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语言，恢复直觉，如果真到了这种境界，人的精神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王鹏翔既好奇又备受诱惑。谢尔盖完全不说话，无法探听他的内心世界。或许只有自己去体验，才能获得那种感觉？
不，他不敢，或者说不愿意。他还有很多亲人，那样做等于自绝于人类的圈子。科查夫、古拉耶夫这些人都知道“白狐”训练的最后阶段是什么，但他们谁也不敢尝试。如果不能用来赢得权力和地位，要这种超级功能有什么用？
王鹏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被谢尔盖轻轻地推醒，他才发现自己躺在里屋床上，阿婕丽娜的头枕着他的胳膊，两人都是倦极而眠。当着女孩的生父，王鹏翔很是尴尬。不过谢尔盖转身离开了房间。
王鹏翔的脑子有点蒙，现在这个姿势可是相当窘迫。发现女儿和一个男孩睡在一张床上，普通的父亲会怎么想？会做什么？以王鹏翔的年纪，他还找不到答案，心里直打鼓。好在谢尔盖看起来毫无敌意。是的，他不是普通的父亲，王鹏翔猜不透他现在想什么。
这里没有自来水，谢尔盖已经烧好热水放到门口。王鹏翔拿到屋里，舀出一盆，洗好脸，穿戴整齐走出小屋。清晨没有寒风，只要穿戴严实一些，这里的温度还能适应。只见谢尔盖站在一个高坡上，双腿分开，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弓着背，双手向两边张开，虚虚环抱，缓慢开合，仿佛在抚摸着空气。
王鹏翔很想去问候，去搭话，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只柔软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看来，阿婕丽娜丝毫不在意当着父亲的面和王鹏翔亲近。“你觉得他在练什么？”阿婕丽娜问道，“你们中国武术里有类似的东西吗？”
“看这个动作，很像中国的站桩功，但姿势还是……有不少差距。这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动物。”
是的，此时的谢尔盖很像一只站起来的白狐，与中国站桩功比起来毫无美感，但姿势里透着一种狠劲，仿佛随时会扑出去。
以谢尔盖敏锐的感觉，当然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谢尔盖慢慢收起姿势，站直身体，微笑着向他们走来。虽然没说话，但这微笑却有透人心肺的力量，让两个孩子顿时放松下来，也让王鹏翔的胆子壮了起来。“白狐”们不都是怪物。
“阿婕丽娜，我想向你父亲请教几招，你问他答应不？”
以王鹏翔长期观察人类动作养成的能力，他仍然看不清昨天谢尔盖用什么招式赶走两大高手，所以要亲自尝试一下。听过女儿的翻译，谢尔盖点点头，这让王鹏翔喜出望外，他以为这样的世外高人，轻易不肯显示自己的手段。
看到谢尔盖向自己招手，王鹏翔向前冲了半步，忽然他意识到，这等高人都会让对方先出手，借以后发制人。于是他摇摇头，摆好防守姿势：“先生，您先来……”
还没等阿婕丽娜翻译完，王鹏翔眼前人影一晃，耳边听到阿婕丽娜一声尖叫，自己已经飞出去，摔在雪地上。
看来“后发制人”的境界太高，自己还达不到。王鹏翔翻滚起来，右手抓住谢尔盖的手腕，左手拉住他的肩膀，右脚拐到他的双脚后面。还没完成这个动作，就像触电一样，又飞了出去。
这下，似乎已经习惯看到他被打倒，阿婕丽娜不叫一声，捂着嘴吃吃地笑。
连续几次，只要王鹏翔碰到谢尔盖的身体，无论是用手、脚还是肩膀，无论碰到谢尔盖的哪个部位，他都会摔出去。或向前，或后倒，或者原地坐一个屁股墩。从头到尾，他都没看清谢尔盖使用的任何一招。
“阿婕丽娜，你问问你父亲，再打的时候可不可以录像？”
阿婕丽娜翻译给父亲听，谢尔盖犹豫了一下，走进屋去。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个面罩，只露双眼。看来，他不怕别人拍去自己的绝招，只怕别人拍到自己的脸。
王鹏翔拿出肖亚玲送的便携服务器，这东西果然堪称战地设备，在严寒条件下仍然能工作。他调出录像功能，递给阿婕丽娜。后者刚想拍，谢尔盖又摆摆手，将阿婕丽娜拉到离小木屋十米远的位置上，让她面向小木屋，自己则紧贴小木屋的墙壁站稳，示意王鹏翔走过去和他交手。
