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棚已变得无影无踪
他前面是座有敞亮房间的木房
津平师范大学临近毕业,章楝跑了两三个月,动用他有限的关系,花完了几年来罗北京做小生意挣的钱,托这个找那个,让津平留校任教。这个时候,阳平也上了铁路技校,属于带指标招生,三年后毕业将进铁路局开电力机车。章楝和罗北京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两个孩子都安置好了。
可三年后,章津平说,教书是一个男人无能的表现。罗北京的眼瞪得多大:“老天爷呀,你当个大学老师还不知足,谁要是叫我去哪儿教个育红班,我就高兴成啥了。”
“那是你,别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我。”
“说句实话,你教个大学不老亏吧?到大街上去问问,哪有年轻轻的在大学里当老师的?院子里的人都高看我多少哩,你咋就看不上了?那你说说,你想干啥?”
“在中国要想过得好,就得当官,你没听人说,一等公民是公仆,祖宗三代都享福。”
“那是,谁不想当官?可你也得能当啊。你章家祖辈多少代,扳着指头查一查,就没有半个当官的,都是老农民,就你还是最主贵的一个,还不知足。”
津平当然有不知足的道理,他在报纸上看到国家几个部委面向全国招收公务员。他想,那国家公务员也不是光叫别人当的,北京城也不是光叫别人进的,他章津平也不比人差。他向学校请了假坐火车去了北京,两天后他回来说,各项材料都报上了,只等报纸上公布考试通知。他买了复习资料,在家连天彻夜地看呀背呀。
“你有这个志气那太好了,要是能考上,我跟你爸做梦都能笑醒,你爷奶奶在坟里都得笑出声儿来,有多大本事你使出来吧。”罗北京张罗着给他做饭,站在身后扇扇子。
半个月后,津平再去北京,参加考试。
又是一番折磨人的等待,就像当年他高考后的情景一样,等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又盼结果又怕结果,上课频频出错,让系主任批评了几句,他心里更烦了,觉得他早晚要离开学校。一个有能力有志气的男人,应该走上从政之路,一个中国人,应该到北京去,这才算是人生的成功。北京,像一个梦想,越来越紧密地吸引着他,呼唤着他。
结果公布后,没有他。
那么多部门,那么多考上的人,却没有他的名字,那通知从伟大祖国的心脏飞向全国各地,却没有一个是飞到他手里的。这世上天天都发生着那么多好事,花团锦簇流光溢彩海纳百川,合着弄了半天都跟他无关,都是别人的景致别人的欢乐。走在傍晚的马路边,温腻美丽的夜生活方兴未艾地展开了,这曾是他最初的理想,那时只想着,有个城市户口,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他就满足了。谁知理想正像水涨船高的一个个绳套,环环相扣,捆绑了你,越攀越高。小的时候,他羡慕在河西章小学上学的西芳。有一次他跑到学校里等西芳放学,西芳搬着小凳子走在操场上,被冯老师叫过来,给校长和别的老师说,这是俺班的学生,我跟她爸爸是初中同学,她爸爸现在在西安工作。西芳,把我给你们教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给大家表演一下吧。西芳放下凳子,摘下书包,嘴里开始唱,脚下开始跳,穿着厚棉裤的西芳小短腿前后蹦着,夸张地交叉几下,长了冻疮的小手在头顶上挥来挥去。“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西芳皴裂的脸上带着被重用的幸福,红扑扑的,越唱越投入,越跳越起劲,双腿交叉的幅度也大了起来。西芳跳完了意犹未尽,激动地看着校长和老师。围着的一圈人笑着拍起了手,夸她表演得好。西芳拿起书包和小板凳向他跑来,拉起他的手往家里走。在回家的长过道里,西芳停下来,问他,你说,北京是啥样?一下子把他问住了。“北京,有天安门,有毛主席,还有啥呀?”这个巨大的命题吓住了他。“你说,咱这辈子去得了去不了北京?”他更是不敢说了,村里还没有一个人去过北京,他敢说他去得了吗?他还不到五岁。他那时想的只是赶快上了学,像西芳一样站在学生的队伍里,听校长站在大家面前严肃地说:“我们学校的总体成绩,比着兄弟学校还差很远。”津平想,凶的学校,就是很凶很厉害的学校吧,这学校在哪儿呢?
