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转向一边，好像不愿意面对这个话题，他还不好意思告诉西芳，他正是因为女朋友提出分手，心情不好，才开了车在二环路上兜风出事的。西芳的到来，他有太多原因的猜测，却怎么都想不到她是为了给自己找个要结婚的对象。人与人每个时期的目标不一样，现在二十八岁的西芳想找一个结婚的人。她问了他的伤势，判断他不会有大问题，只需要静养几十天，她告诉他，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三天后，她真的来了，坐在床边陪着文武斌说话，走的时候说，过几天再来。文武斌心里很感动，想这个人是怎么了，身为电台主持人，却不断地来看我这个身心受伤的人，就算她为气一气唐可田，事情过去好几年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的伤彻底好了，在地上走一走，伸一伸胳膊腿，觉得又像从前那样是好好的一个人，人在这个时候就觉得这重新回来的健康比啥都重要。窗外是阳光明媚的晚春，屋里是珍贵无比的康复，西芳站在一边温情地看着他，文武斌更觉得她像个女神，他有点受宠若惊。那天他妈在医院见过西芳，告诉过他，也许这姑娘对你有意，不然她不会一次一次来看你。
西芳在探病期间已经透露给他，她到目前为止没有合适的男朋友。文武斌不是傻子，他病好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西芳说，咱们结婚吧，我没大本事，可家里没拖累，单位也还行，我会好好爱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啊，就这样吧，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我们都得过常人的生活，找个好男人，是最可靠的。西芳顺水推舟，开始着手结婚的事。
唐可田跑来找西芳：“你怎么能看上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的人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我这几年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常常想起他。”
“可是，你是电台女主播，他算什么？只是一个效益好的单位里的普通科员，我们一起参加工作的，我都副科了，他还是那样子。”
“普通科员怎么了？那么多普通科员不结婚了？”西芳想拿话把他气走，“再者说了，我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文武斌好歹是你同事，背后说人家坏话好意思吗？你破坏了人家的婚事是不是就高兴了？”
“我这是为你好。”唐可田低下头来，像多年前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你，知道你在电台后，多年不听收音机的我又开始听了，听到你的声音就……”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这个人拿定的主意不会再改变。你可以拒绝参加我们的婚礼，但你的意见起不到一点作用，我命中注定嫁给文武斌。”
世纪之交的时候，章西芳生下一个儿子。
西芳在家坐月子，胡爱花死了。正在扫楼梯的时候，高血压发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就再也没睁开眼睛。她走得干脆利落，没有让人伺候，没有连累一个人。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专门来受罪的，罪受完了，日子稍微轻松一点，她在这世上的使命就完成了。胡爱花只有这两年早上舍得吃叫作早点的油条豆浆了，从前她总是一大早起来，吃一碗开水泡馍就出门干活去了，有时候连咸菜都不就，匆匆出门，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她一辈子干的活儿可比章柿多得多，重得多，她认为这是应当，人家是上了学的人，在厂里从来都没干过活，人家不嫌弃我，能把我和两个孩子的户口转到西安来就好成啥了。西芳给她买的一件藏蓝色毛衣，就是她最体面的衣服。她早上去扫楼梯的时候不舍得穿，她上午去市场卖青豆的时候才穿。
她觉得只是早上扫楼梯挣那点钱太少了，她还闲一天。有一天她遇到当年一起拾破烂的小王，小王在市场上卖青豆，一块钱一小塑料袋。小王说这是自己在家泡好的，装到袋子里卖，一天能挣几十块钱。胡爱花又兴奋了，叫章柿去市场买了十块钱的青豆，回来泡了，装了五十袋，第二天提到纬什街菜市场，中午拿着四十八块钱回来了，给章柿说：“交了两块钱的税，给，还你的十块钱，今天挣了三十八，再去买点儿青豆，回来泡了，我明天再背到市场上去卖。”
