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呀孩
你快长
长大当个伙食长
人家吃半斤
你吃斤四两
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吃得像模像样,可人们的肚子越来越空。
“这莫不是又回到了年馑时候,”章柿的奶奶坐在堂屋门口,肚子里刚“轰隆隆”地走过一阵鸣叫,“楝,你饥不饥呀?饥?那咋弄哩?唉,放了学,连跑着玩的劲都没有了。哎,西平哩?咋不听哭了?饿得没劲了?”
阳光静静地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走着,把一切都拉成了饥饿的影子,鸡子、狗们也垂头丧气。奶奶吃力地站起来,走到西屋,看到胡爱花的床上,瘦小的西平睡着了:“唉,那小脸呀,就跟碗底儿差不多大,大人吃不饱,小孩也跟着受饥。”
章守信见天出门走好远。他在食堂吃不饱,就在地里不停地走,身上揣个小铲子,顺着河堰向南走,向北走,过了新颍河向西走,有时候能走到过泥河。他在地里找吃食。
平原上的人都传说,是曹操发现了蒜。
三国时期,曹操数十万军队驻扎在颍河沿岸与蜀军对峙,正值酷暑,毒日头天天悬在当头,十万兵马靠饮颍河水生活。蜀方军师诸葛亮观天看云,神推妙算,断出三日后必降大雨,派人在颍河上游的少室山流域投毒,让下游的曹军饮用。这种毒重者毙命,轻者上吐下泻,到时曹军不攻自破,蜀军可一举攻取颍川,得曹魏基业那就是指日可待。三日后,果真大雨倾盆,嵩山少室山一带山洪暴发,泥土和植被冲进河中,滚滚颍河水携带着小树青棵,咆哮着来到颍多湾境内曹军驻扎的地方,一时间河中水满流急,冲出河床淹没道路庄稼。曹军无法买菜,只好捞水中冲来的青棵,连根带苗一起吃了。
雨住风歇,稳坐帐中的诸葛亮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而这时,曹操也得知了诸葛亮上游放毒一事,慌忙下营查看,兵士战马都好好的,他也大为惊奇。顺河观察,下厨访问,但见士兵们手里拿着这不掏钱的青棵在吃,只是谁也叫不上来这是啥名字。曹操要来青棵,尝了尝,辣辣的,倒也不难吃,回去亲自实验,捉来两只鸡,拌了河中盛来的毒水,一只鸡只喂毒水,一只鸡喂拌了切碎青棵的毒水,前一只鸡扑棱棱倒地而亡,而那只喂了青棵毒水的鸡安然无恙。曹操仰天大笑:“算好,天不灭曹。”
“算好,天不灭曹”的说法很快传开,沿岸人民也开始捡河水冲来的神草吃。战事结束时,已是中秋,曹操号召颍河两岸人民种这种神草,能充饥能解毒。
从此以后,蒜这种东西在颍河沿岸世世代代被种植。每年五月端午,正是蒜成熟的季节,过节风俗就是新蒜鸡蛋一起煮着吃,据说吃了可一年平安不得病。
唉,还别说煮鸡蛋了,现在有几棵生蒜苗填到肚里也好啊。
章守信在春天的地里走着,麦苗到脚脖子了,一片绿色。这地呀,咋就不能像人借钱一样,先借给咱点吃食哩?
他在地里挖过甜草,那甜草根白白胖胖,一小节一小节的,一咬满嘴里都是甜,可是太小太少了,每一根就像纳底绳般粗细,半尺来长,在地底下埋那么深;他还挖过窄蒜,叶子细细的,有韭菜叶那么宽,根也很小,搁嘴里嚼嚼,没有蒜那么味蹿,他曾经在离家十几里的泥河边挖了一小把窄蒜,自己吃一半拿回家一半,给每个人分几棵尝尝,也算是吃了点东西。季瓷常说,吃点啥比招个没趣强。现在,他正像所有活物一样,离开家,在地里走着,到处找吃食。
这地里的东西是不是都叫人挖完了,咋除了麦苗啥都没有了?不甘心,沿着泥河走呀走呀,走到四处都看不见村庄,只有早春的冷风刮着。快晌午了,还是回家吧。他离开河堰向东走。走了一身汗,约莫着晌午过了,他坐在河堰上歇会儿,望着静静流淌的颍河水。人说这叫河水改道,就这么一挖,它就按着这个新河道走了,它也不想那个老河道,可人都有点想那老河道哩,去白果集赶集赶会的时候,从那干干的河道里走过,心里空落落的。夏天落大雨的时候,老河道里又存上水,静静地躺在那儿,只等着一点点渗下去,直到秋天,它一寸一寸浅下去,没了影踪。
这河水呀,你咋不像三国时候,发一场洪暴,给咱冲来些吃食,叫咱能活住命。难道,非叫我们饿死不中?他看看河水,有点忧伤地低下头,我这么大个男人,咋就没法把家里人养活住,没法叫他们吃饱,我一天一天出来转悠,见天却只能拿回去几根窄蒜、甜草根,我算啥男人?动不动还发个脾气,我还有啥脾气呀?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在河堰里往南走,南边那里有个桥。可这怨我吗?我们农民是偷过懒还是坏过良心,成年成辈子种地,每年晒脱一层皮,腰弯得直不起,可咋就到头来落个哄不住肚子?开会说起来都有理得很,好听得很,什么共产主义,可这不叫人吃饱饭是啥理?那些坐在台子上管事的人,究竟打的啥主意?
