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该来了。问题是,这一阵子太忙,脱不了身。今天听说卖报队出事,我实在放心不下,特地来看看小妹。”宋抗日亲切地将小妹拉到身边,擎起高脚油灯,侧着脸仔细看了看她身上的伤痕,轻轻抚摸着,心疼地说:“小妹,怪宋姨照顾不周,让你们兄妹吃苦了。”
一句话,勾起小妹的思绪万千,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头扑进宋抗日的怀中,“哇”地放声大哭。
“哭吧,哭吧,把满肚子的委屈和苦楚全倒出来,哭够了心里才痛快,哭够了才能挺起腰杆继续前进!”宋抗日掏出手帕,轻轻地帮小妹揩干满脸的泪水。
“宋小姐,我真想不通,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又占华北,如今打过长江占了我们半壁江山,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关头,不抗日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时至今日,为什么宣传抗日那样难?成了一条罪名?”刘阿林忿忿地说,“再看看那些吃皇粮的大小官僚,挂羊头卖狗肉,抗日是假的,准备投降才是真的!”
“是这样,顽固派和投降派之间只有半步之遥。当然,国民党也不是铁板一块,不能一概而论。国民党里也有坚决抗日的爱国人士。问题是,重庆方面未必这样,老蒋未必这样!”宋抗日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刘阿林听得出神,连连点头。
刘满嫂和小妹虽然对大道理知之不多,但是,面对大是大非她们毫不糊涂,凭借朴素的直觉,是非黑白,了然于胸。
接下来,他们围绕着新州近况,一家人的日后生计,东拉西扯,聊了好一阵子。
待到巷口隐约传来更夫巡夜的打更声,宋抗日才起身告辞。
“这个兵油子别的地方不死,偏偏死在这里!你们愣着干什么?拖走啊!快拖走啊!”
打手们狗仗人势,霸气十足地跟着起哄:“他妈的,拉走,快拉走啊!”
他们的嚣张气焰和无理要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伤病员和围观民众的愤怒反击:
“要拖你们自己拖!老子不亏你不欠你,凭什么叫我拖?”
“你他妈的什么东西?出口伤人,敢骂老子是兵油子?”
“他妈的,老子打鬼子命都敢搭进去,还怕你们这帮王八蛋!”
双方言来语去,先是大打口水战,继而不断升级,火药味愈来愈浓,失去理智的双方,步步逼近,眼看就要拳脚相向了。
不消说,“香玉楼”老板绝非傻瓜,她见对立面人多势众,怒火中烧,尤其是斗红了眼的伤兵,更是打算破罐子破摔。掂量再三,头脑发胀的老板的嚣张气焰一落千丈,像只瘪气皮球,嘴巴再也硬不起来。
正当妓院老板处境艰难无法收拾残局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冒出一群闻讯赶来的“自卫队员”,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仗着手中有几杆破枪,不问青红皂白,推开众人,其中一人指着正在气头上的一群伤兵,唾沫四溅,口出恶言:“他妈的,你们站着干什么?快搬开!快搬开!”
“玉香楼”的老板搬来了救兵,泄气的皮球迅速膨胀起来,脸孔说变就变,冲着站在前面的几个伤兵直跺脚吼叫:“他妈的,抓住这几个兵油子!抓住这几个兵油子!就是他们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自卫队员和打手闻风而动,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抓住前面的两个伤兵,心狠手辣,出手就是两记重拳,打得伤兵跌跌撞撞,满头满脸都是血,趴倒在地上,哼哼直叫,动弹不得。
这一下,火药桶着了火。忍无可忍的伤兵和围观的民众,操起棍棒一拥而上,新仇旧恨、新账老账一块算。顷刻间,拳打脚踢,棍棒齐飞,乌烟瘴气,秩序大乱,混战的场面完全失去控制。
“混蛋,你还站着等死呀?快走,快走呀!”坐在刘阿林车上的乘客,发现被困在刀光剑影、充满血腥味的武斗中,魂飞魄散,脸色铁青,浑身直打哆嗦。
刘阿林根本没有理睬他,浑身热血沸腾,愤怒的目光狠狠盯住那帮穷凶极恶的打手,身子像钉住似的一动不动。
“快走哇!你站着等死,不要命啦?”车上的乘客被眼前血腥的场面吓晕了头,连连跺脚,骂骂咧咧。
被深深激怒的刘阿林,再也看不过去,忿忿然将黄包车扔下,操起木棍,冲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不许特务打人!”
