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燮,清军永州镇总兵,湖北恩施人。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讲纪律,出门从不骑马,要摆文官的谱,非坐轿子不可。偏生又脑满肠肥,体重二百多斤,轿子沉得像一块巨石,得有八个人抬着。有一次检阅新兵,竟让侍从把轿帘掀起,坐在轿子里面阅兵。永州百姓根据他的丑态,编了一条歇后语:樊总兵阅兵——新郎坐轿。
国难至此,还这样摆谱。左三爷早就闷着一肚子气了。
左宗棠决心参掉这位出门坐轿、连太太衣服也要士兵洗的总兵,于是派人暗中调查,发现他还有贪污军银等恶劣行为。左与骆秉章商量后,即由骆秉章上奏朝廷。
朝廷的批复是:先解去职务,押到长沙来,待调查清楚后定罪。
但樊燮也不一般,他跟官文关系相当好,还有个人,也暗中支持他,这个人是湖南的二把手——布政使文格。左三爷竟然成了三爷,他这个二爷什么权力都没有,当然心中老大不高兴。
樊燮虽然解职,并没有“双规”,还有人身自由,等同于被告,可以搜集证据,表明自己罪行不存在。于是,他去找了左宗棠和解。意思是别告了,我们和解。左宗棠不理他,反问他见了面为什么不请安。
樊燮气不过,你不过是一个“参谋”,我还是个“军分区司令”,有什么请安的?一言不合,左就老拳相向,被人劝住。
这也说明樊燮这人,除了自身不干净外,平时对左三爷这种狂态很不满。于是,后面有人给他出主意:反告左宗棠。
他的告状信交到了官文手中。
官文选择性地列了左氏两大罪状。上报咸丰:一是湖南著名“劣幕”;二是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印两官”。这两大罪状实为一个——“越权”,其中一条罪状就够杀头了。意思是湖南巡抚里出个左宗棠,他越权干政,飞扬跋扈,巡抚的一颗大印,有两个巡抚在用。
贪污军银,武官坐轿,固然够革职,但是,一个幕僚有这么大的权力,问题就大了。这叫破坏“朝纲”。让咸丰更加不安的是,骆秉章是汉人,左宗棠是汉人,汉人把持政权,他本来就不放心,现在猖狂到了这种地步。于是,他下令官文严查,为了显示公平,让正在武昌主持乡试的考官钱宝青一起查办。
如果真查起来,左宗棠真还生死未卜。找证据不难,比如,一个人半夜“拜帖”,就这一条就够治他死罪。但是,左宗棠虽然只是一个幕僚,在湘军集团内部,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才,湖南稳定靠他,湘军兵源靠他,湘军粮饷靠他。他是湘军大后方的实权派,是一根必不可少的顶梁柱。
胡林翼、曾国藩不得不使用全力来营救他,骆秉章虽然不是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但他是当事人之一。处分左宗棠之后,下一个就会轮到他。
三人分居三地,却进行了空前而频繁的书信密谋。为了安全起见,有关太过私密的信件,后来都被他们烧了。
在百般无奈之时,他们想到了一个共同的朋友——郭嵩焘。
郭嵩焘曾在曾国藩营中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北京,在南书房供职。三人商定,由郭嵩焘就近在北京找关系疏通此事。
找谁?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朝中大臣,不是找不上,而是谁也不肯担担子,毕竟罪证摆在那儿。
只有找言官。
言官有特权,就是诬告人家,从法理上来说,言官也不犯法。
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计谋。
于是,郭嵩焘约见了侍读学士潘祖荫,一是潘祖荫与郭嵩焘关系好,二是潘律师名气大,曾以言官的身份打赢过几场官司。三是潘律师对左宗棠的才干早有所闻,也非常敬佩。潘祖荫接受委托并收了一包银子之后,爽快地说:今晚动笔。
这道折子,后来成了一道名折。其中有两句,掷地有声:“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然后说左这个人性格刚强,帮助骆秉章支撑起湖南大局,肯定要得罪人,所以一些不肖之徒就要诬告他。最后写上“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表明他与左宗棠没什么鸟关系,只是从大局着想,才上折。
有些史书记载,同时,骆、胡、曾的保折也纷纷到达。胡林翼最为卖力,说左宗棠“精熟方舆,晓畅兵略”“名满天下,谤亦随之”。
胡林翼、曾国藩、骆秉章都在保左宗棠,官文也见风使舵,毕竟作为湖广总督,他与这三个重量级人物还要一起共事,于是上奏“与僚属别商,具奏结案”,自动销了由他主控左宗棠的案子。
咸丰就暂时让这事搁了下来,也不处分左宗棠了,让骆秉章考察考察。意思是你觉得可用,暂时用,不可用,就辞退。
而对樊燮呢,两个字:革职。
左三爷个性强,出了这么个事,他竟然想得天真,要去北京参加会试,还是想通过读书当进士来做官。于是,他别了骆秉章,前往北京。
胡林翼得知消息,派人在湖北截住了他。截住了就先领到胡林翼营中,一见面,胡林翼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先到我这儿休息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
左宗棠说:休息个鸟,我去自募一军,帮你来干。
胡林翼说:这事不急,我和涤帅商量商量。
于是写信给曾国藩。
曾国藩的回信挺有意思:让左宗棠暂避避风头,隐居一段时间。
风头早就过了,还隐居什么?
