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夜客敲门(2)

肖素芳不容刘满嫂多说，亲自动手，在蛋糕上插上一支支小红蜡烛。

“坐坐坐，大家坐下吧。”刘满嫂为难地看着刘向阳说，“刘老师，肖小姐的这份情我心领了，蛋糕嘛，还是请她带回去，这样的重礼我们消受不起，万万不能啊！”

“我妈就是这个脾气，无功不受禄，她心领就行，收是不能收的，”刘阿林一本正经地敲着边鼓说，“还是有劳肖小姐带回去，多谢了。”

小妹大大的眼睛盯住桌上的蛋糕，掩饰不住有点滑稽的馋相，心里舍不得，嘴巴却跟着说，“不要，不要，多谢了！多谢了！”

“客气什么！行行行，我说行就没问题！肖小姐一番心意，却之不恭，不能扫了她的兴！再说，城里人生日送礼，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吃块蛋糕就是为了高兴，有什么不行！”刘向阳存心逗逗言不由衷的小妹，扭脸说，“小妹，说句真话，吃不吃，你表个态吧。”

小妹心口不一，硬着头皮笑道，“不吃！就是不吃！你买的我不吃！”

刘向阳一听，戳着她的小鼻子，笑个不断声，“你再说一遍！我听懂了，我买的你不吃，肖小姐买的你就吃？是不是这个意思？哈哈，话里暗藏玄机，小滑头！我一眼就看透你了，占了便宜还卖乖！又耍滑头了！”刘向阳不顾刘满嫂和刘阿林竭力反对，也不多讲客套话，积极参与其中，帮着肖素芳往蛋糕上插小红蜡烛，嘴巴东拉西扯，把话题扯远了，“刘嫂，我小时候，也在乡间呆过，是在我姥姥家。记得，有一年，她老人家做八十大寿，我跟着妈去了。乡间过生日既隆重又简单，吃的一色是鸡蛋煮长寿面。那面，是大家动手做的，取名长寿面。顾名思义，长寿面好长好长，越长越好，这头下了肚，那头还在碗里。这是舅舅告诉我的，吓得我死活不敢吃。后来，才知道上了当。姥姥见我吃得有滋有味，满头大汗，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舅舅更是有趣，一个劲跟我开玩笑说：‘向阳呀，我们乡间有句老掉牙的笑话，叫做外甥吃姥姥的吃得满头汗，姥姥吃外甥的吃得外甥满脸泪。’大家一听，笑破了肚皮！这笑话我记住了，一辈子忘不了，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发笑。”

爱开玩笑的刘向阳，难得有几句正经话，只要他张开嘴巴，话一出口，便引来满屋子的笑声。

值得指出的是，别人笑得不可开交，刘向阳自己却毫无笑意，照旧正儿八经地、有板有眼地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这几年不行，城里人慢慢洋化了，过生日和过去大不一样，看似简单，其实花样翻新，没有一点民族味。尤其是年轻人，就像素芳这样，讲究时髦，追求时尚，动不动玩洋的。首先，蛋糕是非吃不可的，不吃蛋糕不算过生日；其次，还要唱生日歌，不唱没有气氛；最后，少不了再开个派对，尽情尽兴，热热闹闹。”他发现除了肖素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对“派对”二字一窍不通连忙解释说，“派对就是家庭晚会，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以说是家庭舞会，大家尽兴地跳跳舞、喝喝洋酒，就这么回事。”

满屋子漾起快乐的笑声。

“入乡随俗，人乡随俗。素芳爱玩洋的，也是我们的福气，大家就不必客气，开开洋荤，吃吃蛋糕吧。不吃，素芳不高兴。为了让她高兴，小妹，来来来，你嘴馋就带个头，多吃一些。”刘向阳说着，就要动手给小妹分蛋糕。

“我？我带头？”小妹笑得合不拢嘴。

满脸是笑的肖素芳推开刘向阳的手，笑嘻嘻地纠正说，“刘老师，看你急的！不行，要按规矩来，要先唱支歌。”

“好好好，按照你们的洋规矩办。”刘向阳规规矩矩收回手，风趣地说。

一切准备就绪，肖素芳手把手地教刘满嫂点亮一支支蜡烛，尔后又一口气吹熄，双手轻轻打着节拍，正要和刘向阳一块唱《祝你生日快乐》，坐在刘满嫂身旁的小妹，一摆手，提出异议：“慢点！刘老师，你的口琴呢？怎么不吹起来？现在有机会，你可以好好露一手！”

