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祸不单行。日泉又出事了，就像一个家庭、一个人样，一代代传承下来，一步步走了下去，走路多背时多，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又出了一两个不肖子孙，张张狂狂，恣意妄为，天灾加人祸，便应验了那句老话——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兴；三穷三富方到老，三起三落才归根。
这天，柳子奇给足了魏宏冰的面子，带上秘书长郑守正和秘书容小可，出席泉西区引进的一个合资项目的开工奠基仪式。进行到中途，郑守正突然接到市政府总值班室打过来的电话，说是刚刚接到报告，日广高速公路H标段正在施工的九号隧道二十分钟前发生了坍塌事故，据说里面埋进去了几个人，市交通局、公路局和高速建设公路总指挥部已经组织了救援工作，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郑守正合上手机，心口怦怦直跳，赶紧低声向柳子奇作了汇报。柳子奇听了，顿时满脸煞白，挥了挥手，表示立即去现场。郑守正就向一旁的泉西区委书记吩咐说，柳市长临时有个急事，你们继续进行吧！几个人便在泉西区出席开工奠基仪式的几个头头脑脑的不解中匆匆上了车。
小车很快出了市区，向郊外疾驶。柳子奇问，温一达到了现场没有？郑守正答，温市长去了省城，还没有回来。柳子奇便不再言语。郑守正明白，温一达是市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总指挥，工地出了这种大事，他理应首先到场，可几天前他在事先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去了省城，到了以后才电话告知了郑守正。这会儿，郑守正便拨了温一达的手机，却被告知已关机。郑守正向柳子奇说了这一情况，又一一拨通了市交通局局长路文华、副局长兼副总工程师郝建勋等人的电话，了解了隧道坍塌及救援情况，问了他们现在的位置，又告知他们柳市长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柳子奇乘坐的轿车到了H标段离九号隧道的不远处，几个人下了车，眼前已是停满车辆、人声鼎沸、哭爹喊娘、热闹非凡的纷乱局面了。路文华和郝建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站在柳子奇面前，脸红一阵白一阵，语无伦次地汇报了具体情况。柳子奇考虑到事故的严重性，吩咐郑守正立即通知公安、武警、消防、卫生、安监、质监等方面迅速增援力量，紧急投入救援，尤其是要把埋进洞里的人先抢救出来。又让容小可通知了市上几大组织的主要领导、相关领导和有关部门的一把手立即到事故现场集结待命。让路文华拟定一个日广高速公路九号隧道事故协调处理领导小组名单，下设救援组、医疗组、安保组、稳定组、接待组、新闻组、事故调查组、善后处理组等等，拟定的所有人员必须立即到位，全部投入工作。说罢，柳子奇疾步向事发现场走去，郑守正、容小可一边打手机，一边紧紧跟上柳子奇。
柳子奇到了坍塌的洞口，眼前已是一片惨烈的景象，几具被挖出的尸体，有的少了胳膊缺了腿，有的毁了容不见了衣服，红的血红，白的雪白，像被饿狼叼剩下的一样，被随意丢弃在了路边。柳子奇见尸体中有一个蜷缩的年轻女人模样，上衣不知怎么不见了，白得耀眼的半边乳房已被撕裂，下面是血红的和黄土交融的胴体，像反映战争带给妇女灾难的裸体雕塑。柳子奇看不下去了，顺手捡起一个水泥袋子撕开，走上前去盖在她的上身。柳子奇依稀记得，她是工地的一个女技术员。郑守正介绍说，死者好像是盖小俐，技术监理，温一达市长的亲侄女。柳子奇听了，也不答话，径直朝几个救援的民工走去。柳子奇问一个忙碌的民工，洞里埋进去了多少人？民工一愣，说，别他妈的袖手旁观了，进去扒一扒不就知道了！几个人奈何不了震怒的民工。柳子奇被震怒了，向郑守正吼道，怎么搞的，武警到现在还来不了！郑守正又拨了电话。这时，一个组织掏人的现场负责人兴许是认得柳子奇，面无颜色，疾步跑过来报告说，柳柳柳柳市长，洞里大概埋了十几个人，已经掏掏掏掏出来五具尸体，其中有一个女女女女的。柳子奇记不起这个人的姓名，吩咐道，全力救人，注意安全！这个人应了一声，疾步离去。
