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容惠顺利出嫁了。银水村前后连开三天宴席,顿顿有鱼有肉。村里人吃好了,自然给长脸面,把个村里街道清理得整整齐齐不说,连进山的路上也多插了挂了红喜字的竹竿。虽是乡村野地,倒也显得郑重。只是到底迎亲队伍里,多半的人还是觉得这容家的闺女高攀了,一个个眼角眉梢里透着一股看不起人的势利劲。
岭南风俗,其实并不是完全遵从大唐的。一则前朝流民过多,二则也有不少安南国人混居此地。故几乎一地一个风俗。似隐阳这般,便流行着迎亲队伍到女家接新娘时,新娘家要‘露妆’。便是将女儿陪嫁之物一一搬到院中,予人观瞧。这事若在知根知底的一般人家,也就走个过场。可若遇上刁难或豪阔富足人家,自然是要摆上一翻作套的。而且是在男方迎亲队伍前,便在女家院子里摆放出来的。
这次来迎亲的队伍除了新郎林涵池外,还有族中两个本家,两个妇人。虽说是县令大人亲自保的媒,可到底连林涵池自己也看不上这新娘子出身。自进村后,看到处处皆是土屋矮房,心中越是腻歪。迎亲的队伍到容家酒坊外围后,新郎下马,叩新娘家门。若在城里,免不得要捉弄一番新婿。可村里人都知这是县令大人的侄子,哪里敢?恭恭敬敬的把门开了。林涵池虽庆幸着不必和这村妇对场,可多少心里更是鄙夷。勉强着撑着一脸笑意进门。
农户里院子不大,前院里摆的八只箱子,装的满满的,也都是好物。却奈何都是下聘时林家带来的东西。进堂拜见岳父,容大今天难得没喝酒,穿戴也整齐。可嘴拙人笨,话也不怎样会说。倒还是里正帮忙,才把场面圆下来。然后便是到后院迎新娘。一堆子村妇挤在这里,看着后院路边摆着的那四只装满银锭子的红箱。乖乖!这一只箱子怎么也有两千两银子,四只箱子便是八千两。村妇们皆以为是林家送来的聘单,独有林家人清楚,聘礼单子上并无这等东西,想是女家的陪嫁。一个村里的小酒坊,竟然舍得出这样的嫁资么?八千两,便是县令大人嫁女儿,添妆也不过五千两罢了。
好个东东,瞧见了心里自然乖觉些。往家迎亲,最乖最难的便是新娘子住的最后一道门。可这个容家倒有趣,门开着,新郎倌直接进来便是。屋子不大,一个标致娇媚的妇人站在里面:“新客迎新人,花好月又圆。请新郎倌进里屋。”
没有捉弄,也没有要求,直接便送了进去。
完全出乎预料了,林涵池多少有点意外,身后跟着的两个本家兄弟和妇人,也全摸不着头脑。挑帘子进里屋。就见靠窗的火炕上红绵铺垂,半尺见方的玉匣子整整沿着炕沿摆了十二个。那玉料温润细腻,不含一点杂质,正是上好的羊脂玉。林家便是县令之尊,也不曾在家中见过这样好的玉质。当下抽气。可新娘身边站着的杏色衫子的小娘子,却在林家人进来后,一只一只的玉匣子打开了。
村里屋舍低矮,窗子不大,糊的又是粗纸。故屋子里总是暗着些的。可这十八个匣子一开,却是光华闪烁。拇指大的珍珠两匣、象牙雕的合欢杯一对、翡翠玉蟾两只、另有珠钗簪环四匣子。新娘子嫁衣倒是简单,可手里托着的却是一尺高的蜜蜡佛像一尊。佛头上有佛眼,镶着一颗宝华闪烁的珠子,竟说不上是什么来历?
林家五个看得全是呆住了,那杏色衫子的小娘子也不如何,只站在一边。倒是外屋里那个标致的妇人,喊道:“妆成,请新人。”
因容家没有儿子,季淑便做主让贺婶子的儿子帮忙背了出去,送到外头花轿上。又有里正燕七等送嫁。妆奁沉甸甸一路抬出院门时,便算是容惠真的嫁走了。
“这容大也太舍得了。怎么把下聘的东西全给惠娘带走了?好歹也给淑娘留点啊?”
“他二婶,你这是替你家小子着急呢?”