肖素芳高兴地鼓掌附和，“对对对，刘老师吹口琴，我们大家一起唱。”

刘向阳笑着掏出衣袋里的“国光”口琴，和肖素芳一个吹一个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刘阿林深受热烈情绪的感染，不知不觉地跟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拍着巴掌，沉湎于欢乐、温馨、祥和的气氛中。

刘满嫂心情无比激动，眼圈红了又红，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闪光。

小妹天生悟性高，一下子就被温馨美妙的歌声吸引，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哼起来。

遗憾的是，她哼着哼着便跑了调，而且跑得实在太远，变了味，有点怪怪的味道，差点让刘阿林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因碍于面子不好当场戳破，以免小妹难堪扫了她的兴，只好不动声色地扯一下小妹的衣角，暗示她适当收敛收敛，赶快住口，别再瞎胡闹了。偏偏小妹不买他的账，旁若无人地摇头晃脑唱得格外起劲。不过，应该承认，这方面小妹的天分并不差，过不多久，便跟上了趟。

刘满嫂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在肖素芳细心安排和具体指导下，刘满嫂勉为其难地拿起洋刀切开蛋糕，一块块地分给大家。美中不足的是，她和小妹面对闪亮的小叉子怎么摆弄也觉得别扭，怎么拿着也感到不顺手，急得满头冒汗，一副难堪相。多亏肖素芳和刘向阳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总算完成了任务。

大家边吃边聊，说起太平江上拉纤的往事。

“日子过得真快呀，眨眼工夫快一年了。”刘向阳一边往小妹盘子里挟蛋糕，一边风趣地说，“小妹，还记得前年坐在江上小船里，你输不起，输得哭鼻子吗？小心点，以后你的鼻子会被刘老师刮没了。”

旧事重提，不服输的小妹急得面红耳赤，噘着小嘴，耍起无赖来：“刘老师，你坏，你不老实，老叫我输，不跟你玩了。”

言来语去，不时引来阵阵笑声。

刘阿林想起刘向阳借给他看的那本《西行漫记》，带着歉意地对刘向阳说，“对了，刘老师，你借我看的那本《西行漫记》还在我这里呢。我看了三四遍，有空就看，百看不厌。红军真了不起，爬雪山过草地，两万五千里长征，惊天动地的壮举，可谓前无古人，将来也难得有来者。内容精彩，越看越过瘾。中华民族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战胜日本鬼子的希望就在他们的身上！”说罢，郑重其事地拿出珍藏在柳条箱中的《西行漫记》，双手交还刘向阳。

肖素芳看在眼里，不等刘向阳表态，一把夺过《西行漫记》，歪着头笑道：“刘老师，有好书不能自己藏起来，应该公开，也要让我看啊。”

“好说，好说，要看书不难，一言为定，以后我就当运输队长，源源不断给你们供应好书，够你们看的。”刘向阳转身从衣袋中取出两本新书交给刘阿林，笑道，“阿林，我知道你爱书如命，今天特地给你带来两本。”

刘阿林接过一看，是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高兴得咧开嘴巴笑得合不拢，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我就爱看这样的书，多多益善。”他像拣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赶紧收藏起来。

刘满嫂想起宋抗日，连忙打岔问道，“刘老师，可惜的是，宋小姐今天没来，要不然，她来了大家更高兴。”

刘向阳解释说，“她呀，新州头号大忙人，不到半夜三更不回家。天天如此。我经常开她玩笑说，‘小宋呀，人人晚上都少不了一张床，唯有你例外，你有了床铺反倒多了个累赘，我看，索性取消算了吧。’”

“宋小姐怎么说？”肖素芳听得津津有味。

“她呀，朝我一笑，开了个国际玩笑，她说：‘这样吧，你先挂笔账，我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等到抗战胜利了，不用你开口，我会舒舒服服睡它一个礼拜！’”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是五更天了。

小妹天真地凑到刘向阳耳边，悄声问道，“刘老师，我天天看见宋小姐，她人真好，跟你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见面笑嘻嘻的，从来不生气，难怪你这么喜欢她，她这么喜欢你。”

刘满嫂忍不住“扑哧”失声笑起来，连忙瞪她一眼，制止她说下去：“小妹，讲话不懂规矩，没大没小的！你怎么敢对刘老师这么说话呢！”

“刘老师才不像你说的这样，人家随便得很，一点架子没有，他自己说话就叫人笑破肚皮！”小妹俏皮地狡辩道，“刘老师，我说得对不对呀？”

“对，对，对，”刘向阳连连点头。“小妹从来说话都是对的，没有错过。”

