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洗,包好,趁天不明,季瓷抱着一个白胖的男孩出门了。
赶晌午时她回来,大家也都不问把小孩送到哪儿了。
胡爱莲只在床上躺了十天,就要走,胡爱花虽然心疼,可也没办法。把她送回了娘家,其实爹娘也都知道了,再多的恼恨也不好多说,只叫闺女快点躺到床上去吧。
胡湾的人早晚也都知道了这事,当然河西章的人也都知道,这种事比好事传得快多了,只是大家谁也不当面说。她的爹喘着常年生病的无力的粗气到学校去把她的铺盖收拾回来。
半年后,有媒人来说,你闺女不是一直心高,想找个吃商品粮的吗?现有个部队转业在开封工作的葡萄湾的,啥都好,就是年龄有点大,二十八九了,太老实,一直没寻下,要愿的话,他刚好回来探亲,见个面吧。
腊月里,胡爱莲和大她十来岁的开封工人结婚了。
婚后几天,那工人回开封上班。胡爱莲陪着婆婆和十五岁的小叔子住在空荡荡的一个破院子里。她在东屋,婆婆和小叔子在南屋。
有天夜里,听到有人拍门,她问是谁,门外的人不说,只是轻轻地拍,她拉开门,那人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面前。手里拿着布书包,放在她脚下。
“叫你受罪了,我的心,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出去,出去!”胡爱莲压低声音叫道。
“我今儿黑来,就是叫你来打、来骂的。你知道,我那时候要是承认,就得被开除,啥都没有了……”
“出去,出去……”胡爱莲像掉进了滚油锅里,“吱吱啦啦”地叫着,扑上来,将那人一推在地上,然后叫小叔子的名字:“进军,快来,家里来孬人了。”
小叔子从梦里被喊醒,还有些纤细的少年,站在嫂子门口,看地上跪着的人,看全身哆嗦的嫂子,他不知所措。那人站起身跑了,胡爱莲拾起他的布书包,向着他的后影子,狠狠地攒出去,没有砸上。
早上,她也不去拾那个布书包。婆婆走过去拾起来,拿到堂屋里,里面有两斤鸡蛋糕,还有几十块钱。
总是吃不饱,季瓷给章守信说,要不,你还去西安找柿去吧,那年你去了一个月,都吃胖了。章守信说,你和娘去吧。娘说,你们谁该去去了,我是哪儿也不去,在家里饿死妥了,我也活够本了。
没两天,章柿回来了,瘦得厉害,两眼显得很大,在深陷的眼窝里“咣当”。
“才刚进腊月,过年还早哩,你咋回来了?”季瓷问。
“都吃不饱,厂里停产了,提前放假。”章柿无力地放下行李,一看那提包扁扁的,不像平常回来带了那么多东西。
“没有粮票,没有饭票,工资都买成高价粮票了,要不就饿得没劲起床上班了。”章柿搓着手说。
“咦,看你,指头肚都没有了,可怜呀,回来就好,别想着给俺们带啥东西。”奶奶说,“快给奶奶说说是咋个难受的吧。”
“咋个难受?每天到食堂里买一个馍,买碗稀饭,边吃边得扭头就走,赶快离开食堂。”
“为啥要恁着急哩?”
“如果不赶快离开,三两口把馍吃完了,肚子还是饿,看到白蒸馍放在那儿,还要伸手往兜里掏饭票,可这饭票是有数的,这顿多吃了,下顿就没。”
家里又多出一张吃饭的嘴,这是个严峻的问题。
有钱也买不来吃的,家家不让冒烟,凡是铁东西,早两年前就收去炼钢铁了,每顿开饭时间到食堂去打饭,每人碗里的稀汤能照见人影。西平按说会跑着玩了,可没劲跑,总在床上躺着。季瓷在食堂干活,把他带到食堂去,趁人不注意,给他嘴里塞点吃食。
煮了萝卜后,捞出来在筐里,章四海的小婆饿得受不住,看四下没有人,盛了一碗煮萝卜水,飞快地喝,烫得够呛。刚喝了一半,章节高恰好进来,拉住不依,说是地主婆破坏公社大食堂,偷喝煮萝卜水,要拉去批斗。季瓷、桃花、聚财家几个在院子里干活,听到声儿,过来劝。节高说啥都不中,非得批她不可,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几个女人劝不住,骂也不中,眼看节高拉扯着她走了。
“娘的×,不就是一碗萝卜水嘛,就这么大的罪,要不是饥得受不了,谁喝呀。”桃花边干活边骂。
已经听到那边大路上,章节高领着地主婆边喊边批了,村里闲着的人也都聚拢了来,围着看。这边食堂里,几个女人加紧做饭,时间一到,那么多嘴都张着,排着队来要吃的。聚财家把锅烧滚了,季瓷给那一大锅里冲进一碗面糊,稀溜溜的,扬起来,搅一搅,稀,撒上几把菜叶,还是稀的。“金银牌,金银牌,桌子椅子抬出来,肉菜端上来。”季瓷边扬着稀汤,边念咒般虔诚地说。
