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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山上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正饮酒之间,喽传报上聚义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遇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个围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者清,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他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闻齐国远不能战胜他人,吩咐手下看马,各取锋利器械,离聚义厅,出宛子城,下三座山关,看见平地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此山有二三十里路高,就下来一半,还有十数余里,却怎么叫得应?空谷传声,却自不同。况豪杰声若巨雷,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相持,跨马轮刀,也不知叫谁,也不知谁叫,也还在那厢抵死相持。只听得半山里,就是雷响,绕山坡忽出忽没,尘头起处,四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二将都丢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便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怕惊坏了两名背包健步,忙去安慰他。那两名背包的健步,自叔宝与贼人搭上家伙交战。已下马多时,把礼抬在松树根下安了,将马头牵转,拴拴肚带。倘秦爷不济,弃了礼包,骑空马逃命还乡。叔宝恐怕吓坏了这两人,叫道:“你们两个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方才放心。伯当道:“是兄从者么?”叔宝道:“有两名健步。”李如吩咐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

众豪杰俱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进宛子城三座高关,入聚义厅,俱各聚礼。伯当引手,彼此陪罪,重新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伯当与叔宝聚间阔寒温:“自仁寿元年十月初一日,在潞州西门市店中分手,次日同雄信到王小二家中来奉拜,兄已长行。值雄信有乃兄之变,不得追兄,我们各自散去。后来闻得兄长潞州遇着一场官司,因路程遥远,首尾不能相顾。今日幸得相逢此地,愿闻兄长行藏。”叔宝却就讲雄信赠金,皂角林误伤人命,二进潞州,被蔡刺史问成重罪。亏雄信仗义,不惜千金之费,改议从宽,远戍幽州。幸遇舍亲罗公,镇守幽州,提拔於帅府,倒传习一番武艺。及至回乡,却又承罗公有书荐在来总管标下为官,也只是个旗牌官的执役。奉本官遣差,赍奉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

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也。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叔宝又问伯当:“你缘何在此?”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日久,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小弟却就鼓起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赍贺,就去看灯,兼访李玄邃。”叔宝是个多情的人,道:“兄长有此高兴,同行极妙。”齐国远、李如开言道:“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镫。”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下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却是两个鲁莽灭裂之人,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你看那齐国远的嘴脸,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惹出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言,搪塞齐国远、李如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飘蓬于湖海。看你二位志向不同,适才山下相遇齐贤弟,那个刀法井井有条,行行有款,我秦琼尽平生伎俩,还挡拦不住。蒙邀我到山寨来,见创立的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廪富足,人丁壮健。

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有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若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就要一个月方回,蛇无头而不行,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不归怨于秦琼也。”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便也迟疑。李如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与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膂力过人,学得奇射,后来果然弓马熟娴,到长安取功名富贵。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些不得第的人,哨聚此山,待时而动。兄倒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约束,惹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怕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的了。”把个秦叔宝说个透心凉。叔宝又不肯认做薄情的朋友:“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就罢了。”齐国远道:“同去再也无疑。”吩咐喽,收拾战马,千百人中选二十名壮健喽,背负包裹行囊,带盘费银两,吩咐山上其余喽,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二十名,离了华山,取路奔陕西。恰是穷冬之际,一路来:

云酿雪意多昏色,溪满冰澌作暗声。

马怯霜华行步缓,人惊风紧粟痕生。

是日离长安六十里之地,夕阳时候,先是王伯当与李如做一伙连辔而行,远远望却一座旧寺,新修大雄宝殿,屋脊上现着一座流金宝瓶,被夕阳照射,金光耀日。伯当在马上道:“李贤弟,可见得世事有成有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了,却又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等齐整?”如道:“我们如今在那山门口,只当歇歇自己的脚力,就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那齐国远、秦叔宝,却也并马而行。叔宝自下少华山,再不敢离齐国远二人左右。官道上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不改其非,放一枝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于我,却也不小。掐指暗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三两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桩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整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后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夹一夹,对齐、李远远而言:“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叔宝道:“贤弟,有银子却没处用。”二人马上都笑起道:“秦大哥!怎么银子没处用?”叔宝道:“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只是我秦琼有朋友,天下这些差官,那一个没有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么样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新修的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轮枪,无拘无束,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后,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却好看灯。”

王伯当也见人多,齐、李二人,举动有些碍眼,也便极力撺掇。

说话之间,却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寺。入二山门,过韦驼殿、驰甬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遥望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得完。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不曾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深檐的黄罗伞。

