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在隐阳县城的最中央的大街上。真如海之前曾经和容惠来过一次，并不陌生。可上次到的是前宅，这次却是从后门进的后宅。近三更时分，一路行来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就寝了。可林家后宅却是灯火通明，东北角的院子里外，几十名婢子站着。东房屋门大开，林老爷林夫人坐在正位榻上，曾经文质彬彬的姐夫大人则瘦得竹竿一样，脸色腊黄里透着一种黑气缭绕的病态。歪歪的靠在左边榻上，身后垫着好些个软枕，身上盖着被子，眼睛一直眯着，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糊涂。
“亲家姑娘来了。”有仆妇在门口喊了一声，真如海这才抬脚进了屋。福身一礼：“见过林老爷林夫人，林公子。”
这个刁滑的小姑！
林夫人气得脸色倒抽，林老爷倒是和煦：“亲家姑娘来了。快坐。”
真如海笑笑，踱步到了右边短榻，才刚坐下就听得正屋那头一阵惨痛尖叫。呼的站了起来，往屋外看了一眼后，回来与林老爷讲：“不知可否进去看看吾家长姐？”
“这……”林老爷看了一眼夫人，可林夫人还是满脸的不悦，看都不往这边看一下。林老爷心中恨透这妇人蠢毒，可到底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只是这话，他一个老爷如何说得出口？倒是旁边一个妈妈笑着开口了：“那等产房之地，亲家姑娘不好进去吧？”说完又冲容淑娘身后跟的那个胖妇人挤个眼色。可那胖妇人一路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倒是那容淑娘脸色又变了，瞅了一眼坐着不动，更见富态的林夫人，顿时好话就出来了：“我倒也想不进去呢？可该进去的人不进去，难道婆家死光了，娘家人也死光了不成？”
那妈妈当时就让呛得没词了，而容淑娘这次也根本没等林老爷说话，直接便是带人出屋了。
推门便进了正房，行动半点没有延滞。内室里，两个婢子在床边站着轮流绞手巾，一个产婆在床边，端端的竟只有三个人？想起刚才所见的那一院子的婢子，真如海的脸色更不好。过来坐到床边，见容惠脸色雪白，发髻披散额头两鬓的发竟是全让汗滚湿了……想起初初来时，容惠对她的照顾，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长姐，我来了。”
“淑娘…………”
一阵放声大哭，哭声从屋里自传到外头院子。林老爷狠狠瞪了一眼林夫人，可林夫人却哼了一声干脆扭过脸去。反正已经这样了，有本事他就休了她。更有本事，便让那些姬妾去容惠屋里服侍去。
正屋里痛痛的哼声此起彼伏，一直从半夜三更哼到天色微曦时，终于传出来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哭声。
林老爷顿时大喜，当时便站了起来。而容惠跟前的婢子也已经跑了出来：“老爷夫人大喜，少夫人生了个男孩。”林老爷高兴得满地打圈，嫡宗终于有后了。林夫人绷了一晚上的脸也终于有了笑意了，看林老爷正高兴，便道：“老爷，有件事咱们可得商量一下了。这若是个女孩嘛，她自己带着也无妨。可这是咱们林家的正宗嫡子嫡孙，让她一个没见识的能带出什么样子来？还是把孩子抱我那里去吧。”
林老爷哼了一声，理都不待理她。林夫人当时便恼了：“怎么？难道老爷觉得我连一个村妇都比不上？”
“你小点声，怕容淑娘听不见？”林老爷简直被这个夫人气死了，家里情形现在都这样了，她还是就只知道这些有的没的。更何况：“让你带？你能带出个什么东西来？杀人下毒？无知疯妇，你给我闭嘴。”
林夫人气得便想起来吼叫一二，可身边妈妈好歹给拉住了。一指正屋，却是那容淑娘黑着一张脸出来了。林老爷这才赶紧让仆妇去洒赏钱、放炮、通知亲眷。是真欢喜，也是真欢喜！不过这等事男人做起来，着实有些别扭。看看林夫人那副还是爱搭不理的模样，真如海心里好笑，这算不算恶人自有恶人磨？
“亲家姑娘也累了一夜了，就在舍下用些吧。”林老爷继续滑稽无比的让人摆饭。可容淑娘却是一摇头：“算了，我不敢吃。”
啊？
林老爷怔了一下，脸上顿时不好看。可那容淑娘却是个十分不讲究的，居然把面皮撕了开来：“我家阿爷不过两个女儿，家里产业终是要传给我们姐妹的。万一林老爷嫌我容淑娘活得碍眼，在那茶饭里放点什么东西，那我找谁说理去？不过有件事不知道亲家老爷知不知道，我长姐不能碰那些药材，琥珀酒的酒曲如何做，只有我会。也别打量着下点什么青楼娼馆里的下贱药，我的性子想必亲家老爷夫人都是知道了的。我过的不舒坦，别人也休想舒坦。”
“这……亲家姑娘，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林老爷脸上又热又烫，说不上是气是怒。可那容淑娘根本不看他，只一昧的盯着林夫人，倒让林老爷想发作也发作不起来。只在心里恨透了那蠢妇。看她惹的这些事！又听容淑娘讲：“有件事咱们最好说在前头。我家长姐的孩子只能放在我长姐跟前养着。”
