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麦喜欢的时刻。她喜欢看到妈妈在暮色里给鸡喂食，小鸡在她腿边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在一片咕咕声里，妈妈引着鸡们一只只进笼，关上笼门。这些给她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鸡笼是爸爸在家时手制的，用竹片与树枝钉成，用砖头架起来，小鸡踩在排好的竹片上，鸡粪从竹缝里落下去。如果爸爸在家，睡前会打着手电去屋后查看，但爸爸不在，妈妈就拉开卧室的窗帘，就着灯光看鸡们是否一切如常。小麦躺在被窝里倾耳细听，每次都能听见它们被光线照醒时的窸窣声。
白日里，她不太能想到鸡们。不是她健忘，是她想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总是远远地窝在杂草堆里，甚至跑得更远一点，在水塘边熟练地、像大鸡那样浅浅地噙水喝。
三
小鸡快快活活地长大着，它们不需要念书、考试，小麦却要面对和年纪一起增长的功课。暑假过后，小麦上了一年级。当然，一年级与学前班是不同的，尽管只相差一岁，功课却正式起来。小麦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告诉妈妈，上课如何没有回答出老师的提问。
美言对此有心理准备，她没有给她辅导学习的计划。原因很简单，她觉得一个六岁的小孩没有必要承担太多功课。
小麦的新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一位年轻女老师，和美言差不多大，据小麦说漂亮又严格。小麦有一天带着哭腔回家，说昨晚作业里“国”字写错了，老师罚她今天把这个字写五面。
美言说：“小麦你一定听错了，老师怎么可能叫你写五面呢，是五遍吧。”
小麦坚持说是五面。她手执铅笔，在方格本上一笔一画大力书写，写到泪眼婆娑，哈欠连连，终于完成五面密密麻麻的“国”字，才肯放心睡觉。美言陪着小麦写，心想，五面也罢，这样可以磨一磨小孩子的耐心。
但是，小麦一个月里接连几次要把一个字写五面，美言开始有些疑惑了。她去学校找到老师，问：“小孩子写错字是应当罚她重写，不过一个字写五面，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老师微笑道：“我没有叫她写五面啊，我叫她写五遍就可以了。小麦这个孩子好像挺聪明的，就是粗心，经常写错字。小孩子现在写错别字不加强纠正，到了高年级就很难改过来了，家长这方面还是要多留心。”
美言对老师的话表示同意。她回家对小麦说：“我今天去问过你的语文老师了，她说了是五遍，不是五面。”
小麦如释重负，高兴起来。不过，此后美言略微改变不给小麦检查作业的习惯，会看一看她的语文练习本，检查一下错字。
除了这些小插曲，小麦的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小麦的成绩时好时坏，美言总是平心静气地翻看她作业本上的钩钩叉叉。她觉得小麦的生活只要平安而快乐就够了，暂时还不需要用成绩来扰乱她的天真童年。她对小麦的要求，就是按时上学放学、不迟到不捣乱，做个合格的小学生。
但是有一天，小麦在上课时间回家来了。她独个儿走进门，书包、水杯都不在身上，见了妈妈，犹犹豫豫地说：“老师不让我进教室，我没地方去，就回家来了。”
美言赶紧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麦说，今天班上有同学丢了一样东西，班主任为了找出来，叫所有同学都出去，她一个一个地搜他们的书包。等搜完了，老师放其他同学进教室，却只不让她进去。
“那个同学丢东西，和你有关吗？”
小麦说：“我没有拿东西，我也不知道是谁拿的。”
“那为什么不让你进门呢？”
小麦边想边说，说了很久，美言大致明白了当时的情况：当老师在教室里搜书包的时候，她的其他同学都紧紧贴着门口站着，站成了一团儿。小麦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就走到教室附近的花坛看小花、小草。等老师开了门，放门口的学生都进去以后，小麦走过来也想进去，老师却拦住她，还关上了门。小麦在门外莫名其妙，又不知该去哪里，在校园里徘徊了一会儿，就走回家来了。
