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51年1月起,仅用一年的时间,洪秀全就攻打到了湖南边境。
太平军为什么这么厉害?
朝中大臣和咸丰本人都迷惑不解。答案其实很浅显:一个人如果当上了太平军,只能勇往直前。打败了,逃到哪儿都是一个罪犯,落入官府手中是死,在前线拼命也是死,那就不如拼命。因为拼命不一定死,也许还能拼出富贵!绿营的士兵则不同,不管他们溃败到哪儿都是荣军,有人送吃送穿。所以,一支队伍是狼,一支队伍是兔子。
绿营从长官到士兵,碰上这伙如狼似虎的长毛,硬着头皮交下手,然后就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至于地方官呢,都是些文人。他们听说太平军到了百里之外,就干脆弃城逃生了。
如此乱局的真正答案只有四个字:民不聊生。
在民间,太平军被演绎成一支神军。各种各样的传说满天飞。什么刀枪不入、点豆成兵、口中喷火……这时的前线最高指挥官是湖广总督程矞采,他胆子更小,“闻寇,遽登舟北行”,连鞋子也掉了。于是,太平军连陷江华、永明、嘉禾、蓝山、桂阳、郴州。
很快,湖南南部集体沦陷。
老家的礼物
湖南兵力本来不足,有限的兵力只能保卫长沙。至于各县如何办,时任巡抚骆秉章无奈地表示:各县自保!
让没有军队的地方政府保护自己本来就是愚弄人。州县的长官们嘴上应允,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印发些防贼须知。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长毛来了不要慌,众人齐往山上跑;青壮男儿应出力,拿起刀枪杀长毛。
其实是屁办法也没有,防贼须知就是两个字:快跑!
只有曾国藩老家湘乡县做得比较好,真的拉起了一支队伍。至于这支队伍是否真的能和长毛作战姑且不论,但那架势倒是有模有样。
谁也不相信这支湘乡团练真的能抵抗太平军。
一是人数不多,充其量不过三百人,太平军有几十万人。
二是武器简陋,最奢侈的武器是鸟枪,太平军都有炮了。
三是没有打仗经验,太平军已实战一年。
正规军几万人都望风而逃,你几百人算个鸟?甚至还是民兵。
湘乡老百姓不相信团练能保家卫县,但是,姥姥不爱,爷爷不疼,省府根本无力帮地方,老百姓就只能寄望这么一支民兵了。手中有刀总比赤手空拳好,对手无寸铁的乡民来说,团练至少是种心理安慰。
于是,全县上下对办团练很热心。时任县长朱孙诒牵头组织,湘乡第一大户人家曾麟书父子鼎力相助,公推境内理学大师罗泽南为首领,曾国藩的同学刘蓉为参谋长,罗泽南的学生王錱、湘乡上里有名的猎户李续宾为教官,朱尧阶、程十发等湘乡士绅为幕后谋士,像模像样地拉起一支队伍,脱产进行训练。
与太平军相比,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队伍,组织者全是一班知识分子。除了普通兵勇,连个什长也是读书人。练兵的方式也特别,读半天书,练半天兵。朱县长、罗大师、刘总参、王教官轮番上阵,往往讲得唾沫四飞、唇焦舌干,日夜给下面这群农民洗脑。天天讲仁义道德、忠信礼义开创了政治思想治军的先河。
这班读书人好像办学一样治军,因为他们只内行这个。
除了讲政治,还要讲军事知识才行。他们都是摸笔的,连架都很少吵,怎么能教农民打仗呢?大家又想办法。后来教官王錱从《孙子兵法》、戚家兵书上东摘一点,西抄一点,现抄现卖。
拉起队伍要吃、要住,兵器要筹集,坏了要修理,这档子事也从没弄过。有办法,他们又编写了后勤管理的小册子。
也就是说,别人可以不相信,但他们为首的这班知识分子相信,一定能治出一支优秀的团练来。
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胸怀理想。
就怕这个世界不动荡,越乱越好。
读书人熟悉历史。大凡乱世,必是群雄并起的良机,这日子终于来到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说他们胸怀大志也罢,心怀鬼胎也罢,把他们的底子亮出来就清楚了。
罗泽南,地方上的理学大儒,名声挺大,其实只是个以教书糊口的私塾先生。三年内死了十一个亲人。个人才学不错,但在科举上,只比洪秀全略好点,考了个秀才。当洪秀全起义的这年,四十四岁的他被推荐为孝廉方正,这只是一个荣誉称号,算不上官职。四十四岁了还是秀才一个,这辈子的仕途也差不多完了。他学问大得很,写过好几部著作,地位与学问严重不符,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妻子无业又不计划生育,子女多,负担极重。
