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窥基听了一怔,而后哈哈大笑出来:“何谓后悔?如何后悔?王妃渊博,且与贫僧说来听听。”
这等与闺蜜前男友见面之事,放在二十一世纪肯定是个天涯火帖。可为何如今,却只觉得凄冷?季淑抿了一口酒汁,入口绵长,是好酒。然,如何解说后悔之事?却一时渐无头绪。
她这一生,再加上前生。当时觉得无错无悔,可此时想来,已是有许多后悔之事。不算太多太多,却会越来越多。而不经意间,季淑突然想起了在某本书中看过的一句话:“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古怪俚语让窥基一时楞住,他从未曾听过这样话语。可这话虽粗糙直白,却仿佛有些道理。只是……这等女儿情怀,在窥基看来,着实可笑:“原来王妃竟是愿以身作物,不愿以身做人。”
“这是何讲?”
“只有物才会说收藏安放,不是吗?既是人,总在在世间行走。风雨雷电、冰霜雨雪,爱恨痴痛、生死离别,无一不经方是世间人生。若象王妃适才所说,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无枝可依。那么,何人能做到?佛祖亦只是度心,而不能度世,不能度人。王妃这般要求,委实太高。”
是吗?倒果真是!季淑笑了,又抿了一口酒后,吐气畅言:“其实这不过是听来的一句闲话。吾怎会不知,这世道人间炼狱,无所不痛?”
“那,可有欢喜?”窥基问,季淑顿了一顿后,肯定答道:“自有欢喜,且极甜蜜。”
“那既有甜蜜,何苦王妃一直着意于苦痛炼狱?”
窥基今日苦闷,却招逢如此天气,好不易得遇一人,自然想好生辩驳一番,出出火气。季淑却与他……不算相熟,只当另有人在旁听闻,而他不过试探。便转了一个心念后,抬眼定瞧:“那师傅今日为何苦闷不悦?”
竟是弯回来了?窥基失笑,可这郁林王妃却是话忽滔滔:“师傅这等经历沧海之人,尚且心中有憾,偶尔不悦。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之辈。是,确实吾心中所憾者多!可难道这便是过错不成?天下人皆有憾事,吾也不过只是一凡人尔。”
“那,王妃最憾何事?”窥基这样问,可季淑却答不上来。想了半天,还是答不上来!这让窥基很纳闷了,他问过无数人这个问题,几乎九成以上之人皆立时便有回复,剩下一成想想也能说上一半件。可这郁林王妃却是想了半天说不出来。这便奇了!
“那王妃此生有何愿望?”这个总有吧?
果然,郁林王妃笑了。扭头象诸多次发生过的一样,盯看那棱上窗纸:“我只盼有朝一日,重回故里。山泽绵长,曲径通幽。无人烦扰,自在至死。”
这个愿望实实是大大出了窥基预料:“王妃不喜红尘?”
“是。红尘迷离,杂事烦扰。远不如我的家乡故里,来来去去便那几个人。简单宁静,每日里皆可做自己喜欢之事。无需在意他人想法,更岁月静好,****安宁。”
听上去倒象是蛮有味道的!可窥基不爱那般过活,且他更知:“若世人皆象王妃这般,喜爱那样日子,皆过桃源生活,那么佛祖便无人可度,世间倒比佛界更加安宁了。”
说白了!世间根本不可能会有那么一天。
可:“心中有,我想要,便有。”
窥基听得撇嘴:“那王妃道法定是还不高深。若果真道法精通,便无时无地不是禅场,无时无地不是山林。心静则身静,心处荒原,身亦处荒原。只有心境不稳之人,方才依赖周遭安宁约束自身。若道法大成,意志坚定,那么便无时无刻不是桃源地。”
王妃不在,旋丽与四卫便无宁静,匆匆用了斋饭,便到窥基院外等待。屋门关着,可屋中对辩话语却是一声接着一声。四卫与旋丽皆不曾见过王妃如此谈兴高涨,在他们眼中王妃素是古怪孤僻之人,兼心思深沉不好接近,也无甚趣味。是故,想不明白王爷缘何喜欢于她。可今日却是怪了!
自午时起,至天色黄昏,足足与窥基师傅在禅房中斗嘴斗了两个半时辰。
一时忽左一时忽右,既有诡诈又偶尔呆呆,猛然间再高深一把。窥基一时气笑,一时却又怅然,直待屋中许久没有动静时,才见王妃开门出来。旋丽急急迎上去,往屋里一瞟时,大皱其眉。那位法师竟躺在榻上已然醉倒,榻几之上余荤残酒,满屋子皆是酒气。
可姐姐却象是舒畅了一般,眼带喜色回返府中。
几日都身心愉快,还专拣了佛经来研读,似略有心得后,便让旋丽去寺里问话:哪日还有空闲?再辩上一番如何?