坐在黄包车上的乘客被困在棍棒齐飞、杀声震天的“战场”上,浑身直打哆嗦。
他手指刘阿林,双腿发软,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找死?你……”
这些日子,因了前方战事吃紧,战线不断南移,各式各样的人物蜂拥而至,既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浑水摸鱼、做梦也想大捞一把的奸商,更有心存歹意、指望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和混混。尤有甚者,还有不少混迹其中的特务、汉奸和鬼子间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社会秩序十分混乱,治安问题多多。宋抗日单身女子,不敢在外久留。临分手时,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件新织的毛衣,把小妹拉到身边,笑着说:
“小妹,你试试看,这是宋姨给你织的,来不及量身定做,信手织来,不懂得是不是合身?不过,凭宋姨的眼力,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试试吧。”
“不,不,宋姨,我不能要,我不能要……”小妹慌了,不好意思地连连往后退。
宋抗日一把将她拽到身边,拿指头戳戳她的小鼻子,笑骂道:“傻丫头,这是宋姨自己动手织的,不是街上买的,不花一文钱。我的一片心意,你不穿,宋阿姨不高兴,再也不理你,不跟你玩了!”
“你不跟我玩,我要跟你玩。”小妹见宋抗日情真意切,感动得热泪盈眶,推也推不得,接也接不得,两难地望着刘满嫂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刘满嫂婉言谢绝道:“宋小姐,不行,不行,小妹的衣衫我会做的。”
宋抗日执拗地说,“刘嫂,这是我的心意,不收是不行的。”
刘满嫂见宋抗日一片至诚,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动容地慨叹道:“小妹,宋小姐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吧。记住,做人要知恩图报,今后要一心一意跟着宋小姐,好好走正道就是了。”
“对,好好走正道,坚决抗战到底。”宋抗日面露喜色,语重心长鼓励说,“小妹,不要怕,特务吓不倒我们,跌回跤算不了什么!穷人骨头硬,站起来,继续前进!”
“小妹,记住了吗?”刘满嫂不失时机,加重语气补充说,“认准了正道就不要回头,一条大路走到底!”
“妈,你是说一条大路走到底?”小妹从她言辞中得到启迪,狡猾地眨一眨眼,进一步求证,“没错吧?”
“没错,妈的意思是这样,要你一条大路走到底。”刘满嫂重复一遍,铁板钉钉地说。
“妈,这么说,你答应我明天继续卖报去了?”小妹抓住刘满嫂的话头趁热打铁,突然冒出这句话,反过来狠将刘满嫂一军。
刘满嫂一愣,哑口无言,才知一时疏忽,说漏了嘴,被小妹抓住了话柄,同时她也想,小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禁“扑哧”笑骂道:“小丫头,你鬼精,妈斗嘴斗不过你,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小妹朝刘阿林做个鬼脸,得意洋洋地揶揄道,“哥,怎么样?小妹说话算数,说到做到,你服了吧?”
第二天一早,刘满嫂前脚迈出门,刘阿林和小妹后脚跟着走了。
兄妹俩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多卖力气多挣钱,给含辛茹苦的刘满嫂做个像模像样的生日,给长年累月为维护这个潦倒家庭艰辛劳作、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刘满嫂送去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儿女的孝心。
世事诡谲,变数多多,谁能料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呢?
那天,晌午过后,满怀信心的刘阿林,大汗淋漓地拉着黄包车,来到一条距离东门不远的大街上。这是南来北往出入新州的必经之路,是小城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通道。走着,走着,刘阿林透过种种迹象看出战争的气氛有增无减,政治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去匆匆的路人凝重的脸色露出几分恐惧,仿佛随时可能引发一场灾难性的事件。刘阿林警觉起来。接着,路上出现了一批批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伤病员,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着邋遢,长吁短叹,一副可怜兮兮的狼狈相。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的愤懑与怨恨,凸现久压心头的怒火,稍稍拨动一下,便会引发一场震天撼地的大爆炸。他们中间,除了少数几个十分走运、看似具有相当头衔的长官有资格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撤退外,绝大多数欠缺一官半职的伤病员,顶多由两个轻伤员搀扶着,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步履蹒跚地随着大流往后撤。更多或头或胸或肢体负伤,伤势不算太严重的伤员,更不在话下丁。他们缠着脏兮兮的绷带,拄着拐杖,东倒西歪,冷汗淋漓,走得无比艰难。走不动了,他们干脆一屁股坐在骑楼下,死活赖着不肯走。尤有甚者,干脆破罐子破摔,专挑豪华酒楼、饭店、茶馆、烟馆、浴室和歌舞厅大门口,在那儿扒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朝着来来去去的官员和富商骂个不休,攻击的矛头公然上指困守重庆的国民党高端和头头老蒋,下指地方贪官污吏、土豪地霸、投机奸商:
“他妈的,这帮王八蛋,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老子在前方打鬼子,玩命有份,挂彩没人理,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呀!”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帮家伙快把穷得光屁股的国家都啃光了!”