知道谢尔盖不会伤到自己，王鹏翔使出浑身解数，拳打、脚踢、膝顶、肩撞、肘击……他打起来毫无顾虑，结果却是他一次次摔倒在地，再一次次爬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王鹏翔终于累得爬不起来。
看得出，谢尔盖意犹未尽，还在等他爬起来，神情举止很像找到新玩具的小孩子。阿婕丽娜看着看着，鼻子忽然一酸。她觉得父亲实在是太寂寞了，需要有人陪着他玩。“爸爸，您方便回城里住吗？看得出，您也经常进城的。我想经常看到您。”
谢尔盖僵在那里，思考着什么。
看到父女之间要交流感情，王鹏翔觉得不应该打扰他们，于是从阿婕丽娜手里拿过服务器走进屋子。他趴在床上，看着刚才的录像。格斗过程总共十二分钟，他被打倒三十五次。谢尔盖用了什么招式？什么都没用！每当王鹏翔与他的身体接触，谢尔盖或者抖手，或者松肩，或者转身，或者撤步，仿佛随意而为，但每个动作都恰恰让王鹏翔失去重心。
至于招式？真的没有，谢尔盖完全凭借感觉在格斗。
沾衣十八跌？无招胜有招？这些都是武侠小说中的虚构，何况这是个老外。可怎么解释他的格斗动作呢？真的没有招式？王鹏翔先后和两个神秘的俄罗斯人打过架，他们虽然十分厉害，但仍旧使用着特种兵的攻防技术。可在这段录像里，王鹏翔实在看不出谢尔盖用了什么招式。
是的，或许真没有招式？为什么谢尔盖不怕录像？因为从动作上看不到任何秘密，他能克敌制胜，一定是凭借动作之外的什么东西。
可那是什么？隐约有一个答案在王鹏翔的脑子里盘绕，但在这幢西伯利亚的小木屋里，他的思路受到了干扰。
看着看着，王鹏翔又发现了一件事。刚才两人打得昏天黑地，但整个格斗空间的直径不超过两米！谢尔盖几乎站在原地没动，他是格斗空间的圆心，自己不停地绕着他冲来撞去。镜头里只有小木屋的墙壁，以及他们两个人，一点大背景都没透出来。
看来，谢尔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现在的位置，所以才安排女儿从那样一个角度来拍摄。对于身怀重大秘密的人来说，这算是格外照顾自己的好奇心了。
阿婕丽娜打开门，神情黯然地招呼他吃饭。餐桌上还是与昨天类似的饮食，只是这次换了王鹏翔说不出名的肉。“这是什么？”王鹏翔慢慢地咀嚼着，品味着。
“驯鹿，西伯利亚特产。”阿婕丽娜回答说。
谢尔盖仍然没和他们一起吃饭。孤独了许多年，他已经不习惯和别人共用一张餐桌，不知躲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谈得……怎么样？”话一出口，王鹏翔才觉得不妥，应该问谢尔盖有没有说话才对。
果然，阿婕丽娜摇了摇头。
“不……我想你爸爸能说话。他的衣服、车子，都是这几年买的。他既然还要在城里买东西，没有钱就不行。他也必须和别人打交道。”话虽这样说，王鹏翔心里也没有底。人们在商店购物，比画几下就足够表达意思。再说，谢尔盖真需要买东西？他难道不会偷东西？
“王鹏翔，你要离开吗？”
“恐怕是的，我要走了。”王鹏翔的思路回到了现实中。连日奇遇，让他忘记了日子，自己应该回香港了。
“谢谢你这么远陪我冒险。我要待在这里陪着他，让他慢慢恢复语言能力。我相信我能办到。毕竟，我是他的女儿。”
“这个……”王鹏翔不忍打碎姑娘的梦想。断送掉语言功能，无论这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心理疾病，都是谢尔盖花费巨大精力追求的，他会因为女儿在这里而放弃吗？谢尔盖那些昔日战友，他们全知道这种灭绝人性的训练方式，都不敢尝试。他们怕失去在人类社会中的一切。谢尔盖办到了。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那点父女感情，能够与这种力量对抗吗？
王鹏翔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王轩执着三十年，放弃了太多的个人生活，才勉强达到他的目标。谢尔盖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王轩。可惜，这两大高人活着的时候不能相识。
沉默中，王鹏翔思考了好多东西。最后，他决定和父女俩告别。阿婕丽娜陪着他，来到谢尔盖身边充当翻译。
