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这是逼出来的。当下,除了这着险棋,没有别的选择。我看,只能冒名顶替,以假乱真,用你哥的口气写封信试试看。只要不露出破绽,肖太太信以为真,她高兴就行。”刘阿林一脸无奈地坦承,“说句良心话,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假话,更没有做过半点假事,一说假话就会脸红,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这回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没有办法的办法,硬逼出来的。”
他的回答,不出肖素芳所料,大家想到了一块。只是,她一时半时拿不定主意,不敢贸然表态,用征询的语气问刘满嫂,“刘姨,行不行,你看呢?”
“逼上梁山!既然走到这一步,不做也得做了。”刘满嫂沉吟片刻,长吁短叹说,“怕的是阿林写的不像,一旦露出马脚,反而砸了锅。”
“我想,不会,很像的。不过,我担心的是老爸,他对书法很有研究,功底很深,能瞒过别人很难瞒过他,但愿不会被他识破。”肖素芳语气不是很有把握。她重新看了看刘阿林的笔迹,认定说,“这手字倒是模仿得很像,而且越看越像,连我也很难分辨真假。我妈视力太差,肯定认不出来。难的是老爸,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看能不能跨过他这道坎了。”
“素芳,肖太太的病要紧,顾不了许多,试试看吧。”刘阿林铺开笔墨和信纸,咬着笔头,拍拍脑门,沉吟半晌,困惑地望着肖素芳,自言自语说,“是啊,信上该写什么好呢?”
“慢点,信的内容让我好好想一想。”肖素芳蹙着眉头对他说:“这封信,一定要写得和我哥平日说话口气一模一样,不能有丝毫破绽。我哥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老妈每次看他的信都觉得特别亲切,觉得句句话都很贴心,就像我哥坐在她跟前,轻声细语跟她聊家常一样。所以,老妈每次听我念信,总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一定要做到这一点,才能以假乱真,不至于引起老妈的猜疑。”
“不错,是这样,母子之间心有灵犀,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到母子深情。如果信中传达的感情稍稍不对头,很容易被收信人识破,一下子真相败露,弄巧成拙。”刘阿林望着肖素芳说。“素芳,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了,你说一句,我写一句,这样才有把握。”
肖素芳点点头,陷入长时间的沉思默想中。
转眼间,已是二更天气。隔墙的小巷又一次响起老更夫巡夜的脚步声,还有亘古不变的打更声:“咯咯,咣!咯咯,咣!”在那凄风苦雨的年代,夜深人静,侧耳听来,倍感苍凉凄清。
还有几分孩子气的的小妹,躺在刘满嫂的怀中,睡得好香好甜,把人间的烦恼都抛到脑后去了。
肖素芳百感交集,难以自己。一时间,几多往事一下子全都涌上心间。她想起哥哥肖文生,想起兄妹手足深情,想起战火纷飞的战场……她眼里闪着泪光,凝望着月色依稀、树木摇曳的窗外景色,道不尽的悲凉之情倏然而生。她掏出手绢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咬咬牙,冷静下来,声音颤抖地对刘阿林说,“阿林,我说,你照着写吧。”
“行,”刘阿林心情激动地说,“怎么开头呢?”
“我念,你照着写就是。”肖素芳重复一遍。
刘阿林手握小楷笔,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
肖素芳一字一顿地说下去,每个字每句话,凝聚着烈士点点滴滴的血与泪:“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写完了,后面加个冒号。”
刘阿林依样画葫芦,一丝不苟地照着写。
肖素芳接着往下说:“记得上次儿是在江南水乡小镇上托人捎回一封家信的,不知双亲是否收到?儿虽远隔千里,深知双亲思儿心切,十天半月不见儿信必定焦急不安。尤其是母亲大人数病缠身,心脏欠佳,动辄失眠,更是无益于健康。儿每念及此事,心情不宁,彻夜难眠……”言至情深之处,肖素芳突然打住,呜呜咽咽,说不下去。
刘阿林停住笔,感情汹涌,难以自持。
“一听,就知道你哥是大孝子,大大的好人。”刘满嫂一心想疏解大家沉重的心态,化解肖素芳的悲情,没话找话说。
肖素芳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待到心境稍稍平静些许,方才继续说下去:
“然而,人在战场身不由己,国事为重,实属无奈。转眼又是秋去冬来,儿随部队辗转千余里,进入茫茫群山中,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几乎与世隔绝,加之战斗连连,邮路不畅,徒呼奈何!儿纵然心急如焚,也是于事无补,唯有风雨晨昏遥望南天痛哭涕零……”
刘阿林写着,写着,握笔的手颤抖不止,情绪几近失控,几回回泪如雨下,久久停笔写不下去。
肖素芳见状,眼里闪动着泪光,声音低沉地说:“阿林,继续往下写吧。”
刘阿林默默地点点头。