星期天的时候，项宇要跟她一起去市场上，她就扯了孙子的手，一起出门去进行她的贸易。
她手里有了钱就能拿出来给项宇交学校里的零碎钱。项宇说想吃天河小学门口卖的五香豆腐干，胡爱花说：“啥样的五香豆腐干，你带奶奶去看看。”项宇拉了她的手去看了，胡爱花说：“我能做得比他的好吃还干净，你信不？”项宇说不信。胡爱花第二天就从市场上买了豆腐干，回来用油炸了，用辣椒面、花椒、八角一起炖了，弄了一小盆，叫项宇过来尝，问：“比你学校门口的好吃不？”项宇吃得小嘴流油，连连点头。
胡爱花去卖青豆，中午了迟迟没有回来，章柿不放心找到了菜市场上，见在市场管理所的门口，两个年轻人拉着胡爱花往里扯，胡爱花抓着门不进去。章柿冲过去问那两个年轻人：“干什么干什么？”胡爱花转头看见了他，像孩子般“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交过两块钱了，还要收，你问问他们，为啥还要收？”那两个小伙子放手说：“你违章乱摆摊，要罚款。”章柿上前劝说：“就这么小的生意，总共几袋子青豆，算什么摊点，你们年轻轻的，抓住一个老太婆不放手好意思不？”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数落年轻人。年轻人把塑料布兜着的几袋青豆扔出来。胡爱花弯腰捡起，跟着章柿走了。刚走几步，一摸自己的手腕，呀，手表不见了。她脸煞白，要转身回去找。章柿拦住了她：“算了，一块破表，楝戴了多少年后送给你的，掉地上别人早捡去了。”胡爱花又流泪了，心疼那块老掉牙的大破手表，跟着章柿一路哭着回家。
楼下有个女人大声叫胡爱花，胡爱花下楼去，西芳和西莹听到楼下那女人在厉声训斥，两人扒窗口一看，胡爱花谦卑地站着，弯着腰，弓着腿，脸上赔着笑脸。两人冲到楼下，一人站一边向那女人喊：“你凭啥训我妈？你算老几？你有没有一点礼貌？你就这样跟年长的人说话？你瞧你长那样吧，你先自己回家照照镜子。”那女人一看胡爱花这样的女人竟然有两个花朵一般的女儿，现在一边一个把她夹到中间，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她，小女儿还上手在她肩上推一把，大有要跟她干一仗的架式。女人的美貌也是一种威力和特权，这个女人有点意外，也有点委屈，把她的细脖子用力伸得很长，鼓鼓的金鱼眼在镜片后睁得好大：“怎么了？你妈扫地没有扫净我就不能说说她？人家上级来检查说我们卫生不合格批评我们呢。”“你不会好好说？她那么大年龄了叫你这样用手点着说，这活儿我们不干了，妈，咱回家，不扫她那地不挣她那三十块钱。”西芳西莹一边一个搀着胡爱花往家里走。胡爱花回头对那女人说：“刘科长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我明天一定扫干净。”
第二天胡爱花继续去扫地，见了刘科长又是一个劲赔不是。她怪西芳西莹把人家得罪了，她想本是我没扫好地人家说几句有啥呢，别怪人家看不起，是我自己没本事，我要是从小也上个学识几个字，也不至于这样。
胡爱花的心里总是存着感恩，心存感恩的人干起活来就像牛马一般尽力，家里的人她都心疼就只不心疼自己。直到她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闭上眼那一刻起，她都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知足的，因为章柿从没有嫌弃过她。
章西平在西郊大学路的服装摊点摆不下去了。那条路开始拓宽，大学路市场上卖服装的人四散而去，河西章的人各打各的主意各找各的出路，一时散了。安金早在前两年卖服装时就结识了旁边大学里的人，这时又给人家送钱送礼，承包了大学食堂的几个窗口。
“你不知，妹子，出一个日头二百，出一个日头二百，天天净赚的。”安金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给西芳说。
“咋不说见天天不明就起来了，忙到黑透透的才歇下。”田老师嗔怪地看一眼安金，给西芳说，“光是听起来怪好，这会儿一提起来我的腿肚子都打抖，受的啥罪呀，起五更搭黄昏的。”
“那咱这老农民不是生来掏劲的？你有西芳的命，天天坐到话筒跟前，嘟噜嘟噜一念到月底就领钱，这眼看西芳过几个月生孩子，躺到家里照样拿工资，你要是在家安安生生坐那儿，没有人见天给你送来二百块吧。”安金得意地说。
西芳是被章柿打电话叫回来的，章柿说：“你安金哥和春凤嫂来看我和你妈了，说还要找你有事，你快点回来一下。”章柿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人家真是来看他的。