“不要……透露我的……位置！”
谢尔盖终于开口了，说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许多年没有使用自己的嗓子，他讲得很艰难。
“爸爸，您开口了！”阿婕丽娜扑到父亲怀里。虽然这第一句话和自己无关，但她还是为父亲的变化而高兴。她不要一只超级“白狐”，只要一个平凡的父亲。
告别父女俩，王鹏翔踏上返回香港的路。路上，他不时拿出那段录像，边看边思考。谢尔盖是他遇到的格斗能力最强的人，没有之一。如果这就是“白狐”训练的最终成果，那的确非常骇人。这意味着如果不使用火器，或者虽然对方有火器，但处在一个狭窄如厅堂的空间里，谢尔盖将如入无人之境，任何人一旦与他有身体接触就会落败。
但他到底使用了什么招式？
从录像上看不出名堂，王鹏翔又回忆与谢尔盖交手时自己的体验。
触电一样的感觉……
总是站立不稳……
有力无处使……
自己发出的力量越大，摔得越重……
这些感觉好熟悉，不是曾经体验过，而是读到过类似的记载。是的，答案就在脑子里，就在嘴边，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一路走，一路回忆，当王鹏翔排队登机的时候，突然轻轻地喊了一声，还做了个握拳的姿势，把服务员和周围几个旅客吓了一跳。答案出来了！王鹏翔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向大家做了个抱歉的姿势，然后交验了机票。
机场很简陋，没有通勤车，乘客们要走向自己的班机。王鹏翔掏出手机，兴奋地拨通肖亚玲的号码。“肖阿姨，是太极推手，那里有重大的秘密。太极推手不是直接用来技击的，是用来训练身体内部感觉的。古代拳师没有现代的概念，把这叫作‘听劲’‘懂劲’。肖阿姨，你把我父亲留下的录像转换成虚拟数字信息，我马上回来，用它来训练身体感觉。”
肖亚玲并不知道王鹏翔在俄国遇到了什么，好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要求，并嘱咐他一路小心。不过，王鹏翔并没有在香港停留，他要寻找一个证据。
王鹏翔带着那段自己和谢尔盖搏斗的录像，北上大陆去寻找一位吴氏太极拳传人。当他来到拳师家里时，这位年过九旬的老人已经住院，子女们陪护在那里。
王鹏翔只好又祭出父亲的名号。听到“王轩”的名字，老拳师的孙子才同意把录像带进去，请老人在精神好转的时候看上一看。这位老拳师当年也是王轩的采访对象，后者记录他的动作影像长达二十年，两人交情匪浅。
王鹏翔坐在医院走廊里，忐忑不安。他正在面对一个武术史上的重大发现吗？或者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好一会儿，中年武师才走过来，请他进去，同时面带几分不满：“本来老爷子该好好休息，看到你的录像非要坐起来。你可要少让他激动啊。”
王鹏翔点点头，跟了进去。老拳师正由女儿扶起来，靠在床上。一把长须、一头白发，年过九旬的老人就是活的历史。即便他女儿，年纪也足够当王鹏翔的奶奶。
看得出，强烈的兴奋支撑着老人。他招招手，让王鹏翔来到床边，尽全力张张嘴：“这是真的？不是演的？”
“演的？”
“老爷子问你，录像是不是做了假。你们自己编好对练动作，排练好了再录像。”中年拳师解释完，自己就提供了答案，“爷爷，他可是王轩的儿子，应该不会来这套。”
王鹏翔终于明白老人顾虑什么了。最近有所谓的太极传人在旅馆里施展“隔空打人”的绝技，拍下视频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因为明显是在表演，结果恶名远扬。
“不是，打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功夫。后来感觉像是太极拳，所以才请您鉴定鉴定。”
老人激动得伸出手，想比画点什么，又在疲惫中放下了。
“是真的？那就太好了。爱绅老师之后，再没人能使出来……”
“爱绅老师？”王鹏翔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吴鉴泉先生，他是满人，本名乌佳哈拉·爱绅。”老人的儿子解释道。