有大才无处用,有名望但困窘,罗泽南实在需要一方舞台,一展长袖。
刘蓉,少有的奇才,自命不凡,以诸葛亮自喻,人称“小亮”,与湘阴那位叫左宗棠的“今亮”(当今诸葛亮)有得一比。三十四岁还没考上秀才,因为与曾国藩关系一向比较铁。曾国藩便向朱县长写信推荐。三十五岁这年,也就是1851年的4月份,才中生员。他把自己的居室取名“养晦堂”。可见他实在不得志。
有诸葛才智而困于湘中,刘蓉内心困苦,恨不得有个机会,成则青史留名,败则不负平生志向。
王錱,二十四岁考上秀才,在这群人里算个幸运的。但是,这个人在官府眼里是个刺头。有一年发大水,湘乡颗粒无收,劣吏趁火打劫,收租时堆斗进,放租时平斗出。王錱就带一帮人到县府闹事。不和官府保持一致,学问再好,考举人反正要让你差几分。他的政治前途基本上可以画句号了。
年轻秀才胸怀大志,好打抱不平,王錱命中注定适合呼啸绿林。
李续宾,猎户,几百斤的石磨,轻轻一提,举过头顶。飞跑的兔子,只要他举枪,有一只倒一只,有两只倒一双。如此本领,本可以当个大将,但委屈得很,他驰骋的疆场就是家门口方圆几十里的几座大山。
李续宾生来就是“当挽弓,射天狼”的英雄,当猎户太委屈他了。
至于还有一大帮读了不少书,秀才都没考上的知识分子,他们比起以上几位更惨。
这些乡间士子,做梦都想登堂入室。但北京太挤,长沙也不宽绰,像曾国藩这种运气好的人,百年难出几个。他们空怀理想,一肚子的才学烂在心底。如果不是天上掉馅饼,前途就只有四个字:终老山林。
洪秀全这么带头一闹,让他们有了机会。他们熟读史书,知道乱世出英雄。他们及时打探了洪秀全的学历——连秀才都不是。他们奔走相告,义愤填膺,心思不言而喻,于是他们很快聚到一起,拉起了一支部队。
队伍拉起了,天天操练。
洪秀全当然不知道湘乡有这么一支团练。自从永安称王后,洪秀全封杨秀清为东王九千岁,各王均受东王节制,杨秀清成了太平军的实际军事首领。洪秀全成了精神领袖。他选了三十六位娘娘,一边恶补长期性荒;一边想北上坐天下。所以,他的目标是冲出广西,走向全国。
进入湖南,队伍滚雪球一样扩大。到底下一步怎么办,没容洪秀全想好,他妹夫萧朝贵已率军经攸县直插长沙。
罗泽南的这班兄弟根本就没和太平军交过火,而朱县长高兴地向全县人民庄严宣告:因为湘乡团练防守甚严,贼果然不敢冒犯!
纯粹是自欺欺人,但全县人民相信这是真的。
湘乡这班人更加威武了。连湖南巡抚骆秉章也相信,忙抽调湘乡团练出县,前往湘潭协防长毛。
其实萧朝贵根本就不知道湘乡有一支团练。他只是求战心切,没等洪秀全下命令,就拉起队伍连夜出发,加上路况不熟,绕弯路绕过了湘乡。
正是这一绕,让曾家安心办了一场丧事。
1852年夏,曾国藩已经离京南下,沿途自有州府接待。每到一处,官员们纷纷为他接风洗尘。从没见过曾国藩的那些官员们都想一睹“硬汉”风采。曾国藩每到一地,除了迎来送往,他最爱询问的就是湖南战事。
曾国藩南下到菏泽,家里打发来报丧的人在这儿截住了他。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他母亲过世了。
忽闻噩耗,他整个人都蔫了。他母亲江氏对他特别好,在京城那么努力,也就是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有出息。这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曾主考现在面临的不是去江西收那一大把“灰银”,而是如何回老家奔丧了。于是一路加快行程南下。
七月十七日,他到达安徽宿州,住在宿州知府行辕。这时一位老者来拜访他了。
此人乃前湖广总督周天爵。他因镇压太平天国不力被削职,现侨居宿州。虽说无事,咸丰还是让他协助安徽巡抚蒋文庆组织防务。
周天爵八十岁了,对曾国藩这位理学刚直男久闻大名,特别是曾国藩在给咸丰上疏中提到的“仗打了这么久,没张地图;管粮草的资历太浅;用人失当”等等,深有同感。
两人叙过客套便聊起了战事。周天爵一古脑把委屈全抖了出来:将相不和,绿营从将官到士兵都贪生怕死。贼未到,官兵一哄而散……
总之,官军畏死。不怕你想不到,只怕你不敢想。
这是曾国藩第一次亲耳从第一线指挥官口中听到的乱象。送别周天爵时,他看到这位驼背的老人走路还需要人扶,心里五味杂陈。
八月十二日他到达武昌。这时,一个消息很快传来:太平军正大举进犯长沙。并说有一支人马,绕过长沙到了岳州。