窥基讶然,他那日喝得多了,虽记得与郁林王妃辩了几句,可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难道说中了她的心思,这么个古怪人竟然有心情与他辩嘴了?
哑然失笑,不过倒也有趣味。便应了改日再战。
约好时候,开始辩驳。这日清醒着,倒是从头到尾清楚明白。可说到一半,郁林王妃却象是兴致淡了,起身欲辞。
这让窥基颇奇怪:“王妃今日谈兴不佳?”
“非也。只是人不对。”
“噢,难道那日不是贫僧陪伴?”和尚又说戏语,不甚正经了。可季淑却笑了,转回身来看他:“那是谈天的是尉迟郎君,今日所说的却是窥基法师。”虽看起来是一人。可那日伤心之下,醉酒之中,句句真言,十分有趣。饶是季淑先时防备,可后来却也觉得十分有趣,才辩了那样长时候。可今日……和个清楚人说话,为何会不如和糊涂人讲话更痛快?这个事实让季淑懊丧迷惑。
对座窥基却是作了别想:“难道王妃竟是觉得别人畅所欲言时,自己才愿意倾吐一二?亦或者王妃觉得与糊涂人说糊涂话,远比和清醒人说清楚话更心境愉悦?”
这……季淑一时说不出话来,可和尚却象生了气一般,毫不客气的指了出来:“王妃此举着实狭隘。定要别人剜出真心,看清楚赤白无垢,心无城府后方才拐弯抹角试探一二真言真语。王妃为何不反省自身?别人为何要作贱自己脸面,巴巴的来讨王妃喜欢?难道王妃高贵,别人便是轻贱?难道王妃一片赤诚,别人便心中污秽,再无一块净土?既大家不过皆是凡夫俗子,为何王妃对自己错处视而不见?却一味盯着他人短处不放?这样可公正公道?而既然王妃自己尚不公不道,又如何怪得了别人不公不道?这世间不公不道?”
“说什么一方桃源,心中净土,不过也是私想所致。不愿他人比自己聪慧;不愿已身无助,别人有力;更不愿已成鱼肉,他人手中明刀利剑。”
“说来不过无能狭隘!若果真有气,便当力争上游,不使人作贱轻视。若果真心地广博,便眼前四海皆尘土。什么进退维谷,其实也不过是难取难舍,万事想全。世间人总是这般,好好日子不过!总想着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无论如何皆不如意。可但到落尽底处,才自反醒。想着上一世既有权位,又有金银,身强体健,花容月貌,竟无一不是上好。”
“但凡失去才是最好,但凡求不得才是最好。而****落在身边的东西却也无甚趣味。人性如此,怎会不眼前皆是悲苦灰暗。”
最后一句点题,便是扎扎实实的所谓点化了。
可季淑却笑着扬起头来:“师傅所说,其实吾样样都懂。如何感恩,如何自足,吾一样不差。却……不过是难得欢喜。”
李仁很差吗?不算很差,没有打骂,不曾失礼,只不过偏心兄弟,家族至上。就算姬妾又如何?在这个时代,象他那样身份的男子使上几十姬妾,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况他并不曾因为那些人冷待于她。比起许多人,已经好上许多!
然,人心无尽,挑挑拣拣。
若说他好,却似乎对自己并不算好。原先种种倒也罢了,本是各怀鬼胎,别样婚事。
可戏已散场,他却紧拉着幕布不放!
既然他困了她一世,那么她又如何能让他平心顺意?她不快活,他也不快活,而这般不快活却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师傅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不做和尚了,该当如何?”
季淑问得认真,窥基却楞了一下后,放声大笑:“王妃这便孤陋寡闻了。贫僧第一次出家是被迫不假,可第二次出家却是自愿。皇上本已下旨命吾还俗,还下赐官爵职位。然……贫僧在外飘泊数年,终究还是觉得此地最安宁。”
见郁林王妃似果真不知般的怔了,便呵呵笑了出来:“其实贫僧未出家前,便喜欢无事来庙宇散心。进入佛门时,却万般厌恶,待到离开却又想起。流浪经年,俗间世务看上千万,才明白红尘如何?佛寺如何?终其一生,不过枯骨之梦。百年之后,众人皆为尘土。”
“既如此,为何不出家?既可与亲人团聚,又略护得住一二。更何况还有师傅于我大恩,而翻译佛经则让贫僧每每愉悦宁静。”
“世间路或许曾予岔僧来讲,有千千万万。可如今,走上此途,却也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