人为什么总是有不尽的欲望,你从前说过,到达前面那个地方就满足了,可到了后,只是短暂的停留和幸福,很快你又看向远方更大的目标,这些目标就像给狗头前方挂了一块肉骨头,你永远向前,永远够不着。
津平的坏脾气又上来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摔东西,写他的愤怒文章。他有着好多年的投稿史,却没有一家报刊发表他的文章,他那娟秀漂亮的字体写出来的稿件,玲珑潇洒地写好的信封,竟然打动不了任何一个编辑,这更让他觉得生不逢时。他诵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诵着“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诵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情绪日渐变坏,甚至他在房子里说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罗北京敲开他的房门,严肃地对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问他:“你真的想去北京?老想去当那个龟孙公务员?”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罗北京,心想:我给你说这些有用吗?
“问你话哩,咋不答哩,不想让我帮你了?”
章津平简直要笑出来了,他想:妈今天是咋了,来逗我玩?他气呼呼地问:“想咋着,不想咋着?”
“要是真想,去买两张到北京的车票吧,现在就去,跟我上北京,找你姥爷。”
至此,津平才搞明白了他有个在北京当官的姥爷。姥爷当然已经离休,可他还住在北京某条安静街道上的部队大院里,姥爷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拿罗北京的话说都是可中用的人,一个在大报社,一个在国家部门里,也就是他想去的那些地方。
罗北京想她豁出去了,她爷当年给她留下这小纸片也就是想让她有非去不可的事时,去北京城里求她那陌生而高贵的爹。爹能把地址留给家里那就表明他愿意接待家里有求于他的人。
罗北京还是头一回到北京,北京这么大这么气派,路这么宽,墙那么高,天安门广场那么大,人走在那上面跟蚂蚁一样。全中国最主贵的人都住在北京。她越来越惶惑,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可她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跟着季瓷生活了那么多年,耳濡目染学会了季瓷的生活方式和胆气,她越来越觉得季瓷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要是季瓷活着绝对支持她去北京,为了孩子,自己的脸面不算啥,求自己的爹丢人吗?
罗干部一看到站在眼前的罗北京和章津平就知是咋回事了。他知道他有个叫罗北京的闺女,他当初一知道有她很是恼得慌,觉得爹骗了他秀云讹了他,再加上秀云离婚不离家,从此他有限的几次回家都不在家里住,由县上给他安排,他只是白天回去看看爹。罗北京也不往他跟前去,倒是爹指给他说,那是你闺女,认不认由你,反正是我孙女。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咋能不亲呢,他走的时候就给爹留下钱,给爹说别叫她受屈。他会偶尔想起她好看的模样,陌生又心疼,他给爹留了纸条也是这意思。现在,她来了,领着她的儿子来了,这年轻人长得真好,双眼皮大眼睛,高鼻阔嘴,头发乌黑鬈曲,大学老师他看不上,一心一意来北京,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我八十多了还不糊涂还没有死,是不是等他来呀?
罗北京叫声爹眼圈就红了,把从郑州买来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爹,闺女我没本事,过得也不太好,给你买了点不值钱的东西。”罗北京从小在家被爷爷罗贫农调教,出嫁后被季瓷青山绿水地灌溉,骨子里又是要强的人,知道话该咋说理该咋论,一番话说得罗干部和夫人泪水盈盈,留他们住下,打电话叫回两个孩子,商量年轻人的出路问题。
几天后,罗北京和津平笑着回来了。先安排津平在国家某部主办的报纸驻豫记者站当记者,关系先进来再说,按照每半年或一年动一步的稳妥前进路线,一两年进北京没有问题。北京那么大,人那么多,也不多咱一个,全国各地的能人能得当地已经装不下罩不住的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往北京调,往北京来,似乎只有进了北京城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车多人多堵车闹心也不是咱一个人的事,车在路上,走不了都走不了。
不到五年,章津平就加入了北京大街上都走不了的行列。
