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人是欢欢喜喜的自愿留下的。
可第二天晚上,另一个却是真如海让熙娘让人‘请’进来的。
待到第三天晚上,剩下两个侍儿齐齐闹起了肚子,声称不便过来服侍王妃。真如海不耐与他们纠缠,直接让旋丽把燕七和贺强叫了进来:“去,那两个东西拽到院子里,倒捆在树上。”
燕七和贺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齐齐应是。出了正堂便进东屋,那两个少侍早已经吓得抱在一起,见得王妃侍卫进来,又哭又求,却还是让捆在了树上。
“王妃,人捆好了。”
“那你们下去吧。”
正中央榻上,王妃又在喝酒。长安妇人如今最时兴饮的桃花酿!味甜色美,香气浓郁,极得女子喜爱。却有一点,此酿并不是普通甜浆,是真正的好酒。后劲十足!寻常妇人饮宴也不过三四盏便罢,可榻桌之上,高有一尺的大食水晶瓶子却已经空了一半。日暮才黑,晚食刚过就这样喝酒吗?贺强看得不忍,动嘴便想劝两句。燕七看见,赶紧一把拉住。
人退走,屋中无人。真如海打了个响指,帘子后转出来了那名老妇,恭恭顺顺的立在旁边,那模样规矩竟比她这个所谓王妃还齐整。可见年轻时也是红过的,不然不会有这样的规矩。只可惜、红颜转眼迟暮!美人枯骨、鸡皮鹤发,生不如死。
“今个儿劳您累着点,一次解决两个,就在院子里。”
“诺。”那老妇一句结巴没打就痛快答应了。退身出屋,可走到门口时,却顿住低头问了一句:“门可要关上?”
榻上真如海笑了出来,晃着手中玉杯:“吾又不是什么小姑子,怕什么?你只管弄去,门便大开着,谁爱看,就让他看个过瘾好了。”
老妇应诺,转身便出屋去了。稍时不到片刻,就听到院子里有男声尖叫哭泣……内容与前两日没什么区别。真如海甚无兴趣的半躺在迎枕之上,继续喝她的桃花酿。自斟自饮!盏盏连杯。
内室帘子后,旋丽眼圈通红,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可手指却管不住决堤的眼泪,哗哗的流了满满手背。姐姐太苦了!有苦还说不出来。她能和谁说?阿爷没了,阿娘听说早就故去了,有个阿姐却怪怪的。至于夫君……别说王爷现在在千里之外,便是近在眼前又如何?他若果真心疼姐姐,便应该……应该象那个人一样。
“姐姐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人吗?”又是前半夜的鬼哭狼嚎,后半夜的若同死寂。虽然慕容姐姐喝了很多的酒,可旋丽却总觉得她没有睡着。所以,她躺在自己的榻上,看着屋顶,一个人自言自语:“他、本是我的主子。其实,我家阿爷阿娘是夫人的陪嫁。夫人在娘家时便为阿爷阿娘脱了籍,成了良民。夫人……听说是一等一的好女子。我已经记不清楚夫人的模样了,可阿娘说,这世间没有比夫人再好的女子了。”
“可是、好女子总是活不长久。夫人嫁到夫家后,便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那家人……太多!太杂!关系繁复到根本不会让人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夫人已经尽力了,夫郎也算是疼她了,可终究,夫人还是病故了。”
“那一年,他五岁。我四岁!”
“夫人过世的第二年,夫郎娶了新妇。那新妇也算不得太坏,可终究有她自己的小心思。阿爷阿娘用尽一切法子尽力护佑小主子,可终究还是让小主子吃了不少暗亏。后来,我六岁,他七岁的那年。他……他把我们送走了。”
寂静的夜里,万般无声。旋丽听得见姐姐的床上似乎响了一声,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该不该说这个!可她就是想说,而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要送我们一家子走。阿爷阿娘自然是死活不答应。他才七岁,若我们走了,难保不会被人动了手脚。可他就是下定决心了,一定要送我们走。阿爷阿娘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的,可……他唤了我到院子里。在那棵银杏树下,他和我说……”
“阿丽,你必须得走。”
“为什么?我们要是走了,要是有人害你可怎么办?”旋丽虽年纪还小,却是在公府后宅长大的,每年冯家后门抬出去的主子奴才……她不想有一天看到少爷也在那里面。不,少爷纵使没了,也会从前门出去的。可她不要。
旋丽说得一塌糊涂,可她面前那个才七岁的少年,却苍白得一张脸,笑着看她:“阿丽,你该知道的。我不能娶你!”
