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家四十里的朱尧阶来访了,两人有意避谈政事,谈的只是看地。曾国藩一直想让祖坟改葬一下,先后请来了两个地仙。一个姓刘,看了一次,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另一个姓杜,姓杜的水平高一些,仔细看了一处地。曾国藩就请朱尧阶来参谋。
两人见了面,就谈些选地的事情。
刘蓉也来了几次,无非是谈谈学问。刘蓉本来是跟罗泽南去湖北,但是,刘蓉的弟弟在军中战死,他就护送弟弟回了家,目前就呆在家里。军事险恶,也没有人愿意长期呆在军营,特别是遇到军事低潮的时候,很多人就会离开军队。
刘蓉也不像当初那样慷慨激昂,说愿意在家读书自娱。
这一切,与曾国藩那颗热衷功名的心,截然相反。
来的人都已经是平淡冲和之辈了。曾国藩的心境有些凄怆。
只是郭昆焘还经常来看看他,通报一些政治军事情况。郭昆焘是郭嵩焘的弟弟,字意城,一直在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手下当幕僚。每次来,都要向他介绍最新的一些消息。
一晃就是一年,过了旧历的年底,转眼就到1858年的新年了。曾国藩在家闲居无事,本来声称不信巫药的他,竟请来了巫师刘昌储来请乩。这件事,收在他的家书里:今年四月,刘昌储在我家请乩,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余方讶“败字”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余又讶九江初胜,气机正盛,不知何所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
乩弄得他心神不定。真是穷算八字富烧香,他对前途的茫无头绪,只能借卜卦打问来了解了。
1858年5月底,郭意城带来的一则消息,让曾国藩极为震动:
李续宾攻下了九江。
九江难克,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除了地势险要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守将林启容智勇双全,当年塔齐布就死在九江城下,为什么李续宾能把九江攻下来?
只能说明胡林翼的指挥得当,李续宾勇谋远胜塔齐布。
他连和郭意城聊天的兴致也不浓了。打起精神,聊了一些军事,郭意城说了一些安慰话,如:湘军不管是谁,都视你如父母,涤公一定要出山,时局才有根本改观。说完就走了。
郭意城的安慰话,更激起了曾国藩的不安。
事实上,朝廷现在没有半点让他出山的意思。他呆在这山野,实在闷得无聊了。出门是山,信息闭塞,周围十里,也无贤者与谈。
问苍天,难道我就要这样枯坐下去,永远不见日头吗?
万丈雄心,常常与荷叶山塘那长河落日构成鲜明的对比,鸡鸣狗叫,常常与战马嘶鸣产生巨大的落差。他只能枯坐,写字,读书,绕屋散步。那山那人那河,像百年旧照,凝固成一成不变的画面。
很快,他听到了一个更加刺激他的消息。
因攻克九江有功,朝廷赏李续宾加巡抚衔,杨载福署湖北提督,官文、胡林翼赏太子少保衔。顿时,他仰天一声长叹:数年辛苦起一经,而今大名践他人。他并不嫉妒这两位,而是恨朝廷厚此薄彼,一生经营的湘军大业,现在又红红火火,而他这个湘军统帅却只能闲在家中,作壁上观。
九江一破,再克安庆,天京收复之功,就是那些后来人的了。
胡林翼借他的部下李续宾、杨载福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甚至连什么事都没管的官文,也借他的老底,升为太子少保,这对于少年抱志,中年得志,一心想干一番经天纬地事业的曾国藩来说,比什么打击都沉重。
更沉重的是:此时,朝野有了一种新议论,说曾国藩不在,湘军反而节节胜利。
酷暑中的荷叶塘,夜半仍然如同处于火炉之中。彻夜不眠的曾国藩时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坐起,披衣下床,在室内外踱来踱去。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悔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而不能见”。
他恨不得撕破脸皮,跟咸丰说:我要重出江湖。攻下武昌也好,攻下九江也好,那是谁攻下的?那不是我曾国藩手把手教出来的将领攻下的?
虽然闲居乡间,湘军将领仍然把他视为统帅。李续宾在他攻下九江,下一步如何进军时,给曾国藩写信:“或剿皖省,或援豫章,先生不出,咏公不在,续宾何敢独往前行?”“愿先生有以教之,盖蒙先生挈我出山,仍当恳带我归里。”
态度何其谦虚!
如果他在军营,这些战功都会记在他身上,而现在,他能乐得起来吗?
