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小青峰素是长安贵人在此休养之地,虽别苑林立,可到底冬日里这边来热闹,平素也少有人烟。然,十月十六一大早,便见一骑纵队自长安而来。行到山下并未路过再往前行,而是拨转马头向山上来了。各家留守家仆听见声响,纷纷往外观瞧。只见四五十骑高头大马上,数十名精壮男子玄衣佩剑,目光深然。为首一位玉袍郎君,金冠束顶,剑眉星目,极是俊美。一行人自山下而来,轻装简从,几无行李,只有两匹空马跟在其中,一路行到半山腰,停在温家别苑。
咣咣!点墨下马叩门。院里仆人听了开门来看,惊了一跳:“汝等何人?”
点墨往向撤了半个身子,转头与那仆人讲:“这是我家郁林王,奉圣命来此接王妃回安州。”
那仆听言,赶紧让开。可院外几十号人,却只这主仆二人进得院内。此院中的管事娘子已经听事,赶紧迎了出来。拜见王爷后,又道:“王妃如今正在泡汤,可要奴去通传?”
郁林王摇头,只问:“旋丽何在?”
不多时,仆妇便领了旋丽到前头院子。李仁见旋丽衣装整齐,并无进浴的模样,心中便痛了一下。乔翌已经说了,旋丽虽与他们平时并不算和睦,可在王爷出征时,也是帮着在王妃面前传过一些消息的。只是大概因为那样的事,惹得真如海不大待见她。听姑母讲,真如海自来此地后,便常常一人行动,并不将她带在身边。半月过去,看来依旧那般。
于是,便将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这是一包迷药,无色无味并不伤身。圣命已下,允本王带她回郁林。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未免她路上使性子,你便把这个给她下到茶里去。待她睡了,再出来告我。”
旋丽看着那纸包,楞了半晌后,伸手接了过去。转身欲走,可回头却又看了王爷一眼:“您会对姐姐好的,是吗?”
李仁抿唇,别开了脸。旁边点墨机灵,笑着上来:“看姐姐说的,若王爷不在乎王妃,如何会费这样大的心血带王妃回去?”
这也是了!旋丽知姐姐有些恼她了,可是……回郁林总比留在长安好,与王爷撒气,王爷会忍着,再不然顶多不理姐姐,却绝不会象在长安这般度日艰难,生死未卜。只是……姐姐想必会更恼她了。
旋丽进去了,半个时辰后,苍白着一张脸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冲王爷点了点头!李仁大步进得后面,屋内长榻上,睡卧着半年未见的真如海。她、似刚刚出浴。身上只着了雪缎寝衣,双足却还赤着,捏在手里。李仁心神立时便是一荡,却又莫名的一股心酸。他与她,为何便行到这样的地步了?
因郁林王来人,这别苑一干人等全躲了干干净净。旋丽的手还在抖着,她、她给姐姐下了药。旁边点墨看了,便自自己备下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件玄色披风给她:“喏,披上吧。一会子要骑马,披上这个到底利便些。最好能把头上的钗环也卸了。”
旋丽点了点头,系好披风,回头拆去了头上不多饰物。锐锐冰冷的珠翠捏在掌心,寒得让人心颤。可……事情却已经不容她多想,便见王爷抱了姐姐出来。快步跟在其后,自门外上马后,卓然驰去。当骊山行宫抛到脑后时,旋丽不由得回头再看,可却哪里还有长安踪迹。
一路上马快驰,星夜兼途。李仁始终抱着真如海行在马背上,等她药劲快过去时,便又在牛乳中喂些药进去,她便再是晕晕。如此反复,终是在转进十一月时,回到了安州。没有在外停留,直接骑乘至王府门前。李玮李琨均已经在门前等候,见长兄回来,齐齐领诸人纳头便拜。李仁应了一声,叫二弟三弟起来,便再无多话,抱着真如海往内苑去了。
“二哥,我怎么瞧着长嫂睡着的样子?”
