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达没有给肖东辉说起这事,尽管肖东辉鞍前马后,一路风尘,又是自己多年的心腹。温一达明白,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身在政界,所谓的心腹,哪怕是心腹加朋友,一旦被利欲所左右,最终的结局好与否,那都是非常可怕的。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星期,京官才按预约匆匆来到了温一达下榻的燕莎宾馆。温一达借口让肖东辉去买一条中华烟,将他支走。待京官在套间外的会客厅坐定,温一达才从他那喜悦的神色中读懂了事情的走势。京官按捺不住兴奋,从皮夹里掏出一纸信函。温一达定眼一看,是中央某部的公用便笺,上面写着——
鸣一同志:
见信如面。你省日泉温一达同志托人来看望我,又得知省市的形势一派大好,经济也有长足发展,甚感欣慰。温一达同志的工作情况我听说了,像这样的开拓型干部,要让他有施展才能的政治大舞台。
某某 某年某月某日
温一达仔细读了两遍,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使他联想起老爷子写字时的颤抖。温一达没有料到,老爷子会亲笔给省委书记陆鸣一写信推荐自己,此刻内心起伏澎湃,热浪翻滚,仿佛自己是一艘舰艇,已经立于潮头浪尖,嗖嗖地飞驶。旁边的轻舟,远处的楼亭,还有更远处的青山白云,早已被他甩在了脑后……直到京官开口说话,才打断了他的畅想。京官解释说:“和朋友在琉璃厂挑了几件南宋晚期的瓷陶,老爷子喜欢得不得了,我就顺势将你的情况向老爷子作了汇报,老爷子破例给陆鸣一写了这张条子。依我看,老兄这日泉一把手的位子坐定了。”温一达开始还有些怀疑这位京官老同学,别耍了自己,但见了老爷子写下的条子,如获至宝,什么不愉快的事,此刻也不用去胡思乱想了。于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依依而别。
得到老爷子字条的第二天,温一达和肖东辉乘坐第一趟班机飞回了省城。在班机上近两个小时的沉思中,温一达已经思忖好了,下飞机后,要直接向自己的恩师——常务副省长谢琨山汇报汇报自己的思想,顺便再透露透露老爷子给陆鸣一写条子推荐自己的事,一来是让谢琨山知道自己的能量,二来也好请他给自己出出主意,如何把这步棋走好。温一达明白,在省委、省政府的核心圈里,自己唯一的靠山就是谢琨山了,任何时候都不能舍弃这棵参天大树。他同时也清楚,谢琨山和崔君里历来貌合神离,而崔君里又和陆鸣一私交不错,此时有老爷子的一纸条子,就等于一剂黏合剂黏住了三个人,而黏牢了这三个人,就等于走赢了这步险棋,就将无往而不胜,自己的夙愿就可以实现,梦寐以求的市长乃至市委书记的位置就非我温某人莫属了。
温一达为自己这一次不虚北京之行而欣慰,同时也为自己有谢琨山这样一棵大树而感到骄傲。
下了飞机,再找了一家偏僻隐秘的饭店住下,温一达当着肖东辉的面,赶紧打通了谢琨山家里的电话。谢琨山的夫人告诉他,老谢正在南京出席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估计三天后才可以回来。于是温一达又拨通了谢琨山的手机,果然,正在南京的谢琨山和他作了简单的通话,答应尽可能提前回省。
肖东辉和市政府一位密友通了电话,得知柳子奇这几天也在省城,遂向温一达作了汇报。温一达担心一不留意会撞上柳子奇,就说,那么我们这几天就冬眠,像猫一样,四门不出,不能让柳子奇知道我们也在省城。肖东辉表示赞同。是啊,温一达带肖东辉秘密到北京来省会,事先没有给柳子奇报告,当然在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跑官来了。
两天来闷得慌,肖东辉提议温一达说:“温市长,晚上安排个什么活动吧,闷得要死?”
温一达说:“在这个时候,你还真有心情?”
肖东辉调了几个电视频道,漫不经心地说:“那趁着曼妙的夜色,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透透新鲜空气?”
温一达知道他欲火攻心,想干什么,冷淡地笑了笑说:“行啊,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想独自休息休息。”
肖东辉应了一声,便要出门,却被温一达叫住了。温一达说:“你出去干什么都可以,但最好不要让柳子奇给撞上了!”
肖东辉点了点头,这才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温一达靠在床头上,索性关了百无聊赖的电视。躺下,又无睡意。便顺手拿起随身携带的《曾文正公家书》读了起来——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日·京寓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院……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妾,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此时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农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钥将来若做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蓄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几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
——此我之素志者也。
熟读曾文正公集的温一达对这位“曾剃头”的著述推崇之至,温一达的认识是,这位以“三纲五常”的教义为核心的专制宗法社会的伦理道德和政治哲学,同以民主与科学为核心的现代精神是绝对相反的。要不然,其弟曾国荃怎能“破贼城”安庆后尽掳无数,他自己也因“割贼首级若剃毛发”而“英名”千古?可叹可悲啊——“秀才肩半壁东南”,“知其不可而为之”。那么,其人所谓“即以做官发财为耻”也仅仅是说一说,标榜一番而已。想到这里,温一达自语道,哼,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温一达接着往下读,可怎么也读不进去了。他心烦意乱,迷茫如蒙,干脆将书顺势搁下,倒头便睡。
弄不清多长时间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温一达在迷蒙中被惊醒,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电话机上,然后极不情愿地拿起了话筒。里面一个甜甜的声音道:“先生,您好!”
