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酒坊的生意好了,村里人家多半都过得舒服了些。燕家有着酒坊一成的份子,自然更好些。原本破败不堪的屋子,如今已然挤身村里一等整齐的人家了。今年三月才换了的松木门板一开,一身水青棉衣的燕婶子便捏着一方丝帕站在了门口:“哟,原来是容娘子?您可真是稀客,怎么今个儿想到来我们家转转了?”
本便是个标致人儿,再加了婉转的嗓子,流波飞动的眼神,欲发坐实了‘姨娘姬人’的来历。季淑心里想笑,话声也自在:“上门自是有事相求的,顺道来看看穆姐姐。”
徐娘瞧了容淑娘一眼,侧过半个身,把人让进了院子。复又关上门后,这才开了屋门。屋里也没什么摆设,唯一多的便是炕床。原本只是东窗根底下有一条炕,如今东西两侧都是通铺。天又冷了,连炕的炕头上两边都生着火。还是小松枝的柴薪,噼哩叭啦的烧起来时,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在屋子里,开门便扑面而来。
季淑小心进来,先看东侧,炕床上铺着玄色的单子,穆大郎那个最小的弟弟坐在炕桌后,正拿着笔蘸水在石板上练字。而西头炕床上,一个……纤长身条、面白雪肤的美貌人儿,半歪着靠在被子上,正笑吟吟的看她。几乎真的是莫辩雄雌!看这人的第一眼,季淑也真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个女儿。毕竟这人的头发全散着披着,不曾梳髻。虽仔细瞧着,喉间有结,可衣领高些,遮掩一二,便是看不出来了。
“这便是容娘子了?”人美,声儿也美。低沉温和,却一听便是男儿声。
季淑微笑的点了一下头:“穆二郎。”
“那我呢?”璄小郎笑得玉娃娃一样,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季淑还是那副笑样:“四郎。”
徐娘心里一惊,赶紧招呼容淑娘坐在西边炕头上:“刚才淑娘说有事要求,不知是何事?”她有心打岔,季淑也全当不明白,很正经的收敛了脸色:“相信燕婶子也听说了。我家长姐要嫁到林家去了。虽说不过是个商户,可照如今的样子也算是不错了。只怕人家还嫌我们高攀了。况且,我母早逝,阿爷又是那个样子。有些事,我这当妹妹的不能不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管。”
“噢,原来是那个事啊。”徐娘明白了,娇笑着拍了季淑肩膀一下:“放心好了,一点就透。一定过去。”
啊?
季淑没明白怎么会是这么个答案,再一想,险些笑出来。有心想解释,可实在是想笑得厉害。抿了嘴半天,才又说:“那个事自然也得劳动燕婶子。只不过这家长里短的也不轻省。燕婶子是在大门户里呆过的,自然晓得这婆媳妯娌夫妇间,多是蹊跷手段!再者还有进退啊、言谈啊、布菜宴人,总是有许多规矩的。也想请您去解说一二。”
话说到这会子,总算是点明了。穆二郎侧脸轻笑,那头那个笑得天真无邪的玉娃娃也是捂着小嘴。倒是徐娘为难了:“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是说婚期便订在正月了吗?怕是赶不及。”
“没法子。只能教多少算多少了。燕婶子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知道哪些急?哪些不急?更何况……”季淑扭脸看了一下那个玉娃娃:“你家三郎也在城里,如今多少算是乡里乡亲了,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燕婶子,你说对不对?”
徐娘干笑:“那是自然。”怪会装腔作势的脸色,竟有几分快绷不住的样子。季淑笑了,从炕上下来:“既如此,吾便当燕婶子答应了。只是这事儿说来不大好听,还得请燕婶子遮掩一二。”说到遮掩时,季淑故意顿了一顿,果然见这个‘燕婶子’顿住了。轻轻笑笑,冲两边两个小郎点了下头,便自己开门走了。
屋门关上,徐娘坐到了炕桌边,似有不信:“她这是知道了?”
管四王子叫四郎,还说城里有个三公子?这不是知道了是什么?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又知道多少?徐娘想了一下晌,越想越慌,越慌就忍不住越想。待穆大郎回来后,便什么也顾不得先把这事给说了。不想世子竟然十分沉着:“徐娘不必急。”
“这怎么能不急呢?虽说咱们现在在这儿,可她如今进出县城方便了。况虽薛二他们只说了找人,没说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缘故?可那么个形容方法,谁不知道是在找王爷后嗣?而若世子的身份让容大……”说到这儿,徐娘自己卡住了。更加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容淑娘没有告诉容大这件事?”