长沙被太平军围住了。长沙附近方圆数十里都驻扎着长毛。此时的曾国藩心急如火,只想快点回到荷叶老家。穿着这二品官服太不安全,于是他换了一身百姓服装,带领一个仆人专抄小路,走走停停。据他自己的说法:“行至武昌,始闻长沙被围之信,抛弃行李,仅携一仆,匍匐间行,于八月二十三日抵家。”
他说的八月,指的是农历。实际上是阳历10月份了。
回到家里,曾家一片哀婉之声。县令朱孙诒、团练头目罗泽南、刘蓉、王錱、李续宾等人都被调到湘潭协防去了,只有乡绅兼好友朱尧阶坐镇曾家举持大丧。
在湘潭的这班人,听说曾国藩回到了老家,轮流值班分批前来吊唁。
曾国藩这才陆陆续续见到了从未谋面的这班家乡俊杰,他们是:
体态略胖,一派斯文的朱县长。
目光深邃,留一抹山羊胡须的罗泽南。
体格刚健,性情豪放的王錱。
高大威武,话语不多的李续宾。
朱县长与李续宾结伴先来,第二批则是罗泽南携王錱快马驰来。每见一批,曾国藩先跪地迎客,然后陪客人在母亲棺前鞠躬跪拜,再引入书房寒暄聚话。
虽然一路听到的都是太平军如何厉害,但从朱罗王李的嘴中,听到的却是大义、英勇、无畏的豪言壮语。曾国藩不停地感谢他们:家乡有你们,桑梓得以安宁,母丧得以安宁,你们辛苦了,我感激涕零。
这帮人听着,心里自然极受用。纷纷表示:人在县在,您安心治丧,安心守孝就行。
陪在一旁的朱尧阶说:湖南尽失,湘乡也不会失半寸土。当年湘乡帮在武汉,与襄樊帮争码头,穿过铁鞋的。
这典故湘乡人都知道。说的是1726年,湘乡人在汉口为了与襄樊帮争夺码头的归属,不断发生械斗。官府拿着没法子,最后采纳湘乡人的土办法,将两双铁鞋子在火炉中烧红,双方各派一名代表穿上铁鞋,谁最后倒地码头判给谁。结果湘乡人中派出五猛子,比襄樊人站得久。襄樊人拱手称臣。
大家纷纷道:对!自古蛮人出湘乡,看他有几个脑袋。
自从曾国藩回到老家,湘乡境内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吊丧。吊丧之后,自然是谈如何保卫湖南,保卫湘乡。
一介书生曾国藩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感激大家的盛情,激励大家的信心。他的想法是:如果长沙守住了,太平军就只能离开湖南北上,那时湘乡就安宁了,他就能安心在家守孝(清规:父母亡故,官员必须素服在家守孝三年)。
他一边治丧,一边关心着长沙的情况。
日子过得全没有一点衣锦还乡的感觉。
忐忑不安的战事,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出山
倘若洪秀全没有攻入湖南,曾家的这场丧事不至于办得这么潦草。省城巡抚骆秉章以下官员,都会来吊丧。可惜这班官员现在自身难保,连湘乡县令也是打个转身就走。
中国人的治丧,就讲个人气。长沙不来人,湘乡县令即来即走,治丧没什么人气,曾母的哀荣也大打折扣。曾麟书父子商量,丧事从简。过些日子,便看了一处地,让江太夫人借厝山阿。
接着曾国藩开始守孝了。尽管湘乡荷叶这山冲里,听不到战马萧萧,也看不到刀光剑影。但是,太平军离荷叶也不过二百多里,只要太平军在湖南,荷叶就是一块危地。
洪秀全不走,湖南不宁。守孝之人虽然不能参与地方事务,但曾国藩毕竟是朝中的二品大员,大家不时来向他讨教主意。事实上,他成了荷叶乃至湘乡团防的主心骨。
这时,长沙正处于战争胶着状态。咸丰认为骆秉章守城不力,把骆免了职,新调来一名叫张亮基的巡抚。张亮基一到任,修书一封,快马驰抵荷叶山冲,信中力邀曾国藩赴省共同指挥长沙保卫战。
曾国藩接此书信,当即回复:此事不宜。
万事孝为先。这是中国人的传统。
张亮基也没办法,觉得“不宜”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一个人不管你宜不宜,这人就是咸丰。
1852年10月,是咸丰上任后最手足无措的日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没烧旺一把,洪秀全却连连出手,这让咸丰威信扫地。毕竟太年轻了,他哪一点也比不上他的先祖们。他没努尔哈赤的骁勇,也没康熙的谋略,只能听任洪秀全长驱直入。
此时,咸丰调集了几十万大军,驻扎长沙城外,对攻打长沙的太平军实行反包围。但是,这些大军就像一群羊,营扎得很远,好像看客似的。一有风吹草动,逃得比兔子还快。
咸丰除了换人,其它什么办法也没有。这时,一名叫吕贤基的大臣奏上一本:大办团练。
这个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