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府中庭殿内,灯火通明。无丝竹,无乱耳,只有妙曼的婢女捧着玲珑瓷色装点的珍馐佳肴穿梭往来,细丝的裙摆沙沙的低鸣,象在婉转倾诉着女儿家的情丝与慌乱。
季淑领着李禧到时,殿里的人都已经到齐了。李琨正眉飞色舞的向四弟描述着长兄在战场上如何指挥若定、英勇杀毒的事迹。四个小的跪坐在榻上,听得眼中冒光,无论男儿女儿均把钦佩赞叹的眼神投向正座上的大伯,全是仰慕。后,殿门口一声高喝:“王妃世子到。”
徐氏急急的往向门口,见长嫂慕容氏走在前面,历时几载,如今已是将近三旬之人了,却仍然惊艳绝美。只是身上并无王妃衣饰,却样样也皆是精品。身后跟着是四尺有余的小儿郎一个。玉面俊颜,模样竟与三郎是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是她的儿!不由直起身子探看。可那儿郎却只是恭恭敬敬跟在慕容氏身后,行至阶前恭敬随礼:“拜见父王。”
瞧真如海这次没行跪礼,李仁很愉悦。见李禧如此懂事,更加欣慰。摆手让他起来,指着左手处三弟讲:“禧儿,拜见你三叔三婶。”
“三叔三婶。”
李禧垂目行礼,动作标准可眼光却一丝也往这二人身上瞟。李琨倒不以为意,他只激动的看到儿子居然长了这样好,不只身姿健硕,且还行容举止皆有章度。站起躬身便向长嫂行了一大揖:“有劳长嫂多年照养,李琨感激不尽。”
一揖尽是折腰揖。
可季淑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径自往上阶李仁左下手的空位去坐了。才行两步,李禧便赶紧跟了上去,扶住母妃坐定后,方才又转下来。这次不用父王提醒,便又向右座四叔四婶行礼。李璄又将长子次子介绍过了李禧。那边李琨虽然尴尬,可他早有准备,长嫂不是那等轻易饶人的。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见四弟介绍了自家孩子,便又将自家两个女儿介绍给了李禧。大家各自见面后,李禧回到了父王右下首位上就座。之后,四个小的又起身,向大伯母世子见礼。因事先家中大人都提点过了。行过礼便起,大伯母是不爱说话的,故场面倒也未曾冷却。
一家人到齐,之后自然便是开箸行宴。再然后,李琨继续讲适才的故事,又故意将事情经历讲得惊心动魄些,只盼着长嫂识得长兄威猛,有所倾慕。可无论他讲得怎样好,长嫂却似乎对案上食物更感兴趣,让李琨好不懊恼。至于徐氏则紧盯着长子,盼着他回首看亲娘一眼。她自生了长子后,连育二胎全是女儿,若是再生不出儿子来,将来如何还不晓得。可若让儿子回到身边来,却是万分舍不得那世子之位。徐氏心思纠结,可李禧却满腹心思全凝结在了母妃身上。
母妃越平静,他便心中越打鼓。可他越往仔细里看,便越觉得母妃今天肯定哪里不对?不过让李禧心慰的是:父王也一直在看母妃,眼中柔情关切。只是母妃一眼也未曾看他。
宴尽席散,李禧恭恭敬敬送母妃回院。旋姑姑今天神色不好,见了谁也爱搭不理的,刚才甚至连宴上也不曾去。不过她便是对谁也不喜,对母妃却是最好的。
“你回吧,今后不必再过来了。”吃完安神茶,便要洗漱睡了。可李禧还是恭恭敬敬站在外屋。季淑眼神一淡,摆手让他回去。却不料李禧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儿子愿意孝敬母妃一生一世,还望母妃不要厌弃儿子。儿子一定事事听从母妃吩咐,爱屋及乌,绝不反悔。”
旋丽紧张的去看姐姐,难道这小子察觉到什么了?季淑却是听言后,闭上了眼睛:“这世间没有一世一世,事事听从的道理。你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和道理。我能做的已经做了,能教的也已经教了。之后的路,便是你自己的。至于孝敬二字,也并非是指千依百顺。你走好你自己的路,便是对别人最好的孝敬。至于其它什么,皆是虚的。”
“那母妃至少答应儿子,不要离开。”李禧终于挑破,可他才是说完,便觉得鼻尖突然奇痒,忍不住一个喷嚏便打了出来。好痛快的喷嚏,可打完之后,却觉得眼前突然发黑,然后咕嗵一声栽在了地衣之上。
旋丽冷笑一声,停下了手中绢帕的摆动。回头对着姐姐讲:“适才我已在府中各处转了一圈,绢上的粉末如今大概也起效了。姐姐,咱们何时走?”
