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这是大家早已熟识的彩云巷“肖府”——肖志明家。
在新州,提起“彩云巷”鼎鼎大名的“肖府”,尽人皆知。由此,不难想见它的地位是多么地举足轻重。这是一座历经百余年凄风苦雨剥蚀的古色古香的清代建筑,无论从它宽敞、宏伟的规模上,还是从它精雕细刻的门窗梁柱构件上,或是从整体布局的严谨、周全上,都不难看出它曾经的气势与辉煌。这是一座两进大院。进得门来,左侧有座占地四五亩,假山、小溪、池塘、石拱桥相映成趣的小花园。这座花园内设有专供女主人肖太太日日晨昏念经拜佛的念佛堂。走进二进大厅,两侧是主人夫妻的书房和卧室,右边穿过一道石拱门,便是结构别致的右花园。右花园中除了两间不算太大的厢房外,还拥有一座通体木结构、别具风格的花厅。花厅楼下是主人赏花观景的去处,楼上是小姐肖素芳的书房和卧室。室内的陈设极具个性,中外兼容,古今并存,从老式红木家具直至现代西洋油画、钢琴,一应俱全。
刘向阳领着刘满嫂一家三口如约来到肖家大院。刘向阳是肖府的常客,打从省立高中南迁新州后,他少不了三天两头要往这里跑,因此熟门熟路。借用他自己的话说:闭上眼睛我也不会走错路。可见,他对肖府情况确实了如指掌。一路走来,他如数家珍地指指点点,向刘满嫂他们介绍大院的历史变迁、设计布局以及种种相关的情况。
此刻,约莫上午八九点光景。大院静得出奇。看来,宽敞的院落只缘门庭冷落、人气低迷,给人以空荡、幽深中带点荒凉、落寞的感觉。自从盘古开天地,十年河东又河西,从来风水轮流转。如今,只有几只麻雀伫立在屋檐底下,“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刘向阳带领着刘满嫂他们先来到一进大厅,穿过左边的石拱门,走进玲珑精致的左花园。女主人——肖太太正在园内的念佛堂烧香拜佛,老远老远便能闻到随风吹来的浓郁的檀香味,伴随木鱼和铜罄清亮的打击声,徐徐飘散在无风的花园中。
“这是肖太太的念佛堂。肖太太出身书香世家,名门闺秀,她心地善良,还是非常虔诚的佛教徒。”刘向阳用赞扬的口气介绍着,“肖太太每天早晚都要烧香念经,二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初衷不改。我们走吧,她爱清静,不要惊扰她。”
刘阿林好奇心重,驻足探头往念佛堂那边望了望,隐约看得见两鬓斑白的肖太太正襟危坐,微闭双目,全神贯注地一手拿着木槌,一手拿着打击器,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桌上的木鱼和铜磬之类的法器。她口中念念有词,有板有眼,显出一副心无旁骛、无比虔诚的模样。
为了不惊动女主人,刘满嫂只是好奇地朝念佛堂方向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拉着小妹,跟随刘向阳,轻手轻脚退出花园,转身来到二进大厅。
“到了,这是二进大厅,”刘向阳指着右边的房间,悄声对刘阿林说,“这是肖校长的卧室,那是肖校长的书房。对面是肖太太的卧室和书房。肖校长是做学问的人,虽然已是满腹经纶,国学根底非常厚实,但丝毫不改好学家风,年过半百,还是闲不下来,稍有空闲,不是博览群书,就是挥毫泼墨。一点不瞎说,他的书法,在我们新州是数一数二的好。难能可贵的是,他几十年来,甘于寂寞,一门心思,潜心教书育人,他一手创办的省高,人才辈出,桃李满天下,造就不少精英与社会栋梁。”
刘阿林颇受肖家大院浓烈的书香气息的感染,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抬眼看去,透过虚掩的房门,依稀可见白粉墙正中悬挂着一手龙飞凤舞好字的条幅,上面敬录着左宗棠的经典诗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靠近窗口的长形书桌后面墙上,挂着郑板桥的《竹》,上书:“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刘向阳做个手势,示意他们驻足勿前,静静等候在书房门外,自己踮着脚尖走前去,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叫了声:“肖校长!”
书房里传出肖志明略带沙哑的声音:“谁呀?进来吧!”