吴鉴泉是吴氏太极拳的创始人。他的父亲是太极大师杨露禅的徒弟，成年以后，吴鉴泉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架太极拳”发展成一派，成为吴氏太极拳。
吴鉴泉于1942年去世。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电视，拍电影纪录片是件奢侈的事。吴鉴泉一生只留下照片，没有留下任何活动的影像资料。见过他在格斗中施展太极功夫的人，现在活着的，就只有床上这位老师傅。
“他是……哪个门派的？”老人指着录像中的谢尔盖问道。
这个问题王鹏翔不好回答，支吾起来。
“爷爷，我看他根本就是个外国人。是吧，小王？”中年武师问道。
录像上谢尔盖蒙着脸，身上的服装也是从中国进口的保暖服，但他的头套边露出几缕金发，提示了自己的种族。
“是的，他根本没练过太极拳。不光太极，中国的什么拳术他都没练过，估计连见都没见过。”王鹏翔回答道。
“那他是……”这下不光老人，他的孙子也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心，这让王鹏翔意识到自己的嘴有点太快。
“他……他是国外一个特种部队的人，不方便暴露身份。”
“不，不对！”从天而降的神奇录像激活了老人的思路，他把孙子拉到身边，“你……大刚，小林，你们和他打打看。”
老人声音小，又有口音，王鹏翔听得不清不楚。中年武师为难地说：“爷爷，这是医院啊。”
“去……找地方打……录下来。”
“好好好，我马上去办。”
把王鹏翔带出病房的时候，中年武师的不满更重了一层：“你让我爷爷休息不好了。唉！他今天要是看不到录像，可能都不睡觉了。”
王鹏翔连连道歉，又问现在去做什么。中年武师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能猜出爷爷讲不清楚的想法。“他让我们几个功夫最好的徒弟和你比划比划，录成像给他看。刚才那段录像里，是你和那个外国人打。我们得知道你是什么水平，才能知道他是什么水平！”
是啊，如果一个武师三拳两脚就打翻对手，也许是他水平太高，也许是对手水平太弱。而格斗技术水平这个东西，除了亲身实验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评价。
当下，中年武师找到朋友开设的一家健身房，只让几个同门和王鹏翔进来。关上门，避免外人看到。然后他安排好一片场地，放好软垫，在旁边架起两个数码相机，分别从不同角度对准场地。
“我要怎么打？用太极推手？”王鹏翔为难道。
“那是训练时用的，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中年武师说完，第一个出了场。
王鹏翔摆好姿势，突然跃起，身体与地面平行向对方飞过去，两手如车轮般劈向对方。这是终极武术程序从劈挂拳里选取的招式。王鹏翔来势迅猛，中年武师急退，出手招架。嘭嘭嘭，肩膀和前胸连着挨了几下。
“啊，您有事吗？”王鹏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击中对手，连忙询问。中年武师涨红了脸，摆摆手，让王鹏翔再上。片刻之后，王鹏翔一脚蹬在对方小腹上。
中年武师知道自己守不住，第三回合采取攻势，劈面朝王鹏翔打来，然后就被王鹏翔侧身摔倒在地。
中年武师一言不发，自己退出圈外，招呼另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师上来。此时王鹏翔已经有了信心。这些武师并不比当年秦海涛那几个人水平高，而自己的水平却已大涨。
几分钟后，在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下，王鹏翔轻松击退了所有对手。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比武时要请走这里的人——几大高手都被打倒，这个事情传出去很不好听。
比试完毕。几位拳师脸色阴沉，整理着场地和相机。中年拳师走过来，把大家共同的问题提了出来：“你这身本事在哪里学的？”
这该怎么回答？王鹏翔着急来求证谢尔盖的真实水平，没想到自己却成为对方的问题。没关系，他有一个现成的答案。
“我爸爸教我的！”
大家不再问什么了。他们都知道王轩曾经是全国武术冠军，后来又研究了几十年武术，教出一个很棒的儿子，似乎也很正常。王鹏翔得以蒙混过关。