柳子奇转身沿原路往下走的时候，大批的车辆载着武警、消防官兵和公安民警到了现场，不一会儿，市上几大家的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相继到了，H标段和九号隧道附近便成了人的海洋，车的广场，一派战天斗地、如歌如泣、忙忙乱乱的非凡场面。柳子奇来到H标段项目经理部临时搭建的办公房里，看了路文华草拟的事故处理领导小组名单和各组组长名单，又圈改了几个人，便以领导小组组长的名义现场办公，召开了领导小组第一次全体会议，由路文华通报了事故情况和紧急救援进展情况，郑守正宣读了领导小组名单和各组组长名单，柳子奇最后就领导小组和各组职责任务、纪律要求讲了三点意见，便匆匆结束了会议，各就各位，投入了紧张繁忙的救援及其相关工作。柳子奇出了临时办公房，却见几个扛着摄像机、胸前挂着照相机的人被武警组成的人墙拦在了外面，一看便知道是捅娄子的记者。记者们被拦在了外面，歇斯底里叫嚷：新闻自由！立即让开接受舆论监督！封锁消息绝没有好下场！任他们叫嚣，武警战士尽职尽责，就是让他们无法穿透人墙。柳子奇见状，也不理会，在郑守正和容小可的尾随下，转身离开了。
柳子奇在现场走着，心里却在思忖如何应付记者。如今一些记者实在令人讨厌，不去唱响主旋律，每天像苍蝇一样，飞来叮去，专捅别人的软肋，痒痒的，痛痛的，有时能把人捅垮。柳子奇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一个段子——如今的记者就像出卖肉体的小姐一样，都是捅娄子的，所不同的是一个专门捅别人，一个专门被别人捅，捅了过后就有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要稿费（搞费）。还有人干脆说记者其实跟小姐没什么两样，每天喊着：欢迎来稿（搞），长短不限。完事了又说：谢谢来稿（搞），下次再联系。倘若久了不再联系，她会缠着你说：最近怎么也不下去摸一摸了，好久没见你来稿（搞）了？使得你深不得浅不得，欲哭无泪，无法安生。由此可见记者是如何令人讨厌的了。想到这里，柳子奇不禁哑然失笑。柳子奇一笑，一旁的郑守正嗅出了名堂，说，柳市长笑什么呢？柳子奇说，没事。说罢，指示郑守正道，不管记者如何让人讨厌，这件事捂是捂不住的，你下来和程晓弈碰碰头，拿出一个方案，一个是如何应对记者，主要是本省媒体的那帮记者；二是如何应对上级，主要是如何向省委省政府报告；三是如何应对群众，主要是如何作出比较合理的解释。郑守正答，是是是，点头如捣蒜。
到了当天下午，武警官兵掏空了坍塌的全部土石方，一共掏出十三具尸体，还有一人只剩下半口气，已送回市第一人民医院全力抢救。随后，事故的原因仍在现场勘察和走访调查之中。柳子奇当即召开了小范围的领导小组第二次全体会议，听取了遇难者情况和有关问题的汇报，之后特别强调对外暂时保密，又对下一步工作作了具体安排和重点强调。完了，柳子奇又检阅了武警官兵，表达了市委市政府的感谢与敬意，便让司机驱车很快回到了市里。
柳子奇回到办公室，和几个人到机关小灶吃了一碗面条，顾不上休息，又让郑守正通知在家的所有市委常委出席常委会议，同时通知公安局局长何国禄、高速公路负责人路文华、郝建勋和安监局局长李永达等人列席会议，研究和统一事故的对应之策。
会议刚刚开始，新换的省委书记陆鸣一的秘书高处长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柳子奇的手机上，说是陆书记刚刚得知九号隧道坍塌的消息，非常关心，要你先电话汇报汇报情况，随后立即向省委写一个专题报告电传过来。柳子奇拿手机的右手僵滞了，有些不听使唤，连忙走出会议室，略作思考后将情况说了个大概。高处长纠缠说，能不能确认，到底死了多少人？柳子奇说，现场救人工作还在继续，死亡的确切人数要到救急工作结束后才能最后确认，随后市委马上报告。
柳子奇合上手机，向与会同志们说了刚才和陆书记的秘书高处长通话的情况，又意味深长地说，消息传得真快啊……大家继续开会。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死伤人数的口径统一问题。经过现场的最后确认，事故已经造成十三死一重伤，死伤这么多人，已属特大事故，按规定不仅要报告省上，省上也是要直接上报中央和国务院的。因此对上对外是如实报告，还是缩小数字打个埋伏，与会者有了争议。安监局局长李永达坚决主张如实上报事故情况，包括死伤人数、事故原因，又讲了国家安监局的有关规定，特别讲了对隐瞒不报、漏报、少报的责任追究规定。于是柳子奇下最后敲定说，安全无小事，群众生命，重于泰山，甚至比泰山还重，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如实上报。