他才七岁,她才六岁。并不是很通人事的年纪,可旋丽却羞红了脸,扯着自己的衣角嚅嚅:“我知道。”他是主,她是奴,哪怕不是贱口,他也不可能娶她的。可是,她原也并没有要他娶她啊!旋丽想辩,却被少年阻住了嘴:“我不能娶你,也不会纳你。”
啊?旋丽懵了。
少年看着甜美可人的小玩伴,心头一阵阵的锐痛,可是,他只能如此。
“不是我不喜欢你。我喜欢你,阿丽,我真的喜欢你。可是……你也看到了。这府里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事。我没有那个本事能护住你。我不能娶你,纳你你便只能做个姬妾。我连正经维护你的体统都不能有。就象你现在不忍心看我去死,我也不能忍心看你有一天,死在别人的手下。所以,我要送你走,送你们一家子走。走得远远的!做个良民,最普通的良民。过正常人的日子。若有朝一日,我有了能力便去寻你们。而若是我没去寻你们,你们也别回来找我。只当我就象阿爷一样,那样活着。”
“所以,我们走了。他给了我们许多金银,把我们送走了。”
“我们一直走,最后定居在了黔中。阿爷多少年一直替夫人管着私财,做生意自是无碍的。家里日子很好,我成了小娘子,有婢子服侍,有好吃好穿,成了主子。”
“可我们都放心不下他。阿爷自己不敢去,便托了人去打听。第一年还好,可第二年……他家出事了!”旋丽紧紧的抓住了被角,却仍然抵不住心口处的那一丝痛。它一直在痛!她也知道它会一直痛下去。可她没办法不想他。
“阿爷阿娘急坏了,找关系托人打听。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家里生意顾不上,银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可还是不见他的影子。阿爷急得病了,阿娘哭坏了眼睛。那一年的冬天,阿爷和阿娘接到一封信后,便都走了。”
旋丽的话变了极轻,轻得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是否有人能听得见。可她还是要说,已经说到这里了,她便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
“阿爷阿娘走了,阿兄染上了赌瘾,家里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然后,他……他便悄悄的把我卖了。”
“我常在想,若我没有遇到姐姐,该怎么办?会不会象当年,他没有送走我的那样,关在院子里过上一世。”
“可我又在想,若那时候他没有把我们送走该多好?不管如何,我们总会守着他。有难大家一起熬,总会有过去的一天。便是再苦的日子,大家至少有个伴。可……他不要!他就是要送我们走。”
“其实,那时候,我不大懂他的意思的。甚至心里还有点埋怨他!好象我很笨,好象我很贪心,好象我一定会和夫人顶着干,让他为难一样。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很喜欢他。”
静得没有一点人息的华府里,漾起了一丝的甜。纯粹的甜!甜得连旋丽自己都开始无法抑制心潮。她看着屋顶,想着曾经种种。仿佛一切还在昨日,而她并不是今年已经十七岁的女儿,而是还伴在他身边的六岁小稚女。她垫在小杌子上,咬着唇帮他研墨。他一纸一划练着纸书。冯家书堂的先生是老国公亲自请来的,十分严苛,每天都有许多课业。他好辛苦,学得好辛苦。可她却最喜欢他看书写字的样子!
“偶尔闲时,他会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我们一起去湖边看日出!一起躲在床底下吃偷来的点心。其实屋子里永远有好多,可我们就喜欢躲起来来吃。我还绣了一块帕子送给他。是绣在白叠上的。那布料好贵!我只有很小的一块。花了半个月绣的,可……院子里的线出了问题,掉了色把白叠染坏了。我哭了很久,瞒着并不敢让他知道。可他还是知道了。过了几天,拿了十丈白叠给阿娘,让阿娘帮他做寝衣。做衣服,总是有废料的。我悄悄的藏了一块大些的。重新选上好的线,又给他绣了一块。”
“季姐姐,我一定要等到他!”
“不管多少年,我一定要等到他!”
“哪怕他不在了,我也要等。”
“哪怕他如今成了贱口,我也不在乎。我只要嫁他一个人,哪怕他残了、废了、瘸了、瞎了,我都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