一群人又回到老人面前，看完王鹏翔的格斗录像，老人又去看王鹏翔与谢尔盖的录像。看完良久，仰面朝天，老泪纵横。
“这样的功夫，我这辈子……只见过两个人……爱绅老师……还有这个外国人！我自己都不行，差得远。”
老拳师这句话出口，最动容的是徒弟们。当着这些弟子承认自己功夫没达到顶尖境界，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是一次完美的格斗表演让他从心里折服。
老拳师的见证鼓舞了王鹏翔。等王鹏翔回到香港后，肖亚玲已经做好了程序。王鹏翔穿上压力传感服，进入虚拟世界。王轩再次出现在一片纯白中。一行字迹浮现在他身边的空间里，这些同样记载在他的笔记本中。
“太极拳拥有一套复杂的概念，很多不能转化成生理学和医学术语。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用动作来演绎这些概念。”
王轩示意儿子过去“搭手”，然后开始和他推手。王鹏翔眼睛半睁半闭，仔细体验着胳膊传导过来的力量。当然，此时和他推手的并不是王轩。在生前，王轩并没有练习过太极拳，但是他记录过六大太极拳门派传人的影像资料，程序已经将这些资料转化成标准动作，借王轩的形象与王鹏翔对练。
一次次，一天天，王鹏翔身体里的感受器仿佛打开了闸门。它们生下来就在那里，只是在这样精细的感觉训练中，他才发现它们。是的，这要比谢尔盖艰苦的野外训练快得多。在人类能感觉到的各种劲道中，哪些最复杂？最灵活？当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动作！风吹、水流、重物砸在身上，这些力量都是生硬的，缺乏变化。但人对人的动作则不然，千变万化，灵巧异常。
太极推手，原来是世界上最灵巧的动作感觉训练术，而不是什么格斗绝招。
有一次，王鹏翔练习完毕，来到阳台上。风从他周围吹过，王鹏翔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拂动。他能分辨出它的方向和强弱，能分辨出它的瞬间变化。王鹏翔说不出风的级数。不，那不重要，度量单位都是人为的，感觉本身的变化更重要。
王鹏翔又想起谢尔盖迎着朝阳，站在户外练的那些动作。是的，他在感受风的流动！他用这种方式训练感觉能力。
王鹏翔看看身边阳台上的遮阳伞，突发奇想。如果拉着伞面，根据对气流的感觉调整方向，他可以从这里跳出去，平安降到大街上。是的，他能够。
王鹏翔闭上眼睛，运用起念动训练技术，在脑子里一遍遍设想着御伞降落的过程。想着想着，王鹏翔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他能办到，动作再复杂，他也能办到。
王鹏翔最终没有跳。这里是香港市区，搞这么件事，警察肯定会蜂拥而来。
同时，王鹏翔还解开了一个次要的谜。他在网络上认识几个军迷朋友，于是便把自己拍摄的那只钢铁怪兽的照片给他们看。其中有个人把它认了出来，而且大喜过望。“这是‘里海怪兽’啊！你从哪里拍的？”
对方告诉他，这架怪东西叫作地效飞行器。早期飞行家们发现，气流流过机翼后会向后下方流动。于是，当飞机贴近地面或水面飞行时，后者就会产生一股反作用力，像软垫般托着飞机飞行。当飞机在距离水面等于或小于1/2翼展的高度上飞行时，这种“地面效应”最强烈。
于是技术专家就设想，可以借此制造一种结合船舶与飞机优势的新东西，它只是贴着水面飞行，其载重量接近于大型船舶，速度又接近于飞机。这便是“地效飞行器”的构想。苏联对此最为认真，他们在里海附近的秘密研究所里制造出样机，在里海上反复实验。西方卫星拍摄到它的画面后，便起了个绰号叫“里海怪兽”。据推算，一架里海怪兽的载重量高达一千吨，可以把一个重装甲连队在几小时内送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战场。
网友给王鹏翔解释完它的来历，又催问他拍摄的地点。王鹏翔推说是一个俄罗斯网友传过来的照片，对方不便告诉他具体地点。
关上电脑，王鹏翔回忆着那残破的机身，上面还有斑斑划痕，很难想象它曾经是这个领域的技术先锋。
马来西亚云顶娱乐城。
蓝天白云，空气清新，游客纷至沓来。巨大的娱乐城里餐饮、商场、游戏厅，一应俱全。当然，此处最吸引人的还是它最为核心的区域——赌场。