“这是林家家事，你管的也太宽了。”林夫人吼了出来。可那容淑娘却啪一声把手边的茶碗砸了过去，没砸林夫人，却是砸在林夫人身边的那个让她抽了一顿、还不安分的妈妈身上，点鼻子破骂：“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这个贱妇打的什么鬼主意？我抽了你，你不敢惹我，便准备着欺负那什么也不懂的小东西。今天身上掐一把，明天屁股上捏两下，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不由着你欺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心肠恶毒，满脑袋浆糊，有你这种贱妇在身边，那孩子能学什么好？”
“你……”林夫人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当然知道容淑娘是在指桑骂槐。可这小泼妇却嘴皮子快得很，骂完管妈妈，扭过来就冲林老爷讲：“我是个粗性子，可话糙理不糙。亲爱老爷应当知道，这天下除了做娘的不会害自己儿子，连当爹的都是保不住的。亲家老爷若是嫌我长姐没什么见识，大可三四岁便亲自把孩子带到身边养，读书识字请先生都可亲家老爷说了算。只是别叫有些毒妇得了机会，害了人。且再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我这个凉薄，只认姐姐，不认外甥。别打着哪天弄死我姐的主意，我可是不会管这小东西的。告辞！”
昨天进林家时，天还是黑的。可今天出来，天色却是大亮了。
真如海站在林府外头，抬头看了半天。象是很蓝，可又象是很白，具体是个什么颜色，她也说不好。
“少夫人，天不早了，回家吧。”
安娘突然开口说话，搞得真如海着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她也懒得理她，懒得和她说话，反正再努力，这人还是李仁的。不会和她更亲近，更不会站在她这边。费那些白毛汗干什么？有空不如在街上溜溜是真的。
才只是清早，有的摊子已经摆出来，有的还关着门，三四丈宽的朝阳街是隐阳城最宽的路了。也铺着石板，并不是真正的土路。可怎么就透着一种陈旧破败的味道。再看两边的店铺、木屋木梁木房子，穿着麻葛的雇工，薄绸或者只是细麻的店主……一切都象是在哪个真实的影视拍摄基地。只是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走了半条街，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东西。好象上次也没有……“安娘，这城里为什么没有乞儿？”
乞儿？安娘楞了一下，随即满是麻子的胖脸上挤出了一个笑：“若有那样的，早被卖作贱口了。怎么会到街上？”
对噢，这里是大唐！过日子过不下去，父母可以把子女卖了，丈夫可以把妻子卖了。换成银子再娶新妇，反正只要不要脸，不当官，没娘家人给撑腰，哪个官会管这些破事？
从朝阳街转过一条小巷便是东街，再过百十米便到是燕家酒坊。真如海一直在前面走，安娘在后面跟着，相安无事。转过小巷，抬头都看见燕家酒坊了，安娘还是看世子妃走得那么自在从容。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事，心里就一阵的不自在。眼见着快出巷子，可世子妃还在往前走，便实在忍不得了：“婢子有件事想问。”
又说话了？今天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真如海仔细看了看，好象还在东边呀，那今天这个安娘怎么了？
“说吧。”
安娘看了看退回小巷里，真如海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见左右真的无人了，安娘便放心的讲了：“昨天晚上的事，婢子要不要和世子讲？”
真如海楞了，怎么会是这么个问题？不对，安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见世子妃不说话，安娘有些为难：“论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惠娘她竟然敢那么做，万一事情败了，岂不是连累到您？到时候再让世子知道，就不好了。”
“那你就说啊。我没让你不说啊。”
安娘卡了，她说？她当然知道她该说。可是她怎么说啊？说容惠娘假装生孩子？专门把世子妃骗过去，给她当见证？然后世子妃看见从篮子里抱出来的小孩，竟然一句话也不说，还帮着容惠在林家人面前作戏？完了还恐吓了林家人一顿？
“您……这事，不是好事。”安娘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虽说她们不是亲姐妹，可到底这事太咯应。姐姐那么干了，谁会相信妹妹不会那么也干一回？现在是没孩子，身边人又少。若是有一日世子心愿达成，替王爷昭雪，回了郁林，世子妃又没孩子……那么……就算将来生了，难保不会有闲言碎语。可这种话，让她现在怎么说？世子一直克制着自己，不与世子妃多行房事。还不就是因为……
安娘低着头纠结万分，她低着头，自然看不见真如海眼中冷的冰丝一样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