小麦没有哭，但她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言这次也没有微笑，她觉得应该与小麦的班主任谈一谈了。她带着小麦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快要放学。母女二人在门外等了片刻，放学铃打响后，迎上了走出教室的小麦的班主任。
美言将小麦的描述简要复述了一遍，问班主任为什么要拒绝女儿进教室：“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留在教室外面，是不是很危险？何况，她并没有犯什么错误。”
“刘小麦有两个错误。”老师微笑着说，“第一，我搜书包的时候，叫学生在外面稍候，我提醒他们不要离开门口，但是刘小麦不仅离开门口，还跑到花坛边玩耍，完全不在意老师说过什么。第二，我让她在外面站着，她既不敲门，也不跟我说‘老师请让我进去’。我让她站在门外，意思是让她反省第一个错误，只要她意识到了，我马上会让她进来，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错，也不想进教室。你看，她直接回了家。”
“可是，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上课期间独自待在外面，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吧。”
“我说过了呀，只要您的孩子当时有一点点想进教室的意思，我就会马上让她进来，但是她没有。”老师依旧微笑着，但是眼睛睁大了一圈，“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刘小麦这么不想进教室上课。我想家长还是在这方面要多教育孩子。”
美言听着这些话，心里逐渐有些紧张，因为今天的对话，已经有点对质的意思了。小麦站在妈妈身边，一只手紧紧扭着美言的后衣襟，脸涨得通红，眼睛只盯着地上。美言把手放在小麦的头上，说：“可能您还不了解小麦，她其实是个很有热情的孩子。”
“是吗？也许是我教她的时间还比较短，还要多了解她。”
这件事情最后的解决，是三方都表示折中：小麦为她脱离同学独自玩耍道歉，保证以后会注意听老师的话；美言为小麦不肯进教室道歉，保证会多提醒小麦遵守纪律、热爱集体；老师为把小麦关在门外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在上课时间将学生逐到教室外。
这些保证从理论上结束了这件事，但是美言觉得，它对小麦有后续的影响。小麦平常很少评价学校和老师，美言一直从她每日念叨的小事中分辨她在学校的情状。现在，她也是从种种小事中感应到女儿在学校心情的微妙变化：每天吃早饭时多了一点匆忙；在校门口放开妈妈的手时多了一点舍不得；小测验前念叨的次数多了一点；作业遇到难处会紧张。美言从这些微小的变化中，觉得女儿似乎在学校并不快乐。
这不快乐只有做妈妈的会留心到，因为从小麦的描述看来，校园生活依旧是那几件事，没有发生新的。她不算一个出众的学生，批评和表扬一般都轮不到她。
四
日子平淡地过去，鸡笼里少了两只鸡，两只都是公鸡。杀它们，是因为那两天分别是美言和小麦的生日。并且，小公鸡再不杀的话就要开鸣了，那会搅扰邻居的。
在杀第一只鸡前，美言提醒了小麦。小麦有点意外，但没有反对，她说：“杀鸡可以，但是要我来选，不要把我喜欢的那个杀掉了。”
小麦现在最喜欢的是一只胖胖的黄母鸡。这只鸡胆子比别的鸡要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喂食时敢于走到人的脚边来。它似乎特别熟悉小麦，小麦想摸它的时候，它既不逃跑，也不惊骇地弓下身，就那样站着，蓬着一身黄底黑纹的毛，让小麦摸来摸去，然后泰然自若地走开。小麦若是放学回来，它还会凑过来咯咯叫几声，表示欢迎似的。相比之下，其他几只鸡就显得稀里糊涂。
小麦选择的是三只黑色鸡中公的那只，和美言的打算一样。它还是个少年鸡，力气不甚大，美言利索地把黑鸡捆起来，拔掉颈动脉处的毛，用一把锋利的菜刀割断了它的喉咙。