渐渐地,伤病员越聚越多,越骂越气愤,情绪也越加激动,一场惊天动地的暴力抗争,迅速凝聚着力量,蓄势待发。
围观助威的民众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刘阿林拉着黄包车路过此地,目睹此情此景,不知不觉放慢脚步,驻足不走了。
“喂,喂,走哇,走哇!有什么好看的!”坐在黄包车上一个西装革履、貌似官员的家伙,意识到这是不祥的征兆,知道一场可怕的狂风暴雨随时可能发生,因此连声催促,“走啊!快走啊!”
话音未落,路边身负重伤躺在地上的伤兵,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之两腿一蹬,紧闭双眼,停止了呼吸,丧命在名为“香玉楼”的娼妓院门前。
这还了得!“香玉楼”妓院老板暴跳如雷,仗着后台硬腰杆粗,气急败坏地带领几个打手冲出门来,指着门外忿忿不平的伤病员跺脚大骂:“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
刘阿林充耳不闻,大声招呼附近的黄包车夫,拎起棍棒,冲进“战场”。
乘客见事态迅速恶化,已经无法逆转,慌慌张张跳下车,夹紧尾巴,落荒而逃。
“站住!”刘阿林朝着追打伤兵的打手扑过去,厉声大叫,“站住!”
撒腿逃跑的乘客听见刘阿林的吼叫,吓一大跳,猛然想起匆忙之中忘了付他车钱,转身掏出两枚银毫,本想交给刘阿林,细看之下,原来是冲着打手去的,赶紧收起银毫,飞也似的逃之天天。
刘阿林他们使出看家的本领,冒着打手雨点般飞来的棍棒拳头,掩护那些头破血流、无力招架的伤兵突围出去,车夫们把这些伤兵塞进黄包车里,匆匆往医院奔去了。
围观的民众愈来愈多,不少人忍无可忍,操起棍棒,站在伤兵一边,奋不顾身地卷进了这场英勇的反击战。
“不,不,老子不去医院!光天化日,特务打人,老子上县政府去讨个公道!”众伤兵大喊大叫。
“对,上县政府去!”失去理智的人群高声响应。
几个热血青年挺身而出,振臂高呼,“大家走哇,上县政府去!”
跟着,众人齐呼,“走!上县政府请愿去!找县长去!”
一呼百应。转眼间,浩浩荡荡的人流,以惊人的速度扩大着,那黑压压的一片,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被怒火点燃的人们振臂高呼,悲壮激昂:
“冤有头,债有主,找县长算账去!”
“县长不给吃,不给医,我们就抢!”
“对,不给就抢!把县衙门砸个稀巴烂!”
沿途不断有闻讯赶来的伤病员和民众。游行队伍高喊口号,高唱抗日歌曲,朝县政府方向潮水般涌去。
刘阿林拉着黄包车,载着两个遭特务殴打的重伤员,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此时此刻,血气方刚的刘阿林,心情极其复杂,既感到愤懑,也感到自豪,他隐约意识到潜在的危险正在向他们逼近,前进路上充满未知数,等待着他们的绝不是鲜花与面包,而是黑洞洞的枪口和雨点般飞来的子弹。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生死搏斗。他面对艰难的抉择:一方面,他的良知不允许他隔岸观火、袖手旁观,脚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随大流,奋不顾身往前走;另一方面,理智强烈地警示他,从来都是狗急跳墙,顽固派自然不例外,他们绝不会发善心,也不可能放下屠刀。对数以千计的善良民众来说,未来的结局,不能不认真考量。
不出所料。县政府门前如临大敌,戒备森严。温富带领数以百计的、全副武装的自卫队员一字形排开,冲着潮水般涌来队伍,杀气腾腾地举起黑洞洞的枪口,一场生死大决斗已是箭在弦上。
眼前的新州县政府原本是座旧衙门。它和许多旧时衙门大同小异,并无二致。走进缀满铜钉的厚重大门,沿广场中央的青石板路走去,再经过上下两道石阶,便是高挂“公正廉明”牌匾的大堂。广场两侧是井井有条的绿瓦灰砖平房。平房之间有长廊相通。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倒也十分有气派。眼下,风雨飘摇中的旧衙门里,气氛异样的紧张,宛如大难临头,人们搬档案的搬档案,搬障碍物堵大门的堵大门,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衙门外,喧哗声、口号声,怒吼声此起彼伏,乱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