春凤嫂就是昔日的田老师，经过城市威严生活风霜的打磨，黑黑瘦瘦，眼神也不太好，更像个半老太太了，可在西芳心里，还是对她有点敬畏。想起小时候她混在一群孩子中看她踩着风琴唱歌，是那么令人羡慕，现在一说春凤嫂找她有事，她有点受宠若惊，打了出租车就回到天河厂的娘家。见安金哥和春凤嫂拿来的一把香蕉放在桌上，爸和妈在陪着说话。
“哥找你有个这事，你侄小勇今年二十了，学的大车照，原先是给人开长途的，太辛苦又太危险，一出去十来天回不来，我不想让他干了，让他在食堂帮忙，他嫌丢人。现在的小孩儿不知咋想的，总想着漂漂亮亮地去上班，每个月拿工资是正事，我和你嫂想着，你在交通台，认识的人多，听说公交公司常年缺司机，叫他去开公交车吧。”
春凤嫂殷殷切切地看着西芳。她有点沙眼，不时挤一挤眼睛，就像是要流泪一样。西芳觉得这事她义不容辞，拿起电话给她认识的公交公司一个人打过去，对方说，叫他拿上自己的材料来吧。
“看，我就说这事一找西芳准中。”安金高兴地说。
胡爱花又与春凤拉了会儿家常，春凤幸福地说：“他这个人啊，啥都好，就是太好花钱了。”
“花吧，花吧，那还不是从前太没有了，现在有了，也别太亏了自己。”
“他给自己可不舍得花，都是给人家送礼，送钱。几千几千的送，一点都不心疼。”
“现在都兴这了，不送礼、送钱，人家咋能把食堂承包给你哩？你咋能天天二百块地挣哩？”胡爱花心想，俺西平要是有他这副活套肠子就好了。
大学路市场干不成后，西平去跟一个老乡到胡家庙蔬菜批发市场发菜，每天天不明出门，天黑透回到家，有时候半夜回不来，素娟站在路边等啊等啊，等不到就一路走到胡家庙，见西平还在几车菜里忙着搬来搬去。冬天的时候西平穿着破烂军大衣，也顾不上他曾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假如穿着干净衣服，走在路上常引来姑娘的眼光，那时他只想进西安城像爸爸一样有个体面工作。
西平穿着破军大衣去或回来的路上就想起奶奶的话，想享福必受罪，胡思乱想耽误瞌睡。生活教会每个人很多，首先要让你知道的就是破除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他的命就是吃苦受累的，上天白让他长了一副英俊的外表，他白有一颗老实诚恳的心，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老实诚恳。可怎么办呢？总也丢不掉这副心性。
两年前，小学毕业的项宇回老家上学去了，因为他没有西安市户口，将来要在老家参加高考，得先回去上中学，才能取得学籍。西芳也去公安局打听过，可以买西安户口，两万五一个。两个孩子就是五万块。到哪儿去弄这五万块呢？这几年卖服装，一家四口，吃吃花花也不剩什么，跟项宇商量，你能不能回老家上学，你好好学，将来考上西安的大学，还能回来，能跟你爷爷奶奶在一起。项宇就转回老家的县中学。
西平跟老乡贾富强在市场发菜，他没有资金没有车，就在贾富强手下干。说是老乡，其实是邻县的，贾富强一看西平一副可靠的样子，痛快地说：“来吧，兄弟，不会叫你吃亏的。”每个月到头，发了工资后，再格外多给西平五十块。
“他奶奶的，我十七八岁出来闯世界，就没碰上过几个叫人放心的。这世上的人，你看着长了个人模样，那都不是人，是狼，都想着咋咬你一口，喝你点血。”贾富强想喝酒的时候，就拉住西平不叫走，让他媳妇炒两个菜，两人喝得全身热气腾腾，贾富强的话就多起来。“我这人，没啥太多的毛病，就是个爱女人，我告诉你，”他小了声向西平脸边说，“我这几年挣的钱，一多半都花到女人那儿了，要不是，我现在不只有一辆车，也不只是这么小个摊摊儿。你嫂子骂我把钱毁了，那咋能是毁了呢？是消费了，是潇洒了，我一点不后悔，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
素娟在家等不到西平回来，就走三四里路找来了，贾富强给素娟说：“弟妹，你记住，他往后回去晚，就是我留下吃饭了，你别操他的心，你要想来也来，一块儿吃吧，叫你嫂子给你下碗面吃。”素娟说：“这都快十点了我还能没吃饭，我和嫂子说说话，你们喝吧，不想要命了就狠了喝，喝完了我扶他回去，回去了叫他的头成夜疼着，我可替不了他。”
和贾富强媳妇在一起时候多了，素娟也知道了贾富强的业余爱好，回到家给西平说：“可别叫那姓贾的把你带坏了，咱可没钱给破鞋娘儿们送。”西平说：“咦，你看看我多大的人了，胡子长一脸了，谁能把我带坏？”
按说这贾富强也是个义气人，每个月除了工资，都要多多少少再给他一点，三十五十不拘，看他当时的心情，还天天叫西平回家的时候捎上几把菜，过年过节时，叫西平给他爸往楼上搬一箱子菜，里面啥品种都有。“咱就是干这的，还能叫家里再掏钱买菜吃，回去跟咱叔说，咱俩忙，顾不上给他送，叫他自己过两天骑个自行车来一趟，看上啥拿啥。”章柿自然不能去，人家做生意挣钱呢，咱天天去拿人家的像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