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九月有一个妹妹,叫什么……楚云,做了团市委副书记?”崔君里道。
柳子奇说:“是的,楚云同志在市政府办公室做了多年的机要工作,人年轻,德才兼备,三个月前,被民主推荐到了团市委副书记人选上。关于楚云同志的任职,是完全符合中央颁发的《关于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的,任职手续也非常完备,完全符合程序。”
“那么,团市委原来有一个副书记叫简静的,听说也做了书记?”崔君里问。
“简静做了两年多团市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原先的书记被派到下面县里做了常务副县长,一直没有配备书记,前不久市委决定就让简静做了团市委书记。”柳子奇尽可能平静地解释。
“可有人反映,在简静和楚云的任职问题上,你是一箭双雕,落了两个女孩子的人情,你不想说明什么吗?”崔君里诘问。
“如果有人认为我柳某人和这两个女同志有什么暧昧关系,纯粹是扯淡,是污蔑。至于她们的任职是不是符合中央有关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精神,请组织审查。”柳子奇坦然地说。
崔君里笑了笑,起身给柳子奇添了杯水,说:“好了好了,不扯这些了,你喝点水吧!”
柳子奇说:“谢谢老领导!”
“哦,日泉这几年,受大气候的影响,在个别地方风靡给领导送些字画,结果赝品居多。还有的,干脆直接送钱送物,风气不大对头,影响很坏啊。”崔君里说话总是喜欢绕弯子,也许这就叫做领导艺术。
柳子奇听得明白,那意思是说,你柳子奇收受了多少,赶快从实招来吧。柳子奇就顺着话茬说:“是的,这种不正常、不健康的风气,在我们一些干部当中很是流行,有的简直是无孔不入,不择手段,使得我们一些党性强的领导同志防不胜防,躲不胜躲,不得安生。”见崔君里在认真听着,柳子奇再说:“就拿我自己来说,确实体会到了古人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现实呢,也许比这句话更为严重。”
“这么说,你真有体会?”崔君里问。
柳子奇回答:“对,作为日泉市的主要领导干部,我的确体会太深了。不过,我可以以党性保证,说句负责任的话,我没有染指。”崔君里并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柳子奇又说:“对于向我送钱送物的,我尽量做到坚决拒收。有时在自己不知觉的情况下送来的,事后尽量退回去。退不回去的,就采取几种方法分别处理:一种办法是将烟酒之类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采取以物送物的办法送给那些送礼的人。这个办法不错,减少了送礼现象。第二种办法是将退不回去的名贵字画古董转赠给文博单位,赝品则废弃在一旁。第三个情况,主要是针对退不回去的现钱,捐给希望小学、社会福利公益事业和扶贫帮困,存入市纪委‘581’廉政专户。我有收据为证,在这个问题上,我郑重提请组织调查核实。”
崔君里道:“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柳子奇回答:“请崔书记放心吧,我可以以党性和人格向您保证。”
崔君里有些动容,就说:“我八九十年代在日泉做市长书记那会儿,风气多好啊,各级干部两袖清风,一心为公。可现在呢,全给人们搞乱了。”
柳子奇同样有些动情,说:“现在这种不良风气,既有大环境,又有小气候。”
崔君里摆了摆手,又说:“不说这些了。小柳,这样吧,你把今天谈的,回头抽空写个报告,交给王虎林。有些事情,主要是你说的收据问题,再与他衔接衔接。”
柳子奇是个明白人,崔君里是在暗示他,为了验证清白,就要拿出真凭实据交给省纪委,否则,今天领导的谈话就白谈了。便说:“我尽量抓紧时间。”
崔君里用手指指了指柳子奇,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九号隧道坍塌的事,来自国家安监总局的压力很大,肯定是要处理人的。情况弄清楚了吗?”
柳子奇说:“调查组正在调查。”
崔君里说:“你们要积极配合调查组,加快进度。”
柳子奇说:“是的,市里全力配合。”
崔君里最后说:“另外,今天的谈话要注意保密。”
柳子奇点了点头。
临别,崔君里勉励柳子奇要放下思想包袱,轻装前进,尽快扭转日泉目前的复杂局面,把各项工作做好。
柳子奇回到日泉驻省城办事处,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当天下午,柳子奇一行又风尘仆仆赶回了日泉。
三个月以后,日泉已是寒冬早至了。市委、市政府大院的阔叶植物已经散落了枯萎的叶子,葡萄园也像被梳落了毛发,留下了干枯的虬枝,萧瑟一片。只有隔三差五从市植物园调换来的盆景,孤零零地散放在常委楼和几个大小会议室的台阶前,显现出冬景春意,绽放了星星点点的斑斓和生机。
市政府两位副市长温一达和甘骆这一去,便再没有回到办公室来。机关里的一些业余组织部长忙着配班子,今天说这个要当副市长,明天说那个要当市长。甚至有人还议论说要改组市委、市政府,来一个大换班。议论来议论去,便也给柳子奇设计了位置,无非是晋升市委书记之说,继续留任市长之说,回省上安置之说,交流他市之说,引咎辞职之说,等等。几种说法变来换去,忽悠不定,但个个似乎又都是权威之说,官方之说,而非“路透社”之说。柳子奇堂堂一个市长,管得了工作,但终究管不了别人一张嘴,会上强调过多次但奏效甚微,于是就听凭那些业余组织部长忙个不停,由他去吧。
事情说来也就来了。
人们还在热衷于议论之中,柳子奇果真是要走了,是回省里,具体位置是当监察厅副厅长。该滑翔到一个轨迹的终究会滑翔到一个轨迹,该有一个归宿的终究会有一个归宿,这些终究会尘埃落定的,也许这正是机关一些人为什么忙着当业余组织部长的个中原因。省委对日泉的班子又来了一次“换血”和“输氧”,接替柳子奇的新任市长人选出人意料,就连众多业余组织部长都没有想到,会是现任日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程晓弈,两年多以前由省里派下来的女处长。一个市委常委,直接升任市政府一把手,也算破格提拔了,人们由此议论纷纷。空了十个月的市委书记位置,在历经十月怀胎的阵痛后,也同时敲定了,由省纪委副书记王虎林出任。填温一达、甘骆空缺出任常务副市长和副市长人选的,分别是省商务厅一名副厅长和外市交流过来的一名县委书记。郑守正接任王畦的职务,调任市委秘书长、办公室主任,但市委常委的职务还没有批复下来。王畦接替了程晓弈的位置,保留市委常委职务,改任宣传部长。人们调侃道——汗衫改奶罩,虽说是平调,位置很重要。位置是不是重要,全在于各人的感受了。这种结局对日泉干部的锐气多少有些挫伤,人们分析说,此次“大换血”除了郑守正、王畦平移了一下位置外,市委、市政府新任领导和班子成员几乎都换作了“外人”,那么由此说明,省委、省政府对日泉的干部已经失去了信任。更有人分析道,日泉走霉运,始于苏阳波,盛于柳子奇,苏阳波苍凉地离去,柳子奇悲壮地倒下,苦心经营的“苏时代”和“柳时代”已经成为昨天的故事,真是树倒猢狲散啊!