他只能坐等局势变化了。他不可能向朝廷上书再次出山,因为,第一,守孝之人撕不开这个脸皮,其次,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曾经对咸丰发过誓:以后有什么事,我也懒得管了,你们别找我。
于是,他就只能这样干巴巴地看着时局迅猛发展。
直下长沙向武昌
离开洪秀全的石达开,没有明确的目标。石达开没有打出自己独立的旗号,以表示他另立中央,但事实上,他是独立的。他期待着自己壮大发展。
所以石达开的原则是:湘军与官军,是他的敌人。太平军,是友军。
但这个“友”,就是不互动刀枪的朋友,并非生死与共的朋友。
林启容孤守九江时,石达开部路过,林向他呼救。石达开不应,大军滔滔而过。
天下局势未明,逐鹿中原,谁是天下主人?一切尚不明了。让你们互相去斗,斗个两败俱伤。最后得好处的,往往是坐收渔利者。
石达开深谙此理,改道东进。
他看中了一块肥肉,江浙富饶之区。
石达开镝锋所向,让清政府胆战心惊。
一是石达开太厉害了;二是江浙这块财税富地一旦让石达开攻下,江北江南大营的军赋则失去供给来源;其三是与天京连成一片,长江下游,几乎全部丧失。
力保江苏,力保浙江,成了朝廷第一要务。
而此时,清廷无兵可调,只有调遣曾国藩在江西的旧部,就近援浙。
于是,局面迅速改观。
当一个人处于逆境时,常常对自己的能力低估,又常常对世道人情作坏的想象。其实,任何人的能力,都与任事大小有关。不用,如草;任用,如木。任何人情的冷暖,也大抵与势态有关。势态如水,常无定态,人情冷暖,随势而定。
如果江浙不危急,人们不会想到他曾国藩。
现在江浙危急,大家就一致想到了曾国藩。
有人想,是哪些人呢?这些人是胡林翼、骆秉章、左宗棠。为什么会想呢?因为江西湘军都是曾国藩的老部下,只有曾才可以驾驭,而朝廷内定的周天受资历太浅,与湘军无来往,根本不可能统领!
于是,胡林翼上奏朝廷,让曾国藩出山。
在“曾左彭胡”这四位朋友中,就与曾国藩的关系而论,彭玉麟是一位诤友,左宗棠是一位狂友,胡林翼是一位挚友。
胡林翼在写给李续宾的信中说:“涤公忠良第一,然后闲居山中,令人生感。”早在咸丰七年十月,他就上奏朝廷请求曾国藩前赴九江统率水师,遭到朝廷冷漠拒绝。现在,时机到了,胡林翼第一个抓住机会,向朝廷再次上奏,请曾国藩率军援浙。
他的奏折,带着浓厚的感情因素。同时,也带一丝丝愧疚:偏师借重曾旧部,竟使自己成太保。
接着骆秉章、左宗棠合议,以骆秉章的名义上奏(左不具资格),请曾氏回江西统领旧部援浙。
朝廷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情况一危急,咸丰又冷脸变热脸,令曾国藩迅速起程。
曾国藩这次二话没说,也不向咸丰伸手要权了。眼下,解决就业比解决待遇更为重要。
曾国藩启程后,以谦虚的心态先往长沙拜访骆秉章,“相谈甚欢”。为了让湘军有个好的结局,骆中丞慷慨送了一万兵给他,即张运兰老湘营四千人,萧启江果字营四千人,吴国佐营千余人,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好消息,经胡林翼提议,湖南湖北江西(江西换了巡抚,叫耆龄)三省供饷。
奏请出山,左宗棠也是一个极力支持者,虽然前段时间左骂自己骂得比较凶,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他抱着真诚的态度拜访了左宗棠。
然后,他前往湖北。因萧启江家中有丧事,曾国藩批了他两个月的假。其他各部约定在河口会合。自己带了吴国佐一营亲兵随行。
到达湖北武昌,人气急聚。
胡林翼来了,杨载福也来了。湘军将领只要就近的,都赶来和他见面。史上记载:“如婴儿之望慈母。”
曾国藩身上的巨大人格魅力,对湘军是块磁铁。由于曾国藩缔造了这支队伍,将领们忠于他。
离开战场一年之多,曾国藩反而对战事看得更清楚。特别是罗南泽多次对他进言“欲取天京,必据上游”,此时他格外珍惜。
他已坚定了一个信念:不再走失败的老路,紧盯安徽,以安徽为立脚点,再攻天京。
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和教训。但这也只是他个人的信念,咸丰听不听他的话?目前的情况看来,咸丰是反对的。因为咸丰命他出山,首先就是赴天京下游救江浙。