“省了吧,从小就听俺娘说,金银牌,金银牌,在哪儿哩?人老几辈子,谁见过?哪怕给咱端出一点肉汤哩。”桃花有些不耐烦。
“唉,这也不知是哄谁哩,看这样能把肚子哄饱?就真奇怪了,肚子都不饱,还有劲批这个斗那个,不嫌使得慌。”季瓷不理会桃花,自顾自地说,“这会儿谁掏钱叫我去撅他,我都没劲,除了给一个馍。”
“不一定人人都不饱吧,你看,咱一个个饿得跟鬼一样,我看那节高王八孙两口就不瘦,小孩也跑得怪有劲,人家是队长,总得有法吃饱的。”
桃花一张嘴向来不饶人。这会儿她也早忘记了当年和章四海小婆闹的不快了,两个人同在食堂干活,搁和得还挺好。她还是偷偷和章四海好,章四海被批了这么多年,彻底泄了气,也不再主动找她,可这事由不得他。
如果不是桃花,他早不中用了。他五六十了,这个年龄的男人如果没有额外的人额外的感情额外的冲动,一般也都差不多歇菜了,在家里,两个老婆他都不挨身了,可是桃花的身子凑过来时,他一下子又中用了,桃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在他胸前给他把宽心话温存话说尽:哥,叫他们批吧斗吧,叫他们把东西都收走吧,他们咋弄都管不住咱俩好,他们管天管地管阶级斗争管人民公社管左了右了黑了白了对了错了他们管不了你的管不了我的×,我们就是好了就是尻了捣了,气死他们兔孙龟孙七八孙。章四海也暂且把烦恼放到一边,随着桃花的挣扎,拼了命般寻找那转瞬即逝的、悬崖边上万般绝望的美妙感觉。这时,他眼里心里,他全部的世界就只有桃花。桃花叫他彻底相信,这世上还真的有一个拿着最真最热的心来贴他的人,不管世事咋变,这女人的心永远不变。
晌午饭后,几个女人在食堂里刷锅收拾,章四海小婆回来了,不用说饿着呢,无声地坐在灶前的墩上,也不哭也不吭气,只低着头。桃花叫聚财家在门口看着,拿出藏在磨盘后的一个苞谷面馍,叫她快点吃,季瓷盛了一碗稀糊涂端给她。
河西尹西头的瓦片是个老实孩子,话不多,胆也小,主要原因是他爹当过商桥镇镇长,是全公社级别最高的坏分子,是差点被枪毙了的恶霸。可饥饿这个神不管你成分咋样,老实不老实,不管你胆大还是胆小,它一视同仁来到你的身体里,叫你坐立不安。坐立不安的瓦片天还没有黑严就来到河西章的红薯地边上,踅着踅着想扑到地里去。
其实这年的收成不赖,红薯都像胖娃娃的屁股蛋子那么大,烂在地里,都不能出。人民公社大食堂了,共产主义了,还要红薯干什么。白天黑夜地边有人值班站岗,不让收拾地里的红薯。食堂天天供应,可汤汤水水一天比一天稀。
有人开始在夜里去偷红薯。虽然抓住了要批斗,可肚子不停地造反,撕着人的胃,大呼小叫地不安生,明知要去批斗,还得去到地里把大胖子红薯刨出来,在身上擦擦土就往嘴里塞。
瓦片眼看着路上的人都走过去了,他再也等不及,扑到冰凉的地里,扒开那些叫秋霜打得又黑又冷的红薯叶,硬绳似的红薯秧,摘下一个亲爱的大红薯,棉袄袖子上擦了擦,嘴就上来了,牙在多日的饥饿中已经磨得锋利无比急不可耐,人还没有从地上起来,就满嘴的白色汁液了。看来这是一次成功的偷窃,他又摘下一个更亲爱的胖红薯,塞在怀里,带回去给娘。
“偷红薯!谁?”他还没有起身,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啊,恶霸家的孩儿偷红薯!”
他吃得太专心了,他在吃的幸福海洋中一个猛子扎得太深,他完全忘记了他是在偷,更没有想过对于恶霸的儿子这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被定在地上,脑袋“嗡”一声响,金星子在眼前乱窜。好多年以后,他看电影时,在开头总有八一电影制片厂那华丽的金光四射,就跟他现在的眼前金光一样。他有好一会儿没有转过身,转不过来,整个人趴在红薯地里,傻了,嘴张开来合不回去,白色的甜蜜的汁液和渣滓从嘴里掉下来。
回到家乡后的章有福又找到了自己要强的感觉。十年的逃亡生涯让他见的世面比村里人多得多,他觉得“有胆有识”这个词就是为他而设的,“独具慧眼”这个词更是说他。他离开河西章后的事村里人并不知道,他回到村上后也就成了贫农章大爷,因为河西章的他一贫如洗,更因为他坚定不移地、不遗余力地批斗大地主章四海,常常到学校里去给学生们声泪俱下地做报告。他在刚回来接受村人问候关照时心里湿淋淋地柔软过几天后,很快又回复到从前一贯的坚硬,他的咄咄逼人的独一束眼光也就常常担起了很多的责任,比如现在,抓住这个偷红薯的大恶霸的儿子,怎能轻饶他呢?