柳子奇对日泉班子的这种安排,同样多少有些意见,不是对某个人有意见,而是认为应当从日泉的干部中提拔或交流一两个,这样就会平衡一些日泉“地产”干部的心理,说白了,也是对日泉主流的一种肯定。
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战凯找柳子奇谈话的口气非常亲切,说他党性强、作风实,为政清廉,尤其是在日泉最为复杂的时候能够稳住阵脚,为日泉的发展做了大量艰苦有益的工作,省委总体是满意的。因此组织上决定让他先出任省监察厅副厅长,级别仍然是正厅级。
柳子奇对自己这种失落的结局已经无话可说了,就非常痛快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和自己的命运。
一个多月前,组织上鉴于他说明了自己的问题,又提供了相关佐证资料,经过调查的确也没有发现大的经济问题和选人用人问题,但个人生活作风不够检点终究是说不过去,加之日广高速公路H九号隧道坍塌的领导责任,就给了他一个党纪处分——党内严重警告。柳子奇明白,自己出任省监察厅副厅长是明显的降职使用,不过背个处分能够转任新的职务,已经是很人性化的了,大概这就叫做“以人为本”。在郭战凯的“亲切谈话”中,他这么想着,就没有为自己争辩,而是很高尚地替日泉的“地产”干部叫了委屈。郭战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敏感的话题,而是打了几个哈哈腔,非常巧妙,也非常艺术化地将问题的要害绕过了弯子。柳子奇感到自己的确很悲壮,也很凄凉。
这种无奈的结局终究是注定的。还是在一个多月前,有关日泉的所有问题的调查工作基本告捷,问题的实质和责任人均善恶有报。常务副市长温一达作为“日泉事件”的“总策划”,先后导演了市人代会选举中的闹剧,之后牵扯了命案,调查中又发现了买官问题、重大经济问题,加之日广高速公路H标段九号隧道的突然坍塌,塌出了温一达和其子转卖被征用土地和在部分项目工程发包中受贿的重大犯罪事实。温氏父子为此官丢了,党籍也丢了,该丢的什么都丢了,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铁窗生涯。随温一达殉葬的还有市政府副秘书长肖东辉,一个非常狂妄的跟屁虫。人们私下议论说,“民选”市长终究会被组织拿掉的,副市长甘骆果真被拿下来了。但拿下他的其实是他自己——市人代会期间的贿选,偷拍柳子奇隐私的主谋,命案的涉嫌者,哪一条都可以使自己被拿掉。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和泉西公安分局局长郦景元,在险象环生中,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差点搭上了性命,真是当局者迷哪!
温一达的重大经济问题,还牵涉出了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谢琨山。中纪委和中组部派出工作组前来作了调查,谢琨山即将沦落到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境地。这次调查歪打正着,还发现省委对“日泉事件”的失察和对有明显问题迹象的干部放任自流,工作组报经中组部,对省委在日泉市委书记空缺长达十个月没有及时配备提出了严肃批评。
有一个问题恐怕要成为永远的谜了。这就是两年多前,前任日泉市市长李强在一次严重车祸中突然死亡,当时人们议论也很多,怀疑这是有人急于抢班夺权而有意制造的车祸,甚至省委也有个别领导持这种看法。但技术勘察与鉴定说明不了这种推测,当时就把这个事挂了起来。温一达倒台后,尽管涉猎了这个问题,但同样没有足够的交代和佐证资料证明这场车祸就是他人所为。于是,这个问题又一次被挂了起来。世界上有些事情会成为暂时的谜,而有些就成为永远的谜了。正因为如此,七十二行便多了一个混饭吃的行当——探谜的人,尽管这个世界难以解谜的事情很多。
省委组织部通知柳子奇,要他做好履赴新任的准备,三天后省委领导将莅临日泉宣布班子。
三天时间,够充足的了。郑守正已经安排人力替他整理将军楼与办公室的书籍和行装。柳子奇不理政事了,倒也落了个清闲。现在,他才真正体味到什么是如释重负,什么叫做无官一身轻哪,那感觉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