穆大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是的。去岁绑她的时候,便装着薛二的人,审了她一番。可她矢口否认,一问三不知。事后,我小心留意过,容大确实对咱们的身份起疑,却并没有想到那里去。起码,现在没有。”
这便奇了!这个容大对谁都凉凉的,除却教小女儿制曲外,并没有哪个更偏心些。上次还为了长女的事,险些屠城。若不是这次瞧他这样松手的把容惠娘嫁给一个商户,还真是看不出来:那个容惠娘竟大概是个抱养的。原以为这个淑娘是他亲生的,可怎么这个淑娘倒和亲阿爷生分到这种地步?这样要紧的事都不说?
这是她们父女联合起来演戏呢?还是另有其事?
徐娘摸不准门路,行事自然更加小心。第二日便如约好的那样,到容家去了。容惠往日见到这位,甚是爱搭不理的。本不喜这位的作派,更别说还饶了她家一成份子。心里不乐意,脸面上还犯不着对这等人遮掩一二。可昨天淑娘回来,却和她讲:阿爷让燕婶子过来教她规矩!开始的时候容惠自然是大怒的,可转头淑娘和她耳语一番后,容惠的眼眶酸了。她一直以为阿爷不喜于她,不想竟还是精心的。
为此,对徐娘的来路倒也不那么上心了。又听其讲些豪门大户里勾勾结结的事,远胜于她想象。不免对阿爷更加感激,又想着自己素日来的那些小心眼,便自惭形秽。便似徐娘所说的,真正有体有面的尊贵人,便是看上看下一概平心静气的。她素来是想做尊贵人的,自然不可学再作那些下等习气。
“我儿太心软了。”
弈盘前,慕容阴明这样讲。季淑一不谦虚、二不海涵,只淡淡而笑:“是吗?”
慕容阴明抬头,山洞内不见天日,只有油灯几盏。真如海便坐在他面前二尺之内,慕容阴明却发现这个女儿的表情竟是有些捉摸不定。她答的极好,是吗?慕容阴明呵呵笑了笑:“淑儿且自说来,是怎样一个,是吗?”
这是又要开始了?
季淑看着棋盘,缓了一缓才道:“虽说惠娘不是阿爷所育,可到底养在跟前多少年了。”
“为了名声?”
“不。不值当。”
“为了假作好意,顺水人情,拢住你那长姐的心思?日后好顾念你几番?”
季淑摇头好笑:“便连未曾揭破脸时,儿被人当街抽了鞭子,她眼里看的也只是地上的银两。又怎么会在日后正经大难临头时,帮助一二?况女子成家后,总是顾着夫家多些的。日后做帐上不动手脚,都不可能,更别说别的了。”
“那既是如此,我儿为何要帮她准备那些?”
季淑抬头迎了一下阿爷的眼神,后脊一凉,胸口压得气息竟有些不匀。抿嘴想了又想,才道:“阿爷不是甚想知道一些事吗?远远的搁着,谁也看不清谁。走近了,才好下手。”
洞中突然爆出一阵发自肺腑的放声大笑,虽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又是幽径洞深。却仍然惊起洞口处鸟雀若干。
故,当天晚上燕七自村口溜弯时,便从约好地方取回了一卷纸条。交予世子,穆大接过,放在灯油上略略烘烤后,果然字迹显现了出来:“北山,第三峰。”
这个容大倒是个狡猾。选家选在西村,天天往西山上去,却不想他在山上真正紧要的地方却是在北山!可是,穆大拧眉。若果真是北山,又果真要紧。为什么容大在这样的时候,还敢那般放肆大笑?以至于被人发现?
他在作什么局?
“世子,您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陷阱?”容淑娘先是装作不曾把消息透露给容大,令对手觉得她是那可趁之机。放松戒心后,再设个套子,将世子背后隐藏之力牵引出来。好查明来身份,且作他途?
徐娘的猜测有些道理。穆大也承认确有这样可能,不过他的想法却是:“事情不宜再往下拖了。如今他虽不曾知道咱们的身份,可落脚处以及三弟却全为其知晓。若我们不能反行制约,不久的将来必生祸端。”
“可那人不知不觉的险些害了全城。我们却查不出来他用的是什么法子?哪里来的药?人脉有多少?若轻举妄动,威胁小主子们安全,可如何使得?”徐娘觉得世子这招过于冒险了,可穆大却不这样觉得。他心中隐隐的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他大概猜得到容大这般做出种种举动,处处威胁却不曾实在的下手害了哪个的原因是什么?若容大果真是为了那个,他倒不在乎付出那样的代价。
至于容大是否会告官一事?若是有那心思,早便做了。一直不作,一直留有手段,自然是有他的图谋!对他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