在云顶附近不足两百米远，一墙之隔的一幢建筑里，则是东南亚地区最大的地下拳坛。这里同样吸纳大量赌金。最近，这个地下拳坛引进了美式笼斗比赛，选手们被关到铁笼子里，打到皮开肉绽为止。
在这里打拳的人才有真功夫，他们要是和一个世界拳王在街头单挑，胜出率非常高，但他们挣的钱却要少得多。即使如此不公平，还是有不少年轻人愿意冒着伤残的风险在这里赌自己的命运。所以，几乎每天都会有附近国家和地区的人来试运气。
这天，一个大陆口音的华人青年来到“希拉俱乐部”训练场，请求参加他们的代表队，从事笼斗比赛。按照规定，这种比赛不接受单人报名，每个参赛人必须属于某家有资格的格斗俱乐部。将来万一出事，好有人承担责任。
单薄的春装尽显这个年轻人还没发育全的身材，门卫不用上报给老板就能处理这样的问题：一推了之。经常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听到周围谁通过笼斗比赛发了财，就跑来冒险。如果打死了倒好，问题是笼斗比赛许多年都没死一个人，反而致残无数，将来少不了漫长的法律诉讼。
门卫用力一推……然后自己就摔了出去，跌倒在院子里。第二个门卫身材更壮，横身迎上，同样被自己的力气扔到了院子里。
这阵骚动引起俱乐部教练的关注，连忙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年轻人表示自己只是想出出风头。于是，教练唤过两名高徒，一一和他较量。结果这两个人都是站起来又摔倒，扑上去又趴下。
这名教练出身地下拳坛，见识过无数绝技，但仍然看不出来人用了什么招式。他又去问门卫和徒弟，有的回答说，碰到此人身上就像过了电；有的回答说，这个人的衣服很滑，根本抓不住。教练员狐疑地走上去，检查来人身上的衣服，里面没有任何机关。
“你真的要打笼斗？那我们就签合同。第一场1∶9分成。俱乐部拿九成，你拿一成。从这场开始，你每赢一场，分成比例增加一成。如果输一场，分成比例就要倒退一成。如果连赢九场，那恭喜你，钱都拿走，把荣誉留给我们就行。”
没有人连赢过九场，这里的最高连胜纪录只有七场。如果他们能拥有一名连赢七场的选手，那已经是俱乐部的巨大无形资产了。
小伙子二话没说，点头同意。接下来，俱乐部要求他如实地报出姓名、国籍和来历。地下拳坛虽然血腥，但不允许有罪案在身的人混进来，避免吸引警方注意。小伙子犹豫再三，得到俱乐部不会透露身份的保证后，才说出自己的情况。
这个自称王鹏翔的十九岁年轻人，报出的履历让俱乐部的人怀疑了半天——大陆某省高考理科状元，香港中文大学高才生。这样的履历没必要到保护措施最少的地下拳坛来冒险。“这是我的研究课题。”王鹏翔讲的理由越真实，听起来越荒诞，“我自己研究出一种无敌搏击术，相对于奥运会里那些已经改良过的格斗比赛项目，你们这里的格斗才最真实，所以我想用它来检验自己的成果。”
当王鹏翔真正出场时，他已经与俱乐部内所有高手较量过，那种神秘的搏击术百试不爽。对手并未受到重创，但都无法伤害到他，只是不停地摔倒，爬起来，再摔倒。俱乐部有人把他的格斗录了像，定格研究，根本找不到那些动作有什么规律，几乎都是顺势而发，在恰当的时机做出一个恰当的动作，对方必然失去平衡。
当然，这些都是自己人在内部切磋，只有出场比赛才能见真章。于是，有一天，王鹏翔戴着一个马来民间神明“拿督公”的面具，赤裸上身进入赛场。
第一场的对手是名土生白人，高大粗壮。英国人当年离开时，好多白人喜欢这里的生活，同时拥有两国国籍。这些人的后代也习惯了当马来人。
锣声一响，王鹏翔就扑上去，双手猛推对方的胸膛。这完全是街头小孩子的打法。对手冷笑一声，用力抵住，胸口的压力一下子消失，而自己前抵的力量让他摔了个嘴啃地。
观众一片哗然，谁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年轻白人爬起来，挥拳扑了上来。王鹏翔躲过拳锋，和对方抱在一起。观众能看清楚的过程到此为止，接下来，年轻白人再一次摔倒在地。
比赛以年轻白人摔倒十七次而告终。观众始则震惊，继而好奇，最后逐渐感觉无聊。年轻白人向裁判申诉，说这个对手使诈，他身上肯定装了什么东西。或者他的鞋可能有问题，施放了润滑油所以他本人能够不摔倒。裁判一一检查过后，宣布这些申诉都无效。
打这么一场比赛，王鹏翔不仅轻松获胜，而且没浪费多少体力。第二天，他就接受了再一次挑战。