他强有力地扑过去拉那孩子的时候,瓦片其实已经吓傻了,嘴里的汁液和渣滓纷纷掉落出来,感到裆里“哗”地一热,一泄千里,他尿了。他依稀是想求这个贫农章大爷的,我错了,我不该到恁姓章的地里来偷红薯,可他说不出话,被那强大的人拉起来,扯到河西章的街里。他的裤裆里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他只知道,他给爹闯祸了。
章守信从白果集上回来,路过河西尹的街里,见围着很多人,他在人圈外踮起脚一看,里面躺着那个叫瓦片的孩子,直挺挺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嘴里的血沫子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羊羔疯呀,可怜人的。”
“那天批斗吓的。”
章守信大手拨开人群,来到瓦片身边,骨堆下来,手摸他的身子,铁块子般坚硬,被恶鬼拿住了般抖动,停不下来。章守信眼泪“哗哗”流下来,落在瓦片的脸上。
瓦片这是头一回犯病,非常激烈,时间也长,他的爹娘在一边顿足捶胸,观看的人连声叹息,章守信热泪滚滚。日头都不好意思地钻到云彩里去了,万能的神也没有什么法子叫他停下来,他像一堆绳扣越锁越紧,越来越乱,脸成了黑紫色。
瓦片好半天睁开了眼睛,感到自己全身瘫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梦里长途跋涉回来,没有一丝力气。他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先看到的是河西章的章守信,不知道这个人已经在他身边从早上坐到了快中午,先前围观的人都回去做饭了吃饭了,这个人一直坐在他身边,坐在他刚才吐出的一堆污物边,生了根般不动,守着他。旁边还有他那恶霸爹,巴结地坐在章守信身边。
“孩子,你醒了。”章守信的红脸膛上还挂着泪痕,心疼地看着他。
“我咋了?”他有点茫然地问爹,全身无力。
“走,我背你回家,再接着睡。”章守信起来,叫瓦片他爹扶起瓦片,他弓身背起他,回到家里,把他放到床上那堆破烂被褥里,长叹一口气,给他盖好被子。
从瓦片家出来,踩在棉花上一样。章守信双腿绵软无力,好像他自己犯了一回病,往自己家里走,心里充满了忧伤。
原来,这就是羊羔疯,发病的时候,这么丑,这么丢人,叫那么多人围着看,吓哭了小孩子。
夜里喝罢汤,瓦片战战惊惊来到他家院子,手里捏着两根烟卷,是他在家里翻出来的,早已霉潮得点不着了。
“孩子,我不吸烟,一辈子没吸过一支烟,你往后来啥都别给我拿,你要拿东西我就生气了。”他说。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谁都不说话,瓦片只感到一股绝望的气息在屋里流动。这病得上就治不好了,只是犯的次数多少问题,只是等到几十年后,像章守信这样,年纪慢慢大了,又吃得起药,才慢慢缓下来。在几十年里,你就得承受这种残酷的肉体折磨,当然,你想都别想你将来娶媳妇,你赖成分加羊羔疯,你连个憨子女人瘸腿女人都别想娶,你这一辈子只能被羊羔疯这个瘟神治着降着,他啥时候想揉搓你就啥时候揉搓你,你一点法儿都没有。
“叔,我回去了。”坐了好久,瓦片站起来走出门。
“回去吧。”章守信说。
章柿在家里过了春节,也没吃上几天饱饭,还是那样瘦着回西安。临走时,爹对他说,要是你钱宽裕,就多买点药寄回来,要是不宽裕,就算了,我把药给瓦片吃,我年纪大了不太犯了。章柿说,宽裕,宽裕。
瓦片常常来到章守信身边,不管章守信是干活还是坐在屋里,或是去白果集赶会,他愿意跟着他,做他的尾巴,做他的影子。常常两人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走在一起或坐在一起。章守信干活干累了,坐在地边喘气,瓦片就赶快上去给他捶捶背。瓦片全部的希望和安慰就是章守信用那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灼灼地看他,有时候用手摸摸他摔伤的地方,告诉他,你觉着快犯的时候就往家里跑,快快地跑回家里,不要倒在街上,叫那么多人看到。
何老师告诉章柿,春节时他认识一个小伙子,说他婶子是颍多湾人,自己把自己卖到西安的。章柿一听不是绳姐,可他还是想见见这个人,兴许她认识绳姐呢。两人在拖拉机厂先找到那个小伙子,章柿问,你婶子姓啥,小伙子说,姓杨,是哪个公社哪个庄的我不知,只听她说过她在商桥坐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