“是我,向阳。”刘向阳抬腿跨进房门,笑着说,“校长,刘满嫂一家都来了。”
肖志明五十出头,两鬓白花花,身材虽高却显清瘦,精神倒是矍铄,穿件灰布旧长袍,胸前挂着国民党徽章,他稍微挽起袖管,雅兴不减地正在聚精会神地挥笔书写条幅。这位青年时代漂洋过海留学归来的大学问家,尽管吃惯洋面包,喝够洋咖啡,却始终保持着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养就一身凛然正气。
他听见刘向阳的脚步声,抬头一瞥,略微做个手势,随意地说声:“坐吧,你们坐吧。”
刘向阳回头朝等候在门外的刘满嫂他们招招手,压低声音嘱咐道:“进来,你们进来呀!”
刘满嫂他们正要抬腿跨进房门,刘向阳转身走前两步,悄声细语提醒他们说:
“记住,肖校长不喜欢人家叫他老爷老爷的,他看重的是‘校长’二字,你们跟我一样,叫他肖校长好了。”
刘满嫂回头对刘阿林和小妹低声说:“记住了吗?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一点架子没有!”
刘满嫂一家人蹑手蹑脚走进书房,见肖志明聚精会神地书写条幅,不敢贸然打扰,站在一旁,屏息静气,悄悄等待着。
刘阿林从小喜欢舞文弄墨,对书法有种特殊的感情,听说肖志明写得一手好字,十分了得,忍不住踮着脚尖走前两步,伸长脖子,看得十分投入,十分着迷。果然,名不虚传。肖志明下笔如有神,挥洒自如,笔力遒劲,一气呵成。这幅难得一见的绝好草书,既融多家风骨韵味,又自成一体。肖志明刚刚挥就,还没有放下手中笔,刘阿林就沉不住气,脱口而出,连声叫好:“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功夫到家,了不起,了不起!”
刘向阳瞥他一眼,点点头,反问:“你过去喜欢练书法?”
“练过一点。”刘阿林如实回答。“是我老爸拿鞭子逼出来的。”
肖志明听在耳里,抬头端详着这位年轻人。凭直觉,他惊讶地发现,站在面前的刘阿林,一身衣着寻常不过,如果认真挑剔的话,甚至有些过于简朴,说得不好听,也可以说有点寒碜、落魄的味道。可是,寒碜归寒碜,落魄归落魄,却掩盖不住他眉宇间透出的勃勃英气以及他的聪明睿智。乍看一眼,甚是很讨人喜欢。肖志明握住手中笔,莞尔一笑,问:“你是刘阿林?是那个当纤夫不怕苦不怕累一碗稀饭还给了老大爷的逃难来新州的流亡学生?”
“是,我就是刘阿林,”刘阿林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不卑不亢地回答说。接着,手指着身边的刘满嫂和小妹介绍说,“肖校长,这是我妈,这是我妹。”
肖志明微笑着朝刘满嫂点了点头,“你是刘满嫂?我早听刘老师说起你,你尽心尽力扶养两个孤儿,胜似亲娘,伟大的母爱,了不起呀!真了不起呀!”
刘满嫂厚道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肖志明的目光重新移到刘阿林身上。小妹一看,急坏了。肖志明竟然没把小妹放在眼里,无端将她晾在一边。“我,我是小妹。”小妹毫不怯场,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个自报家门。“我叫刘小妹。”
肖志明一听,开怀大笑,“对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那个聪明又俏皮的小妹,不会错的。”
“小妹别的还好,就是话多。”刘满嫂带着歉意地赶紧圆场说。“肖校长不要见怪。”
“我就喜欢这样的孩子,聪明,耿直,没坏心眼。”肖志明瞥一眼桌上的宣纸,兴犹未尽,话题一转,扭头盘问刘阿林,“阿林,你知道这条幅上写的是哪位古人的诗作?”
刘阿林凑过身看了看,条幅上写的是:“羽檄起边亭,烽火人咸阳。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他毫无怯意地从容回答说,“肖校长,试试看吧,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应该是南朝鲍照的名诗。”
“对了,”肖志明满意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是鲍照的诗。”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将手中的笔重重放下,反背双手,踱步到窗前,仰首长叹,感慨万千,“今不如昔,今不如昔啊!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如今明君在哪里?又有多少忠良愿意为国捐躯?”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
肖志明意犹未尽,来回踱步,反复吟诵着:“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刘阿林神情凝重地看着肖志明,胸中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肖志明突然转过身来,炯炯目光注视着刘阿林:“听说你嗜书如命?有这回事?”
“喜欢看书是有的,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刘阿林毫不怯场,从容坦言,“后来,战争爆发,鬼子来了,学校关门,书也念不成了。”
刘向阳补充道;“他呀,大概算是个杂家,古今中外,三教九流,有书必看,五花八门的书看过不少。”
“好好好,开卷有益,知识渊博,”肖志明赞不绝口,“记住,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国家的命运,也改变个人的命运!”