柳子奇看了看大家，又说，我们现在召开的是一个市党委的最高会议，共产党就是要实事求是，云云。大家听了，便保留了不同意见，不再争议。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路文华和郝建勋先后从工程技术和施工质量上作了分析说明，又汇报了现场勘察和技术鉴定等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初步可以认定是施工方，即某局H标段项目经理部的施工技术问题。这一问题技术性较强，也牵涉到事故直接责任的认定，比较敏感，大家就没有过多的发言，柳子奇也没有作常规性的归纳，便算通过了。讨论的第三个问题，主要是一些事故调查和善后工作，包括继续开展事故原因调查、死者身份确认、经济理赔、社会稳定等等。大家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才基本统一了思想，达成了共识，柳子奇在此基础上定了调子。会议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没有作过多的讨论，主要是如何向省委省政府上报事故情况，如何接受新闻舆论监督，等等，柳子奇讲了几点意见，便是决议了。会议结束时，柳子奇又围绕这一突发事故，安排部署了几项工作，明确了常委临时分工，强调了几条纪律，要求大家讲政治、讲大局、讲稳定，亲民、爱民、为民，慎独、慎微、慎重，做深、做细、做好。会后大家莞尔一笑，称之为柳子奇非常时期的三字经。
市委常委会结束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柳子奇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觉，再起来审改签发了市委办公室向省委省政府起草的电传事故报告，周身骨头累得散了架，腿上也像灌满了铅。拉开窗帘，东方已经破晓了。
早上机关上班后不久，高处长给柳子奇打来电话，说是陆书记要和他通话。柳子奇在电话里叫了一声陆书记，便传来了陆鸣一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小柳啊，怎么搞得嘛，尽给我捅娄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十三条人命啊，天大的祸！你们的报告我看了，怎么认识的，都是施工方的责任，你们就没有连带啊？我多次讲过，群众利益无小事，人民生命安全，比泰山还要重，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如何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维护群众根本利益的？这个问题必须好好反省，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思想认识，否则不仅仅是十三条人命，就有可能酿成更大的责任事故。另外我先给你打一声招呼，省政府已经组织了一个调查组，下午就到，省里也接到了国家安监总局的通知，将介入这次事故调查，你们要搞好配合，把情况弄清。你听清了吗，小柳？”柳子奇忙说：“好好好，陆书记，给您添乱了，市委市政府是有责任的，我们诚恳接受您的严肃批评，端正态度，深刻反省，把问题搞清，工作做细，尽最大努力维护社会稳定。”陆鸣一说：“好了，就这样！”柳子奇放下电话，已经是头重脚轻，冷汗淋漓了。
柳子奇病了，在办公室挂了两瓶液体，感觉好一些了，又投入了工作。机关大院的个别干部和大院外的少数群众，有时在一些问题的认识上观点是一致的，比如对当今一些官员尤其是冠冕堂皇的官员就充满了对立和敌意，常常称这些官员是贼，风光时好比贼吃肉，他们就痛恶，倒霉时就像贼挨打，他们就高兴。这阵子，有些人就高兴了，他们要看柳子奇如何挨打，如何过得了这一关。
果然，中午时分，市政府的大门就被这次事故遇难者的家属们围堵了。某局在高速路部分标段的施工中临时招募了一些民工，死难者大多是当地的老百姓。这次事故发生后，远道而来的某局项目负责人撤离了，项目部散伙了，死难者的家属不知道去找谁，便闹到了市里。围堵吸引了众多的围观群众，也来了几个记者忙个不停，社会影响非常不好。郑守正代表市委、市政府前去劝说围堵的群众，被他们轰下来了。他们提出要见市长，要和市长对话，见不到市长绝不撤离。情况汇报到柳子奇这里，他不顾别人的劝阻，决意和死难者的家属们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