伞下公座上,坐一紫衣少年,旁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下,竖两面虎头火焰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何人?叔宝众人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齐国远粗人高兴,秦叔宝识性支吾,此中自有处世法门

第十九回 柴郡马留寓报德祠 陶苍头送进光泰门

诗曰: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

置璧感负羁,范金酬少伯。

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德心悠悠。

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天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信陵君魏无忌,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信陵君率兵十万,大破秦将蒙骜,救全赵国。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不可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总之,施恩的断不可望报,受恩的断不可忘人。

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眼空四海,旁若无人,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啸聚山林,青天白日,放火杀人,天地神鬼都不怕他,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

却不像秦叔宝委身于公门,知高识下,赶在甬道中间,将四友拦住道:“贤弟们不要上去,那黄伞底下坐的少年人,却就是修寺的施主。”伯当道:“施主罢了,怎么就不走?”叔宝道:“不是林下的士夫,是个现任官。”李如道:“兄怎么知道他是现任的官?”

叔宝道:“林下士夫黄伞打得,却用不得那面硬牌;用这两面虎头牌,却就是现任官了。那做官的是个少年人,我弟兄四人,貌堂堂的走上去与他见礼好,还是不见礼好?刚则取祸,柔则取辱。”伯当道:“兄讲得有理。我们与他荣辱无干,只是后边问长老借僧房住就罢了。”弟兄四人齐下东丹墀,走小甬道,至大雄宝殿东栅头,见许多泥水木作,在那里刮瓦磨砖。叔宝叫了一声,众人都近前道:“老爷叫小的们有什么话吩咐?”叔宝道:“你们不要着忙,问你一声: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齐整?”匠人道:“等闲人也修盖不起,是一位勋爵老爷。”叔宝道:“是那个勋卫?”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叔宝道:“他留守太原,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李爷奉圣恩钦赐驰驿回乡,晚间寺内权住,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在禅堂里面。李爷怕秽污如来清净地土,发心布施万金,重新修建。这殿上坐着穿紫衣打黄伞的,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表字嗣昌。”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那日在临潼山,助他那一阵,晚间到此来了。弟兄四人进东角门,便是方丈。步入方丈,见东边新起虎坐门楼,悬红牌书金字,写“报德祠”三字。伯当道:“我们且到报德祠内,看看报什么德的?”四人齐进里壁厢来。小小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龛座子有三尺高。神龛直尽天花板,高有丈余。里边塑了一尊神道,却是立身,带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着皂布海衫盖土黄罩甲,熟皮带,挂牙牌、解手刀、穿黄麂皮的战靴,向前竖一面红牌,楷书六个大金字:“恩公琼五生位。”傍边又是几个小字儿:“信官李渊沐手奉祀。”

酬功未画麒麟阁,铭德先成报德祠。

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败这班假强盗时,李公问叔宝姓名,图报于他日。叔宝因不敢通名,放马奔潼关道上。李公不舍,追赶下十余里路,叔宝只得通名秦琼。李公见叔宝摇手,听了名转不曾听姓,误书在此。叔宝暗暗点头:“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颠沛到那样田地,原来是李老爷折得我这样嘴脸。我是个布衣之人,怎么当得那国家勋卫塑像焚香作念。”这些话,是叔宝暗自感叹嗟咨。那四个人,都看那个像儿。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不认得,问:“伯当兄,这可是韦驮尊天么?”伯当笑道:“适才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带金兜鍪,穿锁子甲,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因有六度万行,方得与佛齐肩。这个生位,其人还在,唐公曾受这个人的恩惠,故此建这个报德祠。”众人听见伯当说个在字,都惊诧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叔宝的脸。那个神龛左右,塑着四个人。左手二人,带一匹黄骠马。右手二人,捧两根金装简。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往年兄长出外远行,就是这等打扮。”叔宝暗暗摇首,叫:“贤弟低声,这就是我了。”伯当道:“怎么是兄?”叔宝道:“却就是仁寿元年潞州相遇贤弟时,我与樊建威长安挂号出来,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乡之日。到临潼山,被群盗围绕厮杀。樊虎撺掇我上前抱不平,助那唐公一阵,打退强贼。我打发樊建威先走,上马下山,一下简,打得马仰人翻,救出唐公。那是我不平已雪,放马就走。李爷追赶下十数里来,问我姓名。我没奈何,只得通名秦琼。他不知怎么仓卒了,错记琼五。君子施恩不望报,就隐了罢!这话一些说不得。”伯当笑道:“只因他认你做了琼将军,所以折得将军在潞州这等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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