刘阿林默默地听着,琢磨着。
肖志明进一步询问:“听说你念完了初中?”
“刚毕业就逃难了。”刘阿林心情不平静地回答说。“炮声一响,家没有了,哪里还有书念?”
“是啊,覆巢之下无完卵。”肖志明忧国忧民,感叹不已,“国不存焉有家?哪来书念?”
刘阿林的感情被他的一席话充分调动起来,心潮澎湃,激动地说,“是的,是的,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念书更是奢望。”
肖志明脑筋一转,闪过一个念头,探问:“刘阿林,我记得鲍照有首诗叫《梅花落》的,你记得吗?”
刘阿林隐约意识到肖志明是想进一步摸清他的国学功底,原本放松的心情变得有点紧张,有点怯场,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地说:“记是记得一点,不知道会不会记错。”
“试试,念吧,念来听听,”刘向阳有意促成这桩好事,不断给刘阿林打气壮胆,“肖校长是大学问家,特别喜欢读书人,要考考你啊。”
“肖校长,那我斗胆试试吧。”刘阿林稍微润了润嗓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吟诵道,“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肖志明听得有趣,随着诗的韵味,摇头晃脑,轻轻打着节拍,兴致头上,情不自禁地连声叫好:“好好,念出了韵味!念出了韵味!诗意很足啊!”
刘阿林戛然打住,不好意思地笑道:“肖校长,献丑了,不当的地方,请你多多指点。”
肖志明抛开话题,直截了当地提问:“刘阿林,我想问问你,你还想继续念书吗?”
“想呀,想呀!怎么不想?做梦也想呀!”他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回头想来,觉得未免有些唐突,立马打住,换个口吻,尴尬地笑笑,低调说,“念书当然好,只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不行?为什么?”肖志明问。
“肖校长,我一家三张嘴巴,怎么能光靠我妈挣钱糊口?我妈天天起早摸黑,里里外外一肩挑,担子全压在她身上,实在太累太苦,我说什么也不能撂下担子去念书呀。”刘阿林动情地一口气说下去,“再说,念书要花钱,要花不少钱啊……”
“我哥说的是,”小妹忍不住充满感情地插嘴说,“我妈的白头发一天天多了起来,拔都拔不完。”
肖志明听罢,心头一热,转脸对刘满嫂说:“刘嫂,这是两个好孩子呀!你的心血没有白费,没有白疼他们一场!他们将来会有出息的呀!他们的心里话,让我听得快掉眼泪了。这件事,我想先问问你,先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让刘阿林继续念书,上省高插班去,行也不行呀?”
“肖校长问你,你大胆说吧,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紧的。”刘向阳加重语气,鼓励道。“肖校长一片至诚,你们有困难他心中有数,肯定会帮你们安顿得好好的。”
“这,这,这叫我怎么说呢?直说吧,阿林能读书当然好,天大的好事,也是我的心愿。只是,不行,实在不行……”秉性直爽坦诚的刘满嫂,这回真是难倒了她,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说了前半句留下后半句,让人家猜去,“念书当然好,只是我们落难人……”
“刘满嫂,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听我把话说说清楚吧。我的想法很简单,是这样的:我家原来有个女佣,包括我女儿素芳在内,一家三口人,每日三餐,烧茶煮饭,洗洗涮涮,大小家务事,全由她包揽了。除此以外,最麻烦的是,她还要照顾我体弱多病的内人。这个女佣在我家一千就是八年。她老实忠厚,手脚勤快,是个难得的好帮手,我们真舍不得她离开。难就难在,她老家陷入战乱,加上天灾连连,她实在放心不下,辞工回老家去了。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替,里外都要自己动手,力不从心啊。你看看,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病的生病,弄得冷锅冷灶,家不像家。所以,急需找个老实厚道的人来帮帮忙。听刘老师说起,你刘满嫂人品不错,厚道又勤劳,两个小孩阿林和小妹,又是聪明能干明事理,所以我动了这念头,想请你们搬到这里来,我家里里外外大小事情全托付与你,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原来如此!说了半天,谜底终于揭开!对此,刘满嫂毫无思想准备。听肖志明把话说到这分上,要想答应又顾虑重重,要想推辞又怕辜负人家一片好意。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很是犯难,许多话难以启齿。思忖良久,只得委婉地说,“肖校长,你心地太好,看见我们流离失所,日子过得很艰难,有意帮一把,我们打心眼里感激你,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