温一达懒洋洋地说:“你是谁啊?”
“我是谁并不重要呀。”
“你到底是谁?”
话筒里面笑了笑,说:“青鸟!”
“你叫青鸟?”温一达吃了一惊。
“是啊——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青鸟就是我哇!”话筒里讪笑。
温一达说:“可我不认识你啊!”
女声又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认识不要紧,我可以去看看先生呀!”
温一达闻言,忽然想起卓玛,于是明白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了,不禁怦然心动,就说:“你凭什么来看我?”
女声道:“凭小女子的美貌、风情和智慧!”
温一达逗趣,却说:“我现在没兴趣。”
女声嘻嘻一笑,道:“不要紧,相信先生会感兴趣的,因为我手艺很好吔,可以给你玩玩花样,什么吹萧、抽油,还有什么冰与火、翘翘板、老爷车、手推磨、闹新春什么的,很舒服的!”
“哦,小娼妇,你真淫荡!”温一达对低层次的妓女不感兴趣,于是感到一阵厌恶。
“先生是肉体阳痿和精神早泄,我们女人是不喜欢的。你干脆说,操不操?”话筒里话锋一转。
“我不想操你,你留下自慰吧!”温一达吼罢,恼怒地挂断了电话。
温一达没有料到,自己在女色面前,不,是在一个陌生下流妓女的挑逗面前,居然也如此粗俗不堪,形骸放荡,真不是柳下惠啊!如果那女子再温情一点,如果那女子再一直儒雅下去,温一达断言要发生什么一夜情,自己决然不会成为柳下惠的,可惜啊可惜,辱没了斯文,断送了奇思曼想。
这一夜,肖东辉一直没有回来,温一达在煎熬与困苦中度过了淼茫之夜。
过了几天,谢琨山从南京赶了回来,秘密约见了温一达。谢琨山见面就责怪了温一达:“怎么搞的嘛,局面这么糟!”
温一达解释道:“老领导,您是知道的,苏阳波保守,柳子奇又过于激进,我这个常务副市长不好做啊!”
谢琨山说:“别忘了我也是常务嘛,不要叫屈了。说一说找我什么事?”
温一达说:“我前几天去了一趟北京,X老爷子这里有一张便条。”说着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张纸来。
谢琨山一看,明白了几分,说:“据我所知,这X老爷子和陆鸣一没有多少瓜葛,怕是陆鸣一不一定会买账!”
“这么说北京这一趟是白跑了?”温一达有些无助。
“也不完全是这样,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嘛!依我看,你可以通过适当的方式,将老爷子的这封推荐信转交给陆鸣一,他应该会掂一掂分量的。据上层透露,陆鸣一可能要上调北京任职,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会考虑来自方方面面的制肘因素的。”谢琨山说。
“那么老领导,我还想请教一下,依我目前的处境,还需要做什么努力?”温一达一副虔诚状。
谢琨山胸有成竹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还是那句老话,在关键时刻,你不要过于张扬!”
温一达颔首表示苟同。
谢琨山又说:“对日泉的班子问题,最近省委初步议了议,有两种意见你要注意,一种意见是调换苏阳波,让他到省人大或者省政协挂个副职,由柳子奇接任市委书记,市长人选在日泉市级班子中产生;还有一种意见是动一动苏阳波,由省上下派一个书记接替,柳子奇就原地踏步了。”
温一达听得心跳,连忙问:“您分析哪种意见能占上风?”
谢琨山道:“动议形成决议,一个方面要看省委主要领导的态度,另一个方面当然还要看事态的发展变化。这里面其实就蕴涵了一个有名的哲学论点。当然了,我是主张第一种意见的,这样对你升任市长更有利嘛!”
“省委对柳子奇的看法一致吗?”温一达想知道对手的更多情况。
“少壮派嘛,年轻气盛,踌躇满志,千秋功过,就不好说啰……”谢琨山卖了一个关子。说着又讲起一段故事来:在五十年代的一次西南剿匪中,一名走散了的解放军战士和一个国民党残匪相遇了。当时他们都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加上连日的疲惫奔波,都力不可支。两人本能地举起枪同时瞄准了对方,但谁也没有先抠动扳机。就这样长时间对峙着,目光对峙着目光,枪口对峙着枪口,意志对峙着意志,一直对峙着。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残匪终于支撑不住了,突然扔掉步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向解放军战士求饶——原来他们的步枪里面都没有子弹。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无论遇到什么风险和困难,自己永远不要趴下。
告别了谢琨山,温一达一路回味起刚才两人的谈话,尤其是老领导最后给他讲的故事,似乎蕴涵了一种人生道理,也为自己指明了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