他低头走着,看到几棵从没见过的草苗,骨堆下身子,用铲子的一个角剜出来,抖了抖上面的土,底下的根指头肚儿般大小,紫红颜色。他掐了一点叶搁嘴里尝尝,不辣,再尝尝,没什么味。他把这棵苗掂在手里,看来看去,八成是野胡萝卜吧。他在四周又看看,还有不少,他一棵一棵地挖,一会儿把那片地上的都挖完了,抓在手里有一小把。
下到河边,把那些草苗一棵棵洗净,肚子里“咕噜噜”叫。这会儿过了吃饭时间了。他给家里人说过,他只要出门,就别操心他的吃饭,从食堂打回来他的饭叫楝和西平吃,他见天在外面地里找食吃,吃得可饱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一撅一撅的,大着嗓门,显得很得意,就像从前他豪迈地说,嗨,我呀,啥都没有,就是有钱。
现在,宣称见天在外面吃得可饱的章守信走在河滩里,吃他的午餐,把那些洗干净的野胡萝卜连苗带根一棵一棵送进自己嘴里,吧咂吧咂嘴,仔细寻找着胡萝卜味,好像有,也好像没有。管它哩,是土都填坑,吃到肚里就是便宜。
河滩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季节不是人下地的时候,这个时辰也不是人出门的时候。
章守信感到肚子疼的时候,他翻过了颍河的东边河堰,扶着一棵树,看到了河西章。肚子里拧着股疼,大滴的汗从头上冒出来。他迈开长腿向东跑。他脸色苍白,他大步跑着,就像当年他感到自己要犯病时一样,想早点跑回家。反正东西已经吃下去了,反正这一顿饭又混过去了,看你还能把我疼成啥样。捂着肚子跑到了河西章西头的街里,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也顾不上,头上的汗往下淌着,终于一头栽倒在地,全身哆嗦着,就像他从前犯病一样。人们来到他身边,骨堆下来。他胃里一阵翻腾,一翻身,推开那些人,哇哇呕吐,绿色的红色的汁液全吐了出来。
他坐在地上,感到自己的哆嗦慢慢缓下来,轻下来,手撑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上来一个半大孩儿扶住他。走到家门口,他推开那半大孩儿,对他摆摆手,无力地说,回去吧。他的大眼好像更大了。扶住墙,在自家过道里站了好一会儿,直起腰,走进院子,好在院里没人,他溜回屋里躺到床上,身体还在抖,又出了一层汗。他闭住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外面有点昏黄,天快黑了,他叫声“楝”。走进来四五岁的西平,小手放在他头上:“爷你烧了,俺奶奶到食堂去给你盛萝卜水喝。”
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连抬起手拉住西平都很费劲。
受饥也就罢了,可生活总是接二连三地搡给你一些子窝囊事,叫人上吊的心都有。
晚上,胡爱花好不容易把饿得直哭的西平哄睡着,刚拿起鞋底子,听到“啪啪”的拍门声。怎么能是拍我的门吗?村里人有啥事该去拍堂屋门呀!她问谁呀,来到门口,脸贴到门上,再问一声谁呀,门外她妹子胡爱莲的声音:“姐,快开门。”
她“呼啦”打开门,来不及问咋回事,胡爱莲一头撞进来,走到她的床前,回头惊慌地说:“快插上门。”
她插好门回过头,刚想问你黑天半夜跑来啥事啊,一时竟大惊失色,嘴巴哆嗦,说不出话来,手在半空挓着,放不下来了。
即使是煤油灯再昏暗,她也看出来了,妹子的肚子鼓得老大,分明是快生了。
“天爷呀,几个月没有见你,你咋……你不是在县里上高中吗,明年就考大学哩?”
“学校不要我,开除我了。”
胡爱花扑上去,对着她的脸狠狠打了几巴掌,胡爱莲也不还手,只叫她打。
胡爱花长这么大没有打过人,她怜善得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这可咋办呀?天爷呀,你把人丢尽了。”她一把推开她,自己捂住脸呜呜哭起来。吓醒了床上的西平,哇哇一哭,季瓷就在窗外说话了:“这是咋了?大半夜的,谁来了?”
胡爱花知道瞒不住,走过去,开开门,把季瓷迎进来,羞愧难当。季瓷到屋里,走近前来,对着胡爱莲的脸长叹一声:“憨子闺女,早弄啥去了?”