小麦在美言杀鸡前跑进屋子里，过后，她在屋里喊：“好了吗？”
“出来吧，早就好了。”
小麦走出来，正看到妈妈把滴血的鸡脖子弯到翅膀下面。鸡被放进事前倒了开水的盆里，空气里立刻扑起热漉漉的鸡毛味。不远处有一碗深红色的鸡血，旁边地上也滴了几滴。
“妈妈你怕不怕？”小麦龇着牙问。
“你猜？”美言笑道。
一个高明的主妇也许擅长烹饪鸡肉，但不见得敢操刀割活鸡的脖子。可美言会杀鸡，这还是她大学毕业刚工作那年，父亲逼着她学会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全家都在准备过年的饭食。那只鸡捆在院子里，父亲点了名要她来杀。
“前年你哥哥、去年你姐姐都学着杀了鸡。今年你参加工作了，轮到你了。”
美言有点怕，站在廊檐下不动。
“快点，把刀磨磨！都是大人了，连鸡都不敢杀，以后嫁出去怎么操持日子？”
美言的父亲是非常传统的严父，美言爱他，但是不愿与他有任何过多对话。为了快点结束这次考验，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拔掉鸡脖子上一块毛，对着疙疙瘩瘩的鸡皮就割了起来。那一瞬间，鸡的身体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她自己却感到汗毛直竖，仿佛刀刃是割在自己手腕上。“不行！我不行！”她坚持了一会儿，仍旧恐怖地想，几乎就要神经质地把手里的鸡和刀猛力远远甩开。但就在同一时刻，她感到手中的鸡死去了。它的身体虽然还绷紧着，但生命就像一口无形的气息消散而去，它变成了和泥土无二的物体。
那是美言第一次杀鸡。从那以后，她没有再操刀过。刚工作时没钱，不仅不买活鸡，连肉都很少买。结婚以后，杀鸡当然是丈夫的事情。只是到了如今，她有她必须要保护、要照料的小女儿，才重新拿出这项当年的技能。有一点生涩，但比当年镇定，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成长了。
美言感谢父亲逼自己练出了这项技能，但是，倘若可以选择的话，倘若在当年那只鸡面前可以说“我不想杀”的话，她是不会去杀的。毕竟，从少女长成女人可以有很多途径，不一定非要通过刀刃，是不是？而死亡，也不一定非要通过那样的方式去了解——父亲在异乡毫无征兆地突然去世，没有一个亲人见到他最后一面。
摆在桌子中央的一盘红烧鸡是美言的生日菜。一家三口每次都是这样过生日，很少买蛋糕，连小麦的生日也是如此。这种家养的鸡很香，小麦胃口大开地吃了许多，好像忘了眼前是她看着长大的小鸡中的一只，和别的食物没有分别。
美言觉着这样也好。小麦能吃，比她自己吃大餐还要舒心。
五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到了秋天，家里只剩下一只鸡了，就是小麦喜欢的黄母鸡。
那几只鸡怎么离去的呢？小麦爸爸回了两次家，他们杀了两只鸡添菜。小麦奶奶生病，美言回老家看望，就捆了一只回去。还有一只发了鸡瘟，美言发现它不对头之后赶紧把它杀了，免得传染了别的鸡。
这几只鸡都是小母鸡，被宰掉之前还没有开始下蛋。杀掉后，美言看着它们小小的肚皮，总要说几句惋惜的话，比如“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小麦最喜欢的黄母鸡却发育得快，已经开始下蛋了。它比普通的鸡长得胖大一些，算得上一只肥母鸡。它现在和小麦的互动很亲密。比如，它会从小麦手里啄稻子吃。美言第一次看见小麦这样做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吃惊，怕母鸡坚硬的喙把小麦啄痛了，然而小麦没有一点畏惧的意思，母鸡也没有。它稳稳当当地从小麦手里啄走稻粒，一把稻子吃完，她的手心一点红印也没有。
后来，美言还看见这母鸡送小麦上学。它一副悠然又平淡的样子，嘴里咕咕哝哝地叫着，跟在背着书包的小麦身后走着，走到院门口便不再跟下去。小麦回身对它说：“回去吧。”它在门边站一会儿，眼望小麦走到公路上再折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