李琨看着长兄背景,低声嘟噜一句,却换来二哥瞪视。
郁林王府自然以郁林王为尊,整片后院里正殿是李仁休憩处,东殿是王妃所在。至于西殿则是长幼所在。李玮李琨等人均住在中院。各家分开,不至凌乱。安娘听闻王爷终于把王妃带回来了,心生欢喜,便早几日把凝露堂全部洒扫了出来。听闻王妃在长安,不喜屋中熏香,便将殿中诸香饼香袋全撤了,又空窗子散了好些风,一概被褥又取了新的来布置上。
一大早便好好的立在廊下等着,果不其然,还不到近午时分王爷便回来了。只是……王妃却是让王爷抱进来的,似在晕晕。抱进内室,放在床帏上时,安娘终于可以确定,王妃在睡着,不醒人事?这是为何?不敢去看王爷,便去瞧旁边已经长成,活脱脱一个标致美人儿的旋丽。可旋丽却只拎着小小包袱,站在一边垂头不语。
“本王还有事,你们且先看着她。她要发脾气便由着她,待我回来再说。”
王爷留下这样的话便走了,待屋中无人后,安娘始方过来问:“出了何事?”旋丽低头看着足尖:“王妃是不愿回来的,王爷突发奇兵,还给王妃下了药。”安娘让噎了一下,回头看枕上睡得不醒人事的慕容氏,又气又是失笑。王爷这算是把人掳回来的吗?不怪刚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因王妃还睡着,安娘便打发了旋丽自去梳洗。她住的地方还是原来模样,旋丽很快梳洗完,然后拎着那只小包袱回到了主殿。安娘正在挑拣出给王妃一会子要换的衣裙,见旋丽又拎碰上包袱进来,便好奇的看了一眼。见包袱打开,里面除了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外,便是两只小匣子。一只打开是王妃从银水村里带来的自家首饰;另一只打开来,里面却是些小东西。风干的树叶、绡纱袋子里装的干花、几块小巧圆润的石头还有两块不知是谁的旧帕子。
看着这些小东西,安娘一时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有些话,她要劝旋丽:“王爷年岁着实不小了,再等不起了。这几年寻了许多医方药术来,就等着王妃回来。你也多劝劝她,意气脾气发发没关系,可正经事不能耽误。早些诞下孩儿来,便什么都算过去了。王爷终究是看重她的。”
旋丽抿了抿唇,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待到傍晚的时候,人终于是醒了,却困疼得满脑子象是让针扎了一样难过。看着眼前东西什么也是晃晃的,直到又在床上躺上一个时辰,才算是缓息了过来。然后……季淑懵了!
郁林王府!?
不是长安的那个,是安州的这个。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这里?
“旋丽!”
一声急呼,帘珑一挑,旋丽进来了。然后扑嗵一声,跪在了床前,不待季淑问话,便扑里叭啦的把发生的事都讲了:“圣上发了明旨,事情是断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王爷突发奇兵,又带了药来,故咱们便只有回来的一条路了。是我给姐姐下的药!所以姐姐怎样罚我都没关系。只是有一点,还望姐姐明白。大势所去!无可奈何。”
咣的一声,床榻边小几上放的茶壶被摔在了地上。再然后凳子小几,枕头被褥通通的扔在了地上,并连帐里挂的荷包如意结都扯了大半,全扔了出来。旋丽跪在旁边一动不动。她等着姐姐朝她撒气,可从始至终却没有一件东西砸在她的身上。眼眶发烫,姐姐终究还是疼她的。她不敢说做的这一切全是为她好,可……却是当时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万幸的是姐姐这一路上被下了药,躺了半月力气不足,砸了那么多也便再没力气了。等姐姐半晌都不砸后,旋丽便自己起来了。低头收拾着屋子里让砸了的一切。安娘一时不敢进来,便在帘珑外等着。待旋丽收拾干净后,便凑到了床边:“姐姐可要用些粥?我让厨下里准备了白粥,什么也没添。姐姐好些天只吃牛乳,胃气正是虚弱的时候,若再不保养,落下毛病疼的可是自个儿。”
季淑抬头看了一眼她,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还带着怒气。可旋丽却转身出去了,一会子端进一只托盘来。盛着一碗干干净净、熬得糯烂的白粥,还有一盘炒得嫩嫩的山药豆腐。只闻着香气,季淑便知道是安娘的手艺了。可她该不该吃呢?抿嘴半天,对上旋丽送到嘴边的勺子,还是张嘴吃了。
一粥一菜用得干干净净。而后旋丽又端了热乎乎的桃酪来。等姐姐饮酪的时候,又端了热水进来,间歇的擦了脸净了手,然后扶着姐姐起来换上了安娘备好的外衣外裙。进十一月了,安州也冷下来了。屋里几个熏炉虽是点的,可这南方的冷,冷到了人的骨头里。
“姐姐今日便先在屋子里走走。好些天没动,都懒了。可也不能一下子动得太多,咱们走走便歇着。明个儿等太阳起来,略暖和些了再到外面去。我先灌几个汤婆子给姐姐暖得被窝,一会儿再睡便不冷了。”
旋丽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而季淑则一言不发。两个人在里屋走了一会儿后,季淑便觉得有些喘。坐下歇了会儿后,旋丽便又扶了她起来走。累了便又歇,歇一会儿又不用季淑提点她,便自过来扶了她走。点掐得倒象是她要急着让她恢复力气似的。只是到底半个月没动作,半后加起来走了两刻钟便累得不行了。旋丽便又带她回了床上,取了汤婆子,替季淑盖好了被子。一句埋怨也没有,一句好心的废话也没有,倒让季淑不知道该如何气她了。
故在旋丽放下东边帏帘前,季淑往里挪了挪地方:“上来吧,陪我一起睡。”
“唉。”一声轻应,旋丽的眼泪却是哗的一下掉了出来,砸在了自己的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