“自然是日出才能走。”长安城坊门坊墙,城门城墙岂是那般容易出去的?
这倒也是。可旋丽却总有些忧心:“若万一有人追来呢?”府里的人她们弄倒了,可若外头……
季淑笑着拍了拍旋丽:“乖,且放心。这药性子猛烈霸道,且随风而行。今夜吹的是东风。待到明日,大半个永嘉坊的人都会睡上一天一夜才会醒来。若风再大些,安业永兴也逃不了。”
“那,会不会飘进宫里去?”若万一惹恼了圣人,可不得了。
季淑笑着摇头:“没那样多的药量。”
事情议毕,只躺在地上的李禧如何处置?虽扔在地上睡几天不是大事,可最后还是把这小东西和姐姐一道抬到了外屋的榻上。旋丽取来了被子枕头,姐姐给他盖在了身上。眼睛直直的看着这孩子……
八岁了!一转眼六年就那样过去,不知不觉。而曾经娇滴滴话也不怎样会说的小家伙,居然一转眼成了这般大。会感觉到她要离开?会祈求她不要走?会说他会永远孝敬她……
“姐姐可是不舍得他?”
旋丽的话很不高兴,而屋中并无他人,又知道药效已起,所以季淑说的也便坦白:“有一点。”
“我便知道,这肯定是王爷的诡计。他自己没法子了,又知道姐姐素来心软,便把姐姐放在那等地方。天天对着这么个小东西,便是铁人也磨出几分软性来。真真可恨!”旋丽话里的怒气更重,甚至还狠狠瞪床上已经睡着的小家伙。可季淑却笑了:“好象你很讨厌他似的。”
是!她开始便猜到李仁的想法,她和旋丽一样,对这个小家伙没好感。可一天天过去……一个什么也不知道,最是无辜的孩子用最纯真的眼神来渴慕着你。是如何的一种煎熬?和无法抗拒?那个院子里除了护卫婢女,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母妃’。哪怕在知道他并不是‘母妃’所生,‘母妃’也并不喜欢他后,那个孩子还是在用他所有的孺慕来对他的‘母妃’。
稚子无辜!无辜得令人心软、心疼。
可这世界,何人不无辜?
“便是他再好,难道姐姐还能为了他委屈自己一辈子?”旋丽让姐姐戳中了心思,她……她确实也不是很讨厌这个小家伙。可,不讨厌归不讨厌,却无论如何旋丽也不会允许姐姐为了这么个小家伙赔上自己一生。“姐姐,他总会有一天会长大的。你早些离开他,未必便不好。这王室哪里是等闲人过的地方?他早些明白什么叫失去?什么叫言出必行?什么叫别人永远也不会为他改变主意……或许、他会活得更长久些。且,难过也不过十年岁月。十年过后,他便会娶妻生子。照着如今成王府的盛况,将来说不准会有多少意气风发之事在等着他。介时,一个母妃又算是什么?”
“孩子总会离开,他总有他自己的世界。而咱们、不过是过客。”
旋丽的头慢慢的垂下去了,靠了姐姐的肩上。季淑握着她的手,看着榻上睡着沉沉的小家伙:“若是有父母,哪怕明知道孩儿有一天会怨恨他,还是选择一直陪在身边呢?”
旋丽有些听不懂,什么叫孩子终有一天会怨恨父母?“好端端的,为什么孩子要怨怼父母?”若要怨怼,想必定是有理由的。
“可他们原本可以不管她的。再婚再嫁,将她抛在脑后。”
“那……许是他们果真喜爱这个孩子吧?”
一语中的!季淑眼圈发烫,嘴中却是苦涩。他们不舍得放弃了她,可她如今却放弃了李禧。因为她不够喜爱这个孩子!所以选择了自己。李禧不是她生的,她便无辜?而她是爸爸妈妈生的,他们生了她就是原罪?
稚子诚然无辜?可这世上,又有谁人不无辜?
一夜再无话话。
待到次日清晨,果然府中静得如同死岛一般。旋丽与姐姐早些起来便涂抹鸦脂,换上男装。至于行李,自然最是简单!收拾完毕,自马厩牵蹬出府。街上乖乖,几乎不见人影,只有临东坊墙边几家有些动静。而永嘉坊的东门之外,便是长安东城通化门了。出长安,并非只有明德门一条路可走。
门关手续并无麻烦,可待出得城墙之外,旋丽却是回头忽生不舍。
她也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错过今生之感。
然,已是如此。豪门阔府的日子,她着实害怕。而她有姐姐,便是上天最垂怜于她的所在了。
遂打马追上前骑,并辔而行,直向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