必须在湘军内部统一这种共识,所以,曾国藩与湘军将领会面之后,开了一个形势分析会。
他说:石达开固然勇猛狡黠,但离开金陵,军心涣散。有悍志,无远略。所陷郡县,无能据守,渐成流寇之势。
所以,湘军主战场,仍是安徽。只有步步推进,才可成事。
他的分析非常正确,但如何实施,得小心翼翼。因为,他以前多次得罪了咸丰,这次,你说不去浙江,那非常危险。要说服咸丰,确非一件易事。
果然如曾国藩所言,石达开暂成流寇,他在浙江攻下多座城市后,并不经营,而是从浙江进入了福建。
于是,朝廷命曾国藩改往福建。
朝廷没错,哪里有匪,就往哪移。曾国藩惊奇地发现,朝廷已把他安排成石达开的“跟班”了,石达开跑到哪,他就必须跟到哪。
这是一道带有侮辱性,至少也是轻慢的军事安排。作为湘军的统帅,他变成了湘军的一个分支似的。朝廷分明是安排他打杂,与石达开来周旋,却把胡林翼安排成攻打天京的主攻手。而胡林翼的骨干主力呢,都是自己曾经的旧部。
如果这样下去,堂堂的湘军统帅就会被渐渐边缘化。
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不如人意了。
经过与咸丰的数次较劲,他知道强抗,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唯有软拖,兵无常态,水无定势,在拖中寻找机会!
曾国藩召集下属将领开了一个会。会议的中心就只有一个:稳打准扎。
将领们也不愿意被边缘化,点到为止,自然明白。
于是,曾部慢慢地向福建方向移。
咸丰当然不乐意,屡次催问进度,催得曾国藩几乎没有什么理由了。这时,湘军内部发生了瘟病,确切地说,就是水土不服,士卒拉肚子拉痢疾。
这简直让曾国藩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曾部干脆把这件事情做大做强做得耸人听闻。
他堂而皇之地告诉咸丰,我目前无法走。
下面用数据说话。
据曾国藩奏报,张运兰部病了一千六百五十六人,吴国佐部病了八百多人。锅子、弹药都遗弃在路边。
关于瘟疫这件事是曾部上下联手演出的一场戏:一是确实有些人病了,然后绝大多数人装作病了。本来就不想去,一人有病十人喊痛,这点农民智慧,曾国藩乐见其成。所以,他干脆停止前进,集体治病。
这病一下难好。因为是心病。
为什么说是“心病”呢?
《湘乡县志》记载:1858年,湘勇在江西病故三百五十八人。而另一支援助广西的湘勇,病故的却高达七百二十九人。广西没说发瘟疫,病死人数竟比江西多一倍。
咸丰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安抚,一边说一俟队伍有了起色,当速赴不误。
这战事变幻无常,曾国藩估计石达开在福建那山区呆不久,那就静观其变吧。
果然被他算中了。
早在1857年,洪秀全还在极力笼络石达开,特别是该年9月,天京危急,洪秀全甚至以罢免福、安两王(都是他自家人)为条件,命人送义王金牌请他回天京。石达开拒绝了。他不反洪秀全,愿意在外打仗,提议自己去江西。洪秀全不高兴了,降他为“电师”。
电神也好,电师也好,他反正不回天京。
洪秀全看他不给面子,在1858年8月,再度封王,干脆把石达开排在五王之外,而且还来点离间计,把跟随石达开的杨秀清的弟弟杨辅清封了王。
离间计立马生效,杨辅清拉起队伍就走。石达开追到江西,与杨辅清干了一仗。但杨辅清还是走了。
1859年2月,石达开作出了一个决定,进军四川,他决心到天府之国,另辟天地。于是,他离开江西,进入湖南。
曾国藩终于不用去福建了。与石达开在江西相持了四个月。石达开一走,江西的压力骤减。
与两年前相比,局势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湖北全境掌握在胡林翼手中,江西之危,因石达开离开,压力顿时减轻,加上前文介绍过,九江已被李续宾攻下。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曾国藩与胡林翼联手,准备进入安徽。
因为安徽是天京的重要屏障。
洪秀全也想到了这一着,巩固安徽防线,进而夺回武昌,成为了重中之重。于是,他下令陈玉成出兵安徽,再次打通武昌至天京的通道,解上游被困之危。
于是,安徽重镇庐州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