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柳子奇和九月又幽灵般悄然回到了日泉。柳子奇让九月将车绕道开到离市委很近的一个少有人烟的巷子,然后他在巷口下了车,徒步直奔市委大院。
门口值班的中年男子看见柳子奇进了大门,很客气地打了招呼。柳子奇没有吭声,头仰了仰,算是回应了中年男子,又保持了市长的尊贵姿态。中年男子望着柳子奇远去的背影,仍然站在原地点头哈腰,不住地憨笑。柳子奇走过一段华灯照耀的汽车道,不时会有迎面而来的人向他问好,笑容可掬。来日泉快两年了,成天匆匆忙忙,对机关大院里的干部竟然还认不全,有些记得好像是哪个部门的,终究想不出姓甚名谁了。而往往这些干部自作多情,自以为市长对自己最熟悉、最了解,自己在市长心目当中占有方寸之地,或者主动把自己当作是市长圈子中的人。结果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就越大。柳子奇走在这条长长的汽车道上,倏地对机关的一切感到陌生起来,对主动上前和自己打招呼的人感到厌烦起来,干脆闪进一处葡萄园,抄捷径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柳子奇二楼宽阔的办公室灯一直亮着。他给办公室打过招呼,无论自己在不在办公室,晚上一点钟以前是不准熄灯的,他没给手下的人解释为什么,惹得那些人至今还没有破解这究竟是作秀,还是照射办公室里的晦气?柳子奇开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却发现秘书容小可正在外间的值班室里聚精会神地处理文件。容小可见柳子奇破门而入,一阵惊喜,急切地说:“柳市长您好,可把您盼回来了!”
柳子奇说:“哦,有什么要紧事吗?”
容小可说:“和您联系了一整天,您的手机一直关机,省委崔书记和秘书今天上午来过三次电话,找您有事哩,一直和您联系不上。”
柳子奇掏出裤兜里的手机,记起大概是昨天晚上,九月让自己关机了,便开了机,说:“没有说什么事吗?”
容小可说:“没有说,听口气有要事,让您回来后去个电话。”
柳子奇道:“知道了,还有什么要紧事?”
容小可回答说:“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再就是机关大院对公安局局长何国禄和常务副市长温一达的突然离去议论很多,山雨欲来。哦,还有,郑秘书长让我见到您后,立即通知他来向您汇报工作。”
“立即请郑秘书长到我办公室来。”柳子奇说着,推门进了里间自己的大办公室。
容小可赶紧拨通了市委秘书长郑守正的手机。
何国禄和温一达分别进了省公安厅和省委调查组下的“套子”,已经十多天了。这两名日泉政界要人突然一去不复返,整个日泉像炸开了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日泉市委和市政府遵照省委、省政府和省公安厅的指示精神,由市级领导划片包干,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忙活了好几天,终于稳住了阵脚。可没几天,“民选”副市长甘骆、市政府副秘书长肖东辉,还有温一达之子、市国土资源局副局长温小健等几个人,又被省里来人“请”走了。这些叱咤一方的重要人物一离开,日泉一夜之间又掀起了第二次风浪。人们预感到,日泉的政治风云和伴随的惊天大案,要不了多久,将会浮出水面,石破天惊。一些媒体像苍蝇一样,又一次密切关注“日泉事件”的动向,时不时刊发一两条“花边新闻”。加之日广高速公路H标段九号隧道坍塌事件硝烟未散,省调查组的调查工作正在紧锣密鼓。柳子奇已经难以驾驭日泉乱糟糟的复杂局面。好在省委、省政府向中央有关部委作了最大努力的协调工作,从而减少了来自上面的压力,并明令省委宣传部严明各新闻单位纪律规定,不得炒作和刊登有关“日泉事件”的任何形式的报道。省委书记陆鸣一、副书记崔君里和日泉的老书记苏阳波等领导都多次打来了电话,向柳子奇作了嘱托。柳子奇又两次赶到省里,向各位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回了成命。回来后再一次采取了强硬措施,这样,日泉纷繁复杂的局面总算有所缓解。
人在烦恼焦心、苦闷压顶之时,往往会作出一些不够理智和不够聪明的举动。如果有充足理由的话,就是借以转移这种心理的绞索。这当然是符合心理学的。本来在这个非常时期,作为日泉实际一把手的柳子奇不应该应九月之约,为个人情感所惑,在不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离开日泉长达二十多个小时。柳子奇离开日泉,并且关掉了手机,马上有几件急需处理的事,秘书长郑守正只好商同在家的市委、市政府其他领导作了应急处理。按照组织程序,这些事是必须向一把手禀报的。而就在今天上午上班之后,省委副书记崔君里和他的秘书先后来了三次电话,指名是要柳子奇接听电话的。这事谁也无法替代,也不便打听。