其是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一定要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
崔君里接过话说：“小柳，你和老苏议过没有，下一步你们如何尽快扭转日泉目前这种局面？”
柳子奇说：“我和阳波同志的一致意见是来个既务虚又务实，虚实结合……”
“说说看！”陆鸣一道。
柳子奇说：“所谓的务虚，就是在全市开展一次干部教育和作风整顿活动，使每一个干部从思想上、灵魂里受到一次大的震动，来一次全面洗礼和彻底净化，从思想作风深处解决一些问题；这务实呢，就是调整一批干部，扯烂裙带，撕破关系网，清除团团伙伙，让能干事的人有事干，敢干事的人会干事，干成事的人有舞台！这两件事做好了，也有利于省委调查组在日泉的调查工作。”说到这里，柳子奇有些激动。
“我同意你们这个想法！”陆鸣一表态道。
“干部上的事，要分期分批调，宁稳勿乱，防止人人自危，事与愿违！”崔君里提醒道。
柳子奇说：“这个我们会考虑周全的！”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提醒你……”陆鸣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柳子奇说，“日泉的问题，你和老苏必须给我来一个彻底的‘拨乱反正’，往好里整，顺里理，整不好，理不顺，拿你们是问，谁也别想开溜，明白吗？”
柳子奇道：“好的，我可以向两位书记保证！”
“还有，省委调查组在日泉的调查工作进展不太顺利，要加大力度，加快进度。这个问题，老崔你要多过问，多协调！”陆鸣一说罢，拍了拍一旁在座的崔君里的肩膀。
崔君里点了点头，说：“只有这个疑团散开了，你们日泉的工作才好做。小柳，你们市委、市政府要多配合、支持王虎林和吴铭同志的工作，必要时可以协同作战。我回头再给虎林、吴铭同志打打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