两个字:托词。
既要营救他,又不肯收留他,就令人费解了。
原因很简单:左三爷太狂了,难于共事,除非再回骆府,与骆秉章这种好好先生继续当湘军集团的总后勤部长。
左宗棠的心情很沮丧,于这年4月,回到了老家。
曾国藩为什么不喜欢左宗棠到手下来领兵一营呢?他有过教训。
咸丰四年岳州之役后,曾国藩想,左宗棠为骆秉章谋划军事,为湘军筹粮筹饷辛苦了,所以决定保举他为“同知”。
事先并没有征得左三爷的同意,左三爷大为光火,给刘蓉写信说:我这个人的才能,我自己知道,当个县令够格。不当县令的话,就要当个巡抚,我才好施展自己的才华。要是拿着同知之类的官给我当,我就“披发入山,誓不复出”。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就是觉得曾国藩小瞧了他。我要么当个县令,这句是说气话。要么当巡抚,这才是真话。所以,你拿个“同知”这种不上不下的官给我,简直是羞辱我。
曾国藩的性格,最不喜欢狂人的,只是左三爷这种有本事的人,他确实欣赏,但却不愿共事。
就人格修养来说,左三爷不可与曾国藩相比。晚清后期,确切地说,自从攻下南京之后,两人就闹崩了。数年间不通音讯。
有人问及曾国藩对左宗棠的评价,曾国藩说:左季高当世伟人。
而左宗棠呢,每每谈到曾国藩时,往往破口大骂。
真正起用左宗棠的,还是咸丰。不久,咸丰就下谕跟曾国藩商量一件事: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势,运筹决策,所向克敌。现在贼势披猖,东南蹂躏,请酌情任用。
咸丰然后询问,是仍然让他到骆秉章那儿做事,还是放到你军营中来效力呢?
曾国藩是政治家,深谋远虑,把皮球踢给咸丰。他说:“左宗棠刚明耐苦,畅晓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无论何项差事,求明降谕旨。”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左宗棠出来做事,不能我们两个人商量一下就定,您必须有一道正式的文件。这等于间接给左宗棠平反。您皇上给他什么官,我不管,但一定要下个文,那左宗棠做人做事就名正言顺了。
这是非常高明的一着。
然后他也不说自己要左宗棠,只是在奏折中讲了一些自己目前的军事情况,比如“兵力单薄”“又乏著名战将”等等。
这一着,既高明又大度。
首先是大度,他估计左宗棠再回骆秉章那儿去,左绝对不会吃回头草。那么,左就必须有个地方落脚。但他不直接说出来,基于下列考虑:
一是直接说出来,让咸丰觉得你们确实是一伙的。
二是直接说出来,会让左宗棠觉得,我是你向皇帝要来的,他的傲气就会不改。
三是如果由皇帝分配你来的,你就得听我的。
咸丰洞察了曾国藩的意思,令左宗棠以四品候补京堂襄办曾国藩军务。
平反了,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了。
这是曾国藩为他争来的。曾当然很高兴,于是,写信通知左宗棠,但是,左宗棠的态度,就是不回信。
估计是左三爷气还没消,或者说更加狂妄了。后一点比较靠谱。因为,他曾经都是被巡抚一级的人请出山的,这回弄出这么大的风波,仍然不倒。连咸丰也妥协了,所以左三爷就故意摆点架子。
曾国藩也火了,写信给郭嵩焘,挖苦说:“季公绝无一字,抑蛮性发作耶?”
又是郭嵩焘做工作,左三爷才在湖南募五千人,准备赴皖南作战。
这时,风波又来了。
石达开有意入贵州,咸丰想那边没个得力的人,令左宗棠入川帮办军务。
曾国藩、胡林翼密谋,万万不行。
不是说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性格不行。在湘军这个圈子里,大家互相原谅一下他的牛脾气,毕竟大家志同道合。到了四川,人家才不原谅你呢,到那时,帮办会变成吵办。
曾国藩把报告打上去,咸丰征求胡林翼的意见。胡林翼说:江南战事重要,左宗棠能独当一面,还是留在这边好。
于是,左正式归于曾部。
骆中丞总得要个助手才行,于是,曾国藩向他推荐了在家“失业”的诸葛亮(人称“小亮”)刘蓉。
曾国藩想,左宗棠受了这些挫折,应该收敛了些。但这不过是一厢情愿。开始好了一段时间,等他打了景德镇胜仗之后,他又狂傲起来了。
具体的例子,也就不举了。曾国藩写信给弟弟曾国荃说:“余因用呆兵太多,徽、祁全借左军之力,受气不少。”
一个统帅,要受手下的气,这并非什么丑事,如果以牙还牙,才是件丑事。
在左宗棠加盟曾国藩之前的半年,另一个今后不可一世、几乎与曾国藩平起平坐的人物——李鸿章也来投奔他。
李鸿章曾是曾国藩的正宗学生,后来跟着吕贤基回乡办团练,吕死后,他一直在安徽团练中折腾,丝毫没折腾点什么成绩出来,于是,想改换门庭,投奔到老师手下来。曾国藩没留他,只是要他回去办马军。所谓马军,就是骑兵。你去整一支骑兵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