“我瞧着怕不只这些呢,你没瞧后来屋里都没让咱们进吗?可见容大肯定还是给女儿带了些东西的。”
“我就说,他家开了酒坊这些年,那个就算是再贪,也不可能没家底的。”
刚才还在‘贵人’面前装矜持的村妇们,等轿子一离开,便再也绷不住了。有说惠娘命好的,这下进城当夫人去了。也有说容大平常看着凉凉的,倒是真心疼女儿。当然,更多人惦记的是淑娘怎么办?容大到底有多少家底这等实在事。这是后院妇人们讨论的,前院男人们说的自然是容家这下子攀上县令大人,怕是要前途无量了。今后的酒坊怕还要扩。附近有亲破里道的,自然和里正商量着,能不能把他家三大爷家小子也迁到村里来住这些事。
一村子的人又闹哄哄的直在容家闹得吃了晚饭才走。容大本就好酒,碰上喜事让人一劝,越勒不住了。人还没走,他就躺倒了。容淑一个个把乡亲们都送走后,才回来。院子里乱得不能看,桌子椅子都是借来的,自然要还回去。容惠临走前又买了两个仆妇来,按她的话讲,总要有个人给淑娘和阿爷做饭洗衣才行。贺婶子领着那两个,正收拾着盘子;而穆大则按借来桌椅上作的记号,打发那些贱口往回送。今日是喜事,穿的比平常略好些。一身青色的棉袍,论来还是乡下人的模样,可从身后看去,竟是挺拔。
“有劳穆郎君了。”
“哪里哪里?乡里乡亲的,自然是该帮忙的。”客气一句还不忘刺人一下。
季淑笑笑,她没有和这人斗嘴的欲望。转到厨下。锅里煮着热水,两个仆妇在木盆里过水洗碗洗碟子,贺婶子则在案架上点算着,买的肉还剩下多少,菜有多少?鱼有几条等等。
“贺婶子,这几天辛苦了。”
“看你说的,淑娘你帮了我们贺家,我们可不是不记恩的人。等会儿婶子把这些东西整理好了,再给你看。”村里人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可这次连着吃了三天,肚子里有油水就开始浪费了。刚才泔桶里倒了许多东西,让容婶子心里直抽抽。季淑笑着把贺婶子手里记帐的单子拿了过来。贺婶子不会写字,记东西单凭画画。容惠看了两眼,顺手就把纸撕了。吓得贺婶子直叫:“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没用了。剩下的这些东西,婶子给我家留下三天吃的,其余的都拿回去吧。”
“这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平常吃什么就吃什么,家里便这么大,总吃那些油汤肉水的也招眼不是?婶子也看见了,这两个新来的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今后怕还要婶子教教他们,咱们银水村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至于这些东西,就当是我谢婶子了。你看那些人,吃饱喝足拍拍走就走了。也就婶子惦记着我不会这些。”
“可……”
“婶子要是再推托,我便当婶子今后不管我了。”季淑这样说,贺婶子就没办法了。可到底是老实性子,只象征性的按样包了些。
回去后,还不忘和贺强念叨:“这淑娘让她姐养得太娇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会。就算是有两个仆妇,有人使唤,我看她也没法子的很。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呦?”可任凭她怎样磨叨,她家那个二楞子就是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往外蹦,气得贺婶子心里直痒痒。她倒也不是真贪财如何,多少年苦日子不都过来了。可眼看着淑娘除了不会除家务,没地方不好。他家强子又大了,总想着若是在一起,该有多好?可这个棒槌,真是气死人了。
因心里惦记着,第二天便起了更早。在自家生火熬上粥后,就跑到前头。果然,门上的那两个贱口还没起呢?赶紧拍门,叫醒了。到前院厨下看,没人。到了后院小厨里瞧,还是没人。贺婶子心里这便起火了,才要到厨房边屋子拍门叫人,就听里面的那两个仆妇在说话:
“好我的天,真是神佛保佑,那个惠娘可算是嫁了。有她在,咱们五更不到就得起,又是酒扫又是做饭。天天不是白米不就是耙耙,连个肉汤也喝不着。这日子真是难过死了。”
“可不,想咱们姐妹也是在府县里服侍过贵人的,怎么就落到这么户人家来了?从上到下,一屋子乡巴佬气息。穿不好吃不好也罢,光这份气也受不得啊!”
“我瞧那二娘子是个面软心善的,肯定好对付。咱们再睡一会儿吧。”
“是噢,这第一帐,可是不能输的。”
屋子两个婆子说说笑笑又睡了,门外头贺婶子快气死了。可她老实惯了,在银水村这么些年,谁也没吵过。就算气的厉害,也是回屋自己哭一场。乍然让她骂人,哪怕是两个贱口,也是骂不出来的。
可这事该怎么办啊?贺婶子愁得也没辙,忽听得后头门响,一回头,见淑娘站在门边,正无力的看着对面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