西芳的苦恼还在进行中,原先承诺的女主播迟迟得不到兑现,西芳就想,关系先进来也行啊。联合了一起招进来的人去找领导,说我们的关系这样放在原单位是很难受的,单位已经给我们下最后通牒再不管了,我们的三金没办法交。刘红明和几个人没有去,不用去了,他们的关系当年内就调过来了。电台说只能一批一批地解决,请大家放心,几年内会把你们全部调进来的,其实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全民招聘,有没有正式关系都一样。西芳们说,怎么一样呢,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我们是国家正式职工,能跟招聘的比吗?说好听点儿是招聘,说不好听点儿就是临时工,你要是当时招的时候不说调关系我们才不会来呢,我们图的就是个关系,跟国家的关系。西芳们还都没有当上主播嘴皮子就练得很利索了。电台领导说好好好,会把你们的问题放到议事日程上的。
西芳以此为借口拒绝了刘红明对她的热情,她说,关系进电台之前,她还不打算考虑恋爱问题。
人找借口的时候都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连西芳自己都觉得吃惊,她到底没有勇气给刘红明说她看不上他。她怎么不想考虑恋爱问题呢?她已经二十六七了,她只是想把自己嫁得好一点。可是男人也跟她一样在斤斤两两地掂量,细致入微地算计。有几个一见面就一针见血地问她,你在电台是正式的还是招聘的?对于神圣的爱情来说这都是至关重要的指标。
西芳好几次在心里问自己,是真的苦恼吗?把自己内心反反复复地搜寻一遍,是的,是真苦恼。曾经她以为有了西安户口,有了工作,再有人爱自己,好赖差不多嫁掉,她就不会再有烦恼了,可每一个目标达到后,她发现前面有一个更大的目标在等待她,也有更大的烦恼捆绑在这个目标之上。我读的那些书里,看的那些露天电影里,给我展示的生活呢?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是有理想有想法的时候,嗯,看来烦恼来自于理想,要不,小时候总听奶奶说,争的越多气越多。可人怎么能不争呢?我们怎么能阻止自己去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呢?
此刻,她更美好的生活指代的就是一个她可以嫁的男人。
她一直想找的那种强者型男人,要么发现他原来不是,要么是的,可最终伤害了她。她发现这个真理的时候,也发现自己二十八岁了,这个时候刘红明已经结婚,当然,西芳的关系也调到了电台,她也当了两年的女主播,播报着交通新闻。这个时候那些符合她条件又对她满意的人,多数都名花有主了。
她总是想起文武斌,每次在她最受伤害、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文武斌那面条样纤细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眼前。她冲他不讲理地喊,让他去找唐可田,他竟然去了,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身子像面条一样贴着墙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真的就把唐可田叫来了。他还操心她的安全,要看着她上了末班车他才放心。一般男人是对一个女人有所求才会有所付出,而他文武斌对她无所求,却操心她的安全。
她有一个预感,文武斌在等着她,在一个地方默默地关注着她,也许他总是在收音机里听她的声音。他软弱着,温柔着,沉默着,倾听着。
出于结婚的功利心,她无法克制对文武斌的思念。终于在一个下午,她去了那个单位,她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里,她心碎欲绝地来到这里,试图探视一段无望的感情。
生活真会给人开玩笑,她在进单位大门的时候与唐可田迎面相见。他吃惊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找文武斌。”
“怎么,你也知道他出事了?”
“是啊。他,怎么样了?”她反问唐可田,故作镇静。
“噢,我知道了,你是交通台的,他出了车祸,你来采访他。”
“是的,我正想去你单位问问,他在哪个医院。”西芳出奇地冷静。
“走吧,我带你去。嘿,这哥们太张狂了,家里有钱给买了辆新车,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开了车在二环路上乱跑,撞车了。”唐可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他甚至认为没有必要在西芳面前掩饰。
“你结婚了吗?”两人在路边走着,唐可田问她。
“不知道。”西芳说,脸转向一边,不看他。唐可田没趣地笑笑,说:“我结了,前年结的。”他含情脉脉地转过头来看她,希望他的结婚能让她失落一下,可是看来她并不对此有任何惋惜,她脸定得平平的,她心里想的是文武斌的伤情,可她不想问唐可田。
她要先见到文武斌,如果他伤势很重有后遗症,那她就死了心,权当自己从失落走向失落从失败走向失败,也许他已经结婚或有女朋友,看在以前他曾帮过自己,她应该去看看他。
文武斌对她的到来很意外,他赤裸着上身缠着纱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浮肿。他断了两根肋骨,腿上蹭破了皮,没有其他大的伤情。
“我听说你出事了,来看看你。”她温柔地对文武斌说,故意用了和刚才在路上不一样的口气,甚至伸手拉了拉他的被角。过了一会儿,唐可田见章西芳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说:“那你俩再聊一会儿,我回单位了。”
“你女朋友也不来看你?”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