崔君里和他的秘书便向接听电话的郑守正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郑守正放下话机,向容小可和几名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发了火,大家脑袋里便紧绷了几根弦,盼望着柳子奇早一刻“从天而降”。其实,有丰富经验的郑守正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在日泉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柳子奇的突然离去会不会出了问题——被人“请”了去?被人谋害?还是自己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郑守正不敢想象下去,更无法向他人透露自己的担心,也无法像曾经发生过的常务副市长温一达动用警力四处寻找“失踪”的一把手市长,惟恐世人不知,天下不乱。
郑守正在办公室翻阅着报纸,接到容小可打过来的电话,得知柳市长回来了,就匆匆赶了过来。
郑守正自然不便打听柳子奇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突然不见了,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的人就像老师,官小的人就是学生了,学生有时至多是极不聪明地给老师提一提意见,但万不可以批评老师的。当然,老师就可以。这就是生活,也是工作和生活中的潜规则。郑守正用了近一个小时,将柳子奇离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市里发生的、自己听到的大事小事逐一向柳子奇作了汇报,该简洁明了的,就少说几句,该陈述其详的,就多说几句。柳子奇对这位老秘书长的口才和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表示满意。
郑守正关注柳子奇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去了哪里,柳子奇不说,直到离去,郑守正终究没敢打听。
柳子奇可以不向郑守正解释什么,但对于省委副书记崔君里,他就不得不就自己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的行踪作出合理的解释,这如果是在平常也就罢了,如果崔君里不打来电话同样罢了,偏偏是在日泉的非常时期,偏偏崔君里打来了电话,这事不向这位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领导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如何是不明智的,也是说不过去的。柳子奇吸了几支香烟,便想好了对策。柳子奇一般是不吸烟的,但有时偶尔也吸几支,样子还蛮绅士的,是一种特酷的绅士味道。
柳子奇通过内线保密电话,接通了崔君里秘书冯副处长办公室的座机。振铃响过之后,没有人接听。柳子奇这才想起拨打他的手机。通了,冯副处长告诉他,让他明天上午十点以前赶到省委,崔书记要找他谈话。说毕就挂断了电话。
柳子奇看看表,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带车赶往省城需要四个多小时,必须要在次日凌晨五点以前出发,才可以按时赶到。想到这里,柳子奇走出来,吩咐容小可,通知郑守正,秘书一科、二科连夜加班,赶写一个近期工作情况的汇报材料,由郑秘书长负责把关,明天凌晨四点拿出来。五点钟准时出发,郑秘书长,还有你,随我一起驱车赶往省委,向崔书记汇报工作。昨天一夜没有合眼,在习习凉风中澎湃着激情,透支着生命,人有些感冒。柳子奇安排停当,感到头有些胀疼,两腿发软,力不可支,就服了几粒药片,在办公室里屋的卧室里躺下睡觉了。
这个秋夜,日泉市政府机关几间办公室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白昼。
第二天凌晨五点,灰色的星空已经微微泛白,市政府机关大院依然灯火辉煌。柳子奇一行,准时驱车出了大院。
