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受重若轻(一)
十一年后,龙首村。
已是入夜时分,苏慕白的房间一直亮着灯,M市航空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压在枕下,他一遍一遍抚摸着,那是他多少年的夙愿,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可是……
父亲的塑制品工厂由于一个合伙人的撤资,眼看着已经支撑不下去了,父亲是铁一般的汉子,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从他紧嘁的眉头和与母亲的争吵中,他渐渐知晓了一切。姐姐在B市师范学院读大三,并不清楚家里的情况,在学校里一直是很风光的,妹妹念初二,还是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年纪。父亲一直心疼女儿,对两个女儿像明珠一样疼惜着,从不亏待她们,但是,对自己就很严厉,总说男儿要撑起半边天,吃苦受累都应该是男人。
原本工厂里效益很好,父亲总是太相信别人,现在资金链断了,母亲整日里唉声叹气。
他又想起李婷,一个勤奋孝顺的女孩,他们约定一起去M市读大学,假期里去青海湖旅行,美丽的青海湖畔,一直是她心中向往的天堂,他也承诺会带她一起去,厮守一生。想起她坚强明媚的脸,心中又涌起丝丝酸楚,倘若这承诺无法兑现,我又该如何面对午夜梦回时深刻于脑海的面庞?从不落泪的男儿,竟然眼眶渐渐湿润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伴随着湿咸的液体滑落,慢慢的,剩下一片冰冷。手摸索着关了灯,又拿起录取通知书,在暗夜里,一点点撕碎,有些梦有些念总会在现实面前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次日清晨,父母端坐在堂屋里喝早茶,苏慕白慢慢地走过去,说道:“爸、妈,我的志愿填高了,分数不够,我想去参军!”母亲阴沉着脸不发一语,父亲沉思了片刻,望着他说道:“也好,我苏家男丁,是必须要参军的!他妈,你抽空给他拾掇拾掇。”复又转过脸去喝茶,母亲淡然的说:“有啥好拾掇的,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把那些零碎整理一下,过几天刚好就能走了。”
“好!”苏慕白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了出来,在屋外的空地里徘徊了一阵,看着屋后工厂里三三两两的工人聚在一起,并不工作,他们大抵也知道了一些端异,怕是在为以后担忧。唉!
又走了一段路,已是夏末,道旁齐整的树木盛极后已经有了颓废之相,空气里浮动着烟尘和喧热的余温,脚下的树叶被风吹起老远,无法自己掌控的命运,最终会落向何处?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家里的事,厂子里的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量减轻家里的负担,让姐姐和妹妹过的好一点。可是,想到姐姐三年前接到大学通知书,全家人的喜悦,兴奋,母亲带着她去长安市逛了一整天,买回的大包小包,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被褥、日用品、护肤品,恨不得把整条街都搬回来!父亲邀请了好多战友和工厂里的管事,大摆宴席。到了开学的时候,父母亲自护送,安顿好一切,还在学校附近呆了两日才回长安。
尽管热浪喧嚣着扑面而至,但是,自己却觉得很冷,不知不觉,来到了南湖,那个从小伴着他长大的湖,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习惯来到湖边,似乎这湖水能听懂他的心事。他沿着堤岸缓缓走着,走着,奇妙的是,几尾锦鲤也随着他一起游着、游着……
每次经过这里,总会感觉前世还是梦中一定来过这里很多次,一定在这里寻找过什么。湖那边的山崖边原本有座庙,姐姐说自己7岁时曾经在里面砍死过一条蛇,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9年前,那庙拆除的时候,母亲叫自己来一趟,祭拜了一番,他曾在已经倒塌的废墟泥土里捡到一块玉,翡翠观音,左眼下有一滴红色的泪,虽从土里拿出来,却是一尘不染,甚是欢喜,回家央求母亲给穿了条绳子,就一直挂在脖子上。绕着湖一直走,累极,便在一块石板上坐着,大脑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一直挨到了日暮时分,想想该是回家了。
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是通往长安中学,一条是回家,还有一条是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他不假思索的向着邻村走去。走了很久,衬衫汗湿的部分已经干透,散发着刺鼻的汗臭,球鞋边沿留下了一圈斑驳的水渍,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快步走到了村子中央的柳树旁,然后在一栋老旧房子前停住了。李婷就在里面,她的父母双双下岗,身体不好,她每天都会在家照顾他们。她还沉浸在一起去M市念大学的憧憬中,自己在干什么?难道告诉他,要违背约定了吗?可是过几天就要走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见她一面!见她一面!
她一直都是那么坚强、乐观,自己不也是被她普通的外表,强韧的内心打动的吗?她一定能理解自己,四年的时间,她能等自己的!她会的!
手一直举举落落,在屋外徘徊了半个小时,仍犹豫的不敢敲门,正在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李婷提着个袋子,准备出去倒垃圾,看到他,眼睛弯成了一朵月牙儿。垃圾丢下,快步走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我的还没到,不知道考不考得上,你一定没问题的……”
一连串的问题,苏慕白不知如何回答,只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慢慢地环住她,低声说道:“让我抱一下,就一下!”李婷愣住了,随他轻柔地抱住自己。然后听见他说:“我没考上,准备去参军了,你,你会等我吗?四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青海湖……”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乎是哽咽的。
“你真的没考上吗?我还有爸妈要养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你还说我们一起考上了,你家里会负担我们的……你去参军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等你,我一定等你……”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良久,两人分开,苏慕白在她脸上印下一吻,郑重地说:“等我。”然后扭头跑回家了。
年少时,谁都有青涩的爱的萌动,只是,这样的感情终究是不成熟的,当物是人非的时候,也只能偶尔回味,偶尔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