一周后，王鹏翔打到第五场。当他第十二次把对手摔倒在地时，观众席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假拳！假拳！假拳！假拳！”
比赛结束了，当王鹏翔洗漱完毕，换好平时的装束后，俱乐部经理满脸堆笑，递上一个装满美元的纸包，请王鹏翔解除合同。“不是您的水平不够，来这里的观众想看头破血流的场面。您这种和平拳法会让观众睡着的。瞧，这是您的合同所得，还有我们的违约金。”
王鹏翔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假设，也想早点回学校了。于是就坡下驴，拿着钱离开俱乐部。刚到门口，就看到肖亚玲生气地堵在那里。
“王鹏翔，你怎么跑到这里打黑拳？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妈妈交代！”
肖亚玲的母性一瞬间大爆发，不过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是的，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她不能这样对他说话。
两个人返回香港。一路上，王鹏翔就像做错事的孩子，鼓足勇气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直到上了飞机，他才道歉，说自己是怕肖阿姨担心，才悄悄出来。
“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担心。而且，你犯了很多傻孩子才犯的错误。”
“哦？”
“他们认为大人理解不了他们做的事。其实，这个规律只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家长才有用。”
王鹏翔笑了，他知道肖阿姨原谅了自己。
回到香港，王鹏翔开始总结他惊人的发现。武史记载，明末清初之际，河南温县陈家沟的陈王廷创立了太极拳。实际上，当时他们只是称自己的拳术为“陈家拳”。一直到十四代传人陈长兴，都没使用过“太极拳”这个名称。太极拳出自明末王宗岳《太极拳论》。此书虽然立意颇深，但王宗岳自己没有留下传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功夫如何。
虽然陈家人只是在练“陈家拳”，但已经有了后来太极拳的基本风格。讲究以柔克刚，舍己从人，避实就虚，引进落空，借力打力。不过，一种拳法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使拳的人自己的天赋。
到了19世纪中叶，一代天才杨露禅混入陈家沟学拳，不仅让太极拳从此走入千家万户，而且他也把它的本意发扬到极点，成为前无古人的格斗大师。
从那以后，杨露禅、杨班候、吴鉴泉这些大师互相切磋，身手相传，将太极拳的格斗特点发挥到了极致。然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这种高入云端的格斗能力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不光别人不行，这几位大师自己都无法把它讲清楚。
接下来，清朝废了武举，再后来热兵器彻底征服了冷兵器。科学时代登陆中国后，人们忙于著书立说，有关太极拳的书一年多似一年，然而真正拥有那种超常格斗能力的人却一代少似一代。到今天，太极拳著作多得可以把人埋起来。可当王轩举着摄像机，周游全国各地拍摄武术资料时，却没有录到一次太极拳法用于实战的例子，只记录到各种推手训练和单人表演。到最后，王轩也认为太极拳可能就是种健身拳术，毫无技击价值。
然而，万里之外的西伯利亚，一个从来没练过太极，甚至可能都没听说过这种武术的外国人，从另一条道路同样攀上人类格斗技能的巅峰。两者都是靠着精细的身体感知能力，而不是什么招式。
摆在王鹏翔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惊人的推测。然而，除了请谢尔盖当众表演外，他无法向公众证明这个推测。甚至就是能把他请来也没有用，活着的人里面，已经没有人能够再使用太极格斗术，谁又能证明谢尔盖的武功和太极拳异曲同工呢？