肖素芳竭力让激荡的感情再次平静一些,边想边往下说:“这些年来,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儿戎马倥偬,不能承欢膝下,但思念双亲之心不减,当初儿投笔从戎之时,正值漫天飘雪,滴水成冰,母亲唯恐儿远赴江北,冒着严寒,强忍悲痛,戴着花镜,夜以继日,为儿赶织毛衣,毛衣织就,母亲双鬓平添白发,苍老许多,纵然事隔数年,儿难以忘怀,历历犹在眼前。而今,儿随军转战南北,行程万里,隔山隔水,难见亲人面,唯有慈母织就的毛衣不舍不弃,见衣如见爱儿似命的双亲……”说着,说着,肖素芳满腹悲情如同决堤洪水汹涌奔腾,禁不住号啕大哭。
刘阿林被她强烈的感情震撼,慢慢放下笔,两行泪水顺着面颊簌簌往下流。
刘满嫂垂下头去,无声地抽搭着,哭得好伤心。
躺在她怀中的小妹,似醒非醒地动了动身子,刘满嫂生怕把她惊醒,轻轻抚摸着她圆圆的脸蛋,一颗颗冰冷的泪珠滴落在她红红的小脸上。
“素芳,说吧。”刘阿林对肖素芳说,“再往下说吧。”
肖素芳心情激动依然,说:“另起一行,往下写:还有,十余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芳妹,她那张孩子气的娃娃脸,还有她屡屡耍小脾气、捉弄人之后发出的爽朗、快乐的笑声,我也难以忘怀。夜深人静之时,芳妹的影子总会出现在眼前,同胞情深,刻骨铭心,难以释怀……”说到动情处,她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泪流不止。
刘阿林放下笔,两眼噙着泪花,等着她心情平静下来。
花厅隔墙小巷中,回荡着老更夫沉重、蹒跚的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令人倍感凄凉的打更声。
窗外,绵绵细雨,飘飘洒洒,浑沌一片。强劲、刺骨的冷风呼啸着,从屋顶上、从光秃的树梢头,从死气沉沉的小城上空,像无数脱缰野马奔腾而去……
肖素芳哭够了,抹干泪痕,重新抬起头来。
刘阿林提起笔,看着哭红了双眼的肖素芳,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刘满嫂噙着泪,长满老茧的手,一下下亲切抚摸着依偎在怀中酣睡的小妹甜甜的脸,轻声哼着一支民间古老的催眠曲。曲调有点忧伤,有点凄凉。
肖素芳抹一把眼泪,一字一字地说:“再起一行:此刻,儿远在江北崇山峻岭中,思念亲人,夜不能寐,遥望远天,只盼早日驱逐日寇,重拾祖国山河,儿能凯旋回归故里,承欢双亲膝下……”
刘阿林拧了拧渐渐暗下去的美孚油灯,一字不苟地写着。
夜阑人静,凄风苦雨,万籁俱寂,窗纸被风吹得“噼噼啪啪”作响。
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肖志明被那些扎堆的揪心事搅得心绪不宁,睁大眼睛望着头上的天花板,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他一向身体不错,无病无痛,多少年来从未踏进医院大门。可是,打从那天发现肖素芳和饶家兴之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从而揭开了肖文生生死之谜后,宛若天崩地陷,令他悲痛欲绝,精神彻底崩溃了。无疑,对他而言,这是毁灭性的致命一击。事实上,此前他就有了一种不祥预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预感变得越来越清晰。知儿者父也。他深知自幼熟读圣贤书、一贯孝顺父母的肖文生,纵然戎马倥偬,千里征战,行踪无定,也断断不会一去数载无有片言只语捎回家中。继而,他发现刘满嫂和刘阿林许多反常的举止,尤其是刘满嫂三天两头背着肖家人暗中哭泣。所有这些,隐隐约约都与肖文生生死之谜息息相关。但是,猜疑归猜疑,没有证实之前,他没有勇气去撕开这个心头淌血的创口,不愿让赢弱多病的妻子,承受那份她经受不起的巨大悲痛,不愿让她心中最后的一点亮光倏然熄灭而坠入绝望的深渊。他别无选择,只能把万般苦楚埋藏心底,独自承受着这份撕心裂肺的悲痛,独自用看似单薄的肩膀,扛起人生最大的悲哀。眼下,他依稀听见花厅那边断续传来刘满嫂他们低声的交谈,间或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抽泣声,心头一紧,立马联想到情绪低落的女儿肖素芳,慌忙不声不响地披衣出门,摸黑走到右花园石拱门外,朝着一片黑乎乎的花园望去。他见刘阿林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光,窗纸上映照出刘满嫂、刘阿林和肖素芳的剪影。看样子,肖素芳在抽抽搭搭地哭诉着,气氛低沉、凝重。夜深人静,她会有什么心事放不下,需要和刘满嫂一家彻夜长谈?肖志明心情沉重,身不由己地移动着脚步走了过去。
“写完了?”厢房内,肖素芳问刘阿林。
“写完了。”刘阿林点头应道。“就这些?”
“就这些。”肖素芳对刘满嫂说,“刘姨,这封信只能拜托你了。”
刘满嫂心领神会地点头说:“我明白,素芳,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没问题的。”
“刘姨,”肖素芳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千万不要让我老爸看出破绽,不然,麻烦就大了。”
“没事,你放心,”刘满嫂把握十足地宽慰说,“我会见机行事的。”
“刘姨,不早了,我回去了。”肖素芳站起身来说。
花厅拱门边,肖志明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明白,不敢继续逗留,返身往回走,走到书房前面的天井边,仰头长叹一声,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