胡爱莲“扑通”跪下:“婶,叫我住到这儿吧,叫我把小孩生下来。俺爹娘还不知哩,他们要是知道,非气死不中。”
季瓷脸沉下来,没有说话。胡爱花万箭穿心,认为妹子是妄想,季瓷这么要脸面的人,咋能容留一个大闺女在自己家里生小孩坐月子。
“不管咋说,今黑得叫你先住下呀,你还嫌你姐受的罪少?这下,还得伺候你。”
“我不要伺候,就只叫我住下,别叫明安找着我,他拿刀要杀了我哩。”明安是胡爱花的大弟弟,这会儿正在家里气得头撞墙,那把他磨了好几遍的刀一直在手边放着,他要杀了二姐,她把他们全家人的脸丢尽,她让他在学校从此抬不起头。
“先睡下吧,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季瓷转身出门走了。
可怎么睡得着呢,胡爱花逼着妹子问是谁。
她的老师,当初给她辅导功课时给她说他认识县教育局的人,就算她将来考不上大学他可以叫她当老师可以叫她招干。像她这样的美人生下来就是做城里人的,咋能还回到农村呢?他一次次把她叫到自己的宿舍。可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再去找他,不认了。他是老师他怎么会跟学生干这事,他家里有爱人他是国家干部他是人民教师。他不但不承认,他还对外说,谁不知胡爱莲从来是个招摇的人,她身后全是男人的眼睛。
如果说女人有错的话,那就是她生得太美。胡爱莲是照着画上的人长的,照着世人想叫她长的那样子长的,修长高挑,鸭蛋脸,双眼皮,长睫毛,看人的时候好似一汪春水,笑起来弯成月牙,流泪就更好看了。她到这世上来注定是来勾引男人的,即使她啥也不说啥也不做她已经有罪了,所以都是她的错,所有的后果得她一个人承担。
胡爱花在大白了的天光里发愁,她不知能把妹子在自己屋里藏多久。
天刚明,院子里蹦进来怒气冲冲的胡明安。他从书包里抽出刀来,要往西屋里闯,被章守信上去抱住腰,夺下了刀。章楝吓得躲在堂屋门背后。胡爱花上去推了胡明安一把,咬着牙压低声音说:“还嫌丢人丢得不够!杀了我算结局,中吧?”
胡明安的脸像大红公鸡,在院子里直蹦,不说话,也不骂人,不敢发出声音,只把脸憋得青紫。大姐一发话,他不能抵抗,从小他的一切都是大姐给他做的。季瓷过去锁了西屋门,回转身对胡明安说:“大清早的,跑了这么远的路,饥了吧?叫你姐给你做饭吃。”
胡明安不吭声,季瓷接着说:“这事搁谁头上都生气都窝囊,可你就是把她杀了,事还是出了,该笑的还是笑,该说的还是说,杀了你亲姐,这辈子你心里就安生?恐怕有好事的就得把你编到戏里唱。”
还是不吭气,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个大风箱在呼扇。
“别人说啥那是人家的事,嘴长在人家身上,由人家哩,可咱听不听由咱哩,只要没有人揪住你不依,你就装着他啥也没说。”
胡明安坐在院里的一个树墩上。人能坐下来的时候,证明肚里的气放了一点。
“吃了饭去上学吧,你是学生,跑出来给老师请假了没?”
吃了饭,终于把这二杆子送走了。季瓷打开西屋门,进去问胡爱莲:“你一点都记不起,该是啥时候了?”
胡爱莲低着头:“我约莫着,快了。”
“快了是啥时候?三天是快了,三十天也是快了。”季瓷的话明显不好听。其实季瓷心里也是烦恼,撵她走吧,心里不忍,叫她住下吧,这有多霉气。
胡爱花更是为难,她恨过恼过之后,肯定还是心疼自己妹子,可季瓷不吐口,她怎么好说哩。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里,坐不是,站不是,就是哭也不敢放大声。
天快黑的时候,季瓷给家里人说:“好了,咱就认了这个霉气吧。这些天别叫人到家里来了,先抱些柴火把后院门堵上,明清早去集上买俩猪娃,就说家里有猪娃怕跑了。”又对着胡爱花说:“你上工去的时候,就把西屋门锁上。”
还好,时间不是太长,四五天后,刚喝罢汤,胡爱莲有生的迹象了。可生孩子这事,谁知是顺还是不顺哩。屋里的灯火苗一跳一跳的,鬼火般妖气。季瓷说:“闺女,看你的命了,要是难生,你能忍住不喊叫吗?”
胡爱莲已经满头汗,她咬着牙点点头。床边的地上已经铺好麦秸,水盆、剪子、小布单也都收拾停当。
一直到快半夜,一阵比一阵尖锐的疼痛像磨盘一样压向她,快把她压成肉饼,挤成肉末。胡爱莲无声忍受耐着,咬破了嘴唇,手一下下击打床梆,后来头也往上撞。她必须无声地忍受这一切,必须无声,不能发出哭喊,姐姐是要脸面的人。她躺在床前的麦秸里,头一下下撞到床腿上。胡爱花的心疼战胜了恼恨,把她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季瓷也被这阵势吓住了,十七岁的闺女像个水人血人一样,硬是咬着牙没有出一声。季瓷说:“好闺女,咬咬牙,使劲,再使点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