肖亚玲是王鹏翔唯一可以倾谈这类话题的人。听完王鹏翔的讲述，肖亚玲沉思半天。是的，她一直强调，对于武术研究来说，录像资料才是实据。现在证据摆在面前，肖亚玲要给它一个合理的解释。“整合，信息整合能力！太极推手就是一套信息整合能力训练术！”
“信息整合？”
“就拿现在来说吧，你坐在我对面，能看到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你能感觉到椅子的软硬，能闻到空气里有什么气味，还有衣服穿得合不合适，坐久了腰酸不酸，腿麻不麻。这些杂七杂八的感觉，在你主观世界里是分离的吗？它们是一片光线？一堆图像？一串声音？一堆触觉刺激？不，周围这一切在你的主观世界里是个整体。根本不用思考，你的脑子自动把它们拼成一体，这就是感觉整合。”
王鹏翔能明白这个概念，但是……“我们每时每刻都这样，不用训练也行啊。”
“这不是先天拥有的能力，我们在婴幼儿时期，感觉是分离的，我们要花几年时间才能掌握它。所以，即使普通人的信息整合能力，也都是训练出来的，只是我们不记得那个过程。”
王鹏翔点点头。
“到了成年之后，如果周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亮起一道闪光，这些新异刺激就会打破你的整体感，你的精神要重新把它们整合。”
王鹏翔继续点头，消化着对方有些艰深的解释。
“在平时，我们很少面对大量新异刺激，所以你可以安静地读书，几小时没人打扰你。但在格斗时，每分每秒你都要面对新异刺激。你要看到对方的动作，如果纠缠在一起，你要用身体感觉对方的压力。”
王鹏翔突然站起来：“我明白了，整合这些新异刺激的能力有高有低。一般人很低，普通拳师高一些，通过太极推手训练出来的人最高。不，不是现在的太极推手，而是当年的，那些大师亲身做出来的动作。他们可以迅速整合视、听、触这些感觉，对对手的动作做出反应。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谢尔盖根本没什么招式，他就是凭着整个身体感觉自动做出反应！”
要不是肖亚玲拉住，王鹏翔兴奋地要跳上桌子。他终于明白太极拳里那些古怪术语的含义了。什么“听劲”“懂劲”“不丢不顶”。前人没有那么精深的科学概念，只好自己发明一些词来描述那种感觉。
不过，明白归明白，蕴藏在这些概念中的真实人类感觉，已经没有谁还拥有了。
“肖阿姨，这就像全世界都是盲人，有个明眼人给他们讲自己看到的东西。盲人可以听清每个词，但不知道它们指的是什么！前辈们讲解太极拳的书都摆在那里，不停地翻印，但是没有用，没有人再真正拥有那些感觉！这些文字都是死的。”
肖亚玲不动声色地看着王鹏翔。这个时候他的神情颇似王轩，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自负模样。“盲人群中的明眼人”，也许是这孩子顺手找来的比喻，但这个比喻背后的内容很吓人。
当今世界，可能只有谢尔盖，最多加上王鹏翔，无意间掌握了人类顶级的格斗术。练到这个境界，只有他们彼此是对手，任何人都无法击败他们。谢尔盖一言不发，而王鹏翔就是说了什么，别人也无从理解，因为旁人无法拥有那些体验。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能够控制这种强大的能力吗？他知道能用它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吗？
“现在你要做什么？”肖亚玲干脆把问题摆出来。
“现在？我要做什么？我要……”王鹏翔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冷静下来，开口说道，“现在我要找到谢尔盖，告诉他，不用当哑巴，也能训练出绝世武功！”
肖亚玲指了一下里面的实验室：“莫非你要把终极武术这个秘密告诉他？你了解他这个人吗？他的同事可都是杀手，他自己未必不是。”
“是他帮我悟到格斗技术的最高境界，就算回报吧，我应该告诉他！以后不用生活在荒郊野外，就是待在闹市里，也可以保持他的格斗能力。而且，我要让他恢复成一个正常的父亲，可以和女儿说话，交流。阿婕丽娜需要这样的父亲。”
肖亚玲笑出声来，王鹏翔最后给出的这个理由，她觉得不应该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