柳子奇并不清楚,王虎林和吴铭在调查日泉市人代会期间发生的电话监听事件和郦景元逃逸案件中,扯出了温一达、何国禄等人,后来随着调查工作的逐步深入,又牵出了甘骆、肖东辉、温小健等人。现在,这些人早已被控制了起来。但是,在这个时候,反映柳子奇问题的举报材料也多了起来,有直接寄到省委、省政府的,省纪委、检察院的,也有中央一些部委转下来的。集中反映柳子奇的问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城市南移,引发的经济问题;二是干部选拔问题,反映任人唯亲,索贿卖官;三是作风问题,反映与几个女人打得火热。言之凿凿,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尤其是几张照片,足以让人有几分惊魂。于是,事情引起了省委书记陆鸣一的重视,专门就此听取了省纪委的情况分析汇报。省纪委那个汇报材料,措辞与提出的几点看法是几经斟酌了的。反复斟酌的东西,往往就是官样的东西了,说它没有价值,有点冤枉了大家的辛劳,说它有价值,都是些没有多大用处的话。听了这个汇报,陆鸣一很不满意,让崔君里过问一下。崔君里让王虎林注意方法,将这方面的情况再摸一摸。王虎林便忙活去了。王虎林忙活了一阵子,感到问题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还摸不透。就将进展情况和有价值的东西向崔君里作了一次汇报,并建议崔书记和柳子奇见个面,正面交锋一下,希望能够获取新的东西。崔君里按照王虎林提交的方案,正式通知柳子奇来一趟省委。
上午九点半钟,柳子奇一行乘坐的八缸丰田越野车泊在了省委大院。柳子奇用手机拨通了冯副处长的电话,说明了情况。冯副处长告诉他说,崔书记要单独见柳市长。于是柳子奇让郑秘书长几个人驱车去日泉驻省城办事处,自己下了车,向崔君里办公的独家小院走了过去。
崔君里办公的独家小院是一座N字形的院落。中间是七间正房,崔君里的办公室占了两间,卧室占了一间,书房占了一间,秘书冯副处长占了一间,其余两间便是会客厅兼会议室了。正房左侧是五间平房,分别是秘书室、警卫室、保健室和司机用房。本来按照中央规定,省委书记一级的才可以配备这样一些工作人员,但在一九八九年震惊世界的国内政治风波期间,这个省为了保卫省委领导的绝对安全,省委几个副书记统统按照省委书记的待遇,配备了警卫员和其他工作人员,迄今这种待遇便保留了下来。正房的右侧同样是五间平房,分别是餐厅、厨房、炊事员用房和杂物堆放库。正房的对面是院落的大门,进了大门,是半亩多支了钢架的葡萄园,再朝里面走去,是遥遥对应的两棵紫薇和四棵古柏。一看院落布局和名贵植物,就知道主人的地位了。再朝里面走十余步,七间正房便映入了眼帘。
柳子奇进了正房外间冯副处长的办公室,冯副处长非常友好地起身迎了上来,告诉他说,崔书记已在办公室等候多时了。说着就领柳子奇进了里屋崔书记的办公室。崔君里见柳子奇走了进来,放下正在批阅的文件,说:“子奇到了,请坐!”
柳子奇主动上前和老书记握了手,又侧身退了几步,落座在了一张宽大的浅色沙发上。冯副处长已经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柳子奇,就退了出去。
崔君里从办公桌间的转椅上起身走过来,和柳子奇面对面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柳子奇说:“崔书记,小柳来晚了,请领导批评!”
崔君里笑了笑,道:“今天你按时来了,马上就十点了。可昨天,你可是不接电话呀!”
“正要给崔书记汇报呢,昨天我临时被人拉了个差,考察了一个项目,鬼地方不通电话。”柳子奇说这句假话的时候,脸上有些难看。
崔君里打了个哈哈,并不深究,又说:“不解释了,不解释了。小柳,我让你来,是想和你随意聊一聊,毕竟我也是从日泉干上来的,对日泉有感情,对日泉的干部更是有特殊感情啊!”
柳子奇摸不准崔君里感兴趣的事,就说:“那我是不是先把日泉近期的几项工作向领导汇报汇报?”
崔君里摆了摆手,再说:“不系统汇报了,我说了,我们随意聊一聊。”
柳子奇点头笑道:“好好好!”
崔君里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道:“这个王虎林和吴铭啊,办事总是效率不高,郦景元跑了半年了,才抓到。而眼下又牵涉到这么多人,尤其是老温,也是我党的老同志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令人惋惜啊。”
柳子奇这才听出了一点味道,说:“是的,温市长真是可惜。”
崔君里说:“老温目前态度还算不错,能够深刻反省,交代问题。”
柳子奇又听明白了,崔君里的意思是说,你柳子奇如果有问题的话,赶快反省,老实交代吧。于是说:“温市长应当这样,主动点好。”
“小柳啊,王虎林他们在办案中,说是有人对你有一些反映,不过我是不大相信这些传闻的。”崔君里终于涉及了正题。
“是吗,我倒想听一听领导的教诲。”柳子奇说。
崔君里说:“有人反映,有两个女性,哦,对了,是不是一个叫九月,一个叫容小翔,和你有一些关联,你不作什么解释吗?”崔君里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紧紧盯住柳子奇不放。
柳子奇明白,崔君里也许感兴趣的不是这个问题,之所以要从这个话题介入,是想从心理防线上先制服自己,以便使自己竹筒里倒豆子——直打直地滚出来。想着,就讲了他和九月的恋情,和容小翔之间同志式的清纯。
“作为男人,感情上可以理解,但是党性和党纪是不允许的。”崔君里说。
柳子奇感到,崔君里说了一句坦诚的话,于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