“刘老师，你，不要再说笑话，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以后多来看看我们就行。”小妹撒娇地说。

“没问题。”刘向阳满口应允。

“说话算数？”小妹歪着头问。

“算数。”刘向阳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伸出右手，“小妹，你不信？来，老规矩，我们拉拉勾，说话算数！”

他们勾了勾指头。

大家笑得透不过气。

笑着，肖素芳想起一事，连忙提醒刘向阳说：“刘老师，别忘了我爸交代的任务，你给刘姨说说吧。”

刘向阳敛起笑容，十分认真地对刘满嫂说，“对了，刘嫂，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说吧。”刘满嫂的回答干脆痛快，一点不拖泥带水。“我听着。”

小妹凑热闹地添上一句：“刘老师，是不是好消息？”

“当然，绝对的好消息！你的刘老师是只大喜鹊，带来的绝对是好消息！”刘向阳开玩笑地说。

刘阿林听说是好消息，连忙凑过头，连声催促：“刘老师，快说，什么好消息呀？”

“是这样的，”刘向阳指着坐在身边的肖素芳，一字一顿地告诉大家，“素芳的老爸肖志明先生，是我们省立高中的校长。肖校长在教育界德高望重，享有很高的声誉。他学生时代开始追随孙中山先生，是国民党的老党员，参加过北伐，从国外留学回来，几十年如一日，一直从事教育工作，是我国目前屈指可数的著名教育家之一。”

刘满嫂听得出神，眼皮一眨不眨。尽管有些深奥的道理她听得一知半解，但从刘向阳的表情中她多少也能掂量出分量。

“对了，肖校长还是我们新州县参议会的参议长。”刘向阳补充说。“在新州是说得上话的进步人士，大家非常尊敬他。”

刘满嫂见刘向阳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连声催促道：“刘老师，肖校长当什么官，当什么长，与我们不相干。不过，你说他好，肯定很好。这点，我相信，自然也很敬重他。肖校长既然有话吩咐下来，你只管摆在桌面上说吧。”

刘向阳接着说下去：“今天，肖校长听我谈起你们一家人的遭遇，非常同情，对你们印象很好，很想和你们见见面，看看阿林和小妹。”刘向阳直率地说，“刘嫂，我想，这是好事嘛。肖校长是难得的大好人，正直仗义，敢说敢为，是国民党内不多见的硬骨头，抗日派，进步人士。你看，明天上午能不能上彩云巷肖府去走一趟？我陪着呢！”

听完刘向阳的一席话，刘满嫂一时傻了眼，答不上话，因为她毫无思想准备。思忖片刻，她才含糊其辞地回应道，“好是好，肖校长看得起我们，是我们的福气，一定要好好谢谢他。”说到这里，换个口气，为难地说，“只是，我们，我们乡下人，又是难民……”

“刘姨，只要你点个头，别的你放心，没事的，这是我爸的一番好意！他呀，就这么个人，生来热心肠，新州无人不知。别的不敢说，他是非清楚，黑白分明，嫉恶如仇，乐于助人，这一点是不含糊的，也是公认的。”肖素芳怀着善意，竭力鼓动说，“有多嘴多舌的人，背后取笑他说：‘肖校长呀，别的都好，就是脾气犟，得罪不少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官僚。你得罪了他们，那还了得，有你好看的了。若是换成别人，像他这样的老资格，当个专员、省主席不成问题。’他听了，毫不动心，反而哈哈大笑，笑话人家官迷心窍，俗不可耐。他反过来说：‘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说明我做对了，值！做官一时，做人一世，我值！’”

刘满嫂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刘阿林听得出神，对肖志明留下极好的印象。

“刘嫂，”刘向阳趁热打铁，继续加温，“怎么样？明天去吧，我们就这么敲定了！”

刘满嫂听他一席话，已有几分心动，看了看刘阿林和小妹，见他们面带喜色，便点点头，感激地笑笑，不持异议了。

“就这么敲定了？明天是星期天，学校没上课，我陪你们一块去见肖校长！”刘向阳进一步落实。

刘满嫂斟酌再三，用肯定的语气说：“好，定下来吧。”

“对，一言为定。”刘向阳和肖素芳抬头见夜已深沉，不敢耽搁，起身告辞：“很晚了，我们要走了。”

刘满嫂不再挽留，高高兴兴地送他们出了门。

在恍若白昼的月光下，刘满嫂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说，“肖校长找我们干什么呢？”刘阿林颇有同感，困惑地说：“是啊，究竟为哪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