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十二点,中山公园山上的午时炮一秒不差地响了。那年头,这种近乎原始的报时方法,用当下眼光重新审视,虽然十分荒谬可笑,甚至有点滑稽,但在那个年代却发挥着无法替代的作用。连续几天无休无止的细雨和冷风戛然停住,低垂的灰蒙蒙的天空慢慢开朗,变得像水洗过一样,一片蓝莹莹,蓝得高深莫测,间或会有几缕轻轻舒卷的白云悠悠飘过,柔和的阳光照射到身上,略微有点暖洋洋的感觉。这是南方冬日极为难得的好天气。
面容憔悴的肖志明乘坐着黄包车,从省立高中回到彩云巷肖家大院。
正在肖家大院忙进忙出的刘满嫂,听见门外黄包车的铃声,跟着有人敲门,抬头看看天,金灿灿的日头高挂中天,时近中午,心想,十有八九是肖志明从学校回来。
她三步两脚赶去开门,一看,果然是肖志明闷闷不乐地回来了。她故作轻松,满脸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喜气洋洋地对肖志明大声说道,“肖校长,你回来啦?大喜事,有大喜事呀!”
“噢?大喜事?哪来的大喜事?”肖志明先是心头“咯噔”一跳,继而一想,立马明白过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悲情涌上心头,两汪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咬咬牙,强作笑颜,将痛苦表情掩盖过去,佯作吃惊的样子,顺水推舟地反问,“刘嫂,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啊?”
“少爷托人带信来了!”刘满嫂眉飞色舞,有声有色地比划着手势说,“肖校长,这不是大喜事吗?天大的喜事呀!”
肖志明鼻尖一酸,故作惊诧地问:“什么?信?文生来信了?好哇,好哇!谢天谢地!当然,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刘嫂,快拿来,快拿来给我看看!”他说话声音高八度,显而易见,他希望这些话能让正在念佛堂烧香拜佛的肖太太听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早点从痛苦中解脱,享受到这份喜悦与慰藉。
“是,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刘满嫂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稍微褪色的信封,双手递过去,“肖校长,信,信在这里!你看,是不是少爷亲笔写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肖志明刻意假戏真做,双手接过信,顾不得看上一眼,两行浊泪哗哗直流,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肖校长,你怎么啦?”刘满嫂头一回做这种事,心里不踏实,唯恐自己过于做作,或是无意中措辞不当,引起肖志明猜疑,导致真相败露,不由得吓一大跳。
“没什么,没什么。”肖志明咬着嘴唇忍住泪水,强笑道,“我高兴……我高兴啊……”
“是,是,”刘满嫂抹着泪说,“应该高兴,应该高兴啊。”
“送信的人呢?”肖志明反问。
“是个当兵的,他放下信就走,连口水也不喝,说要赶队伍去。”刘满嫂嘴巴硬心里虚,悄悄低下头去,不敢看肖志明一眼。
肖志明不再追问,换个话题问刘满嫂,“太太知道吗?”
“太太还不知道,”刘满嫂冷静许多,口齿伶俐,滴水不漏,对答如流,“我想,这样的好事,还是等你回来先看过信,由你对太太说更合适些。”
“也是,也是,”肖志明满脸是泪地笑着说。
念佛堂那边法器的打击声,肖太太带着几分悲凉的沙哑的念经声,随着一缕缕檀香浓郁的香气,隔墙飘了过来。
肖志明抽出信匆匆扫视一眼,双手捧着它,高高兴兴,快步如飞地直奔念佛堂,边走边大声说道,“对,对,我马上告诉太太,马上告诉太太,让她高兴高兴。”
“是,是,让太太高兴高兴。”刘满嫂跟在他身后,连声应道。可是,她话刚出口,再一想,马上改变主意,慌忙改口,提醒肖志明说,“肖校长,不急,肖太太正忙着,有人在念佛堂跟她聊天呢。”
“有人聊天?”肖志明驻足不前,回头困惑地反问,“是谁呀?”
“饶家少爷。”刘满嫂说话声音不高,语气中透出一种不屑与厌恶的味道,“饶家少爷刚来不久,我对他说肖太太在念经拜佛,最好不要去打扰她,他听不进去,大概有急事,还是到左花厅去了。”
“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他腿脚倒勤快,可是,我们肖家没他的事,他跑来干什么?”肖志明听刘满嫂一说,满脸喜色荡然无存,刷地沉下脸,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再一想,又掉头直奔念佛堂去了。
刘满嫂细心观察,发现在肖志明面前提起饶家兴时,他的脸孔无一例外地老是绷得紧紧的,好像心不平气不顺,毫不掩饰对饶家兴的不满,说轻一点是反感与蔑视,说重一点是愤怒与憎恨。按照肖志明的脾气,他此去念佛堂绝非好事,极有可能要对饶家兴亮出红牌,毫不客气地下达逐客令。她紧张、不安地尾随肖志明,往念佛堂走去。
肖志明二话没说,步履匆匆,奔向念佛堂。
这时,走在他身后的刘满嫂惊讶地发现,才短短一年工夫,肖志明已经明显地衰老许多,憔悴许多,原先硬朗的腰背变得有些佝偻,一向稳健的脚步变得沉重、迟缓,艰辛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沧桑,太多的苦难了。刘满嫂看着,看着,鼻尖一酸,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
肖志明穿过通向左花园的石拱门,来到念佛堂旁的池塘边。满池荷叶已经枯黄,寒风过处,枯叶发出一片瑟瑟的响声。肖志明远远听见饶家兴正在侃侃而谈,刻意放开大嗓门连咳几声,显然是对饶家兴毫不客气地发出明白无误的警示。
“二舅,二舅,你回来了?”饶家兴耳朵尖,反应敏捷,一下子听出是肖志明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转身迎出门去,满脸堆起笑纹,叫得十分亲切十分入耳,“我刚才还和二舅妈说起二舅你呢。”
肖志明紧绷着脸,鼻子里冷冷地哼一下,没有应答。
“听说二舅妈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我特地回家来看看,正好二舅你回来了。”饶家兴不急不忙,轻松从容地解释说。“不过,我看二舅妈身体还不错,很有精神,也就放心了。”
肖志明不理不睬,擦身走了过去。
肖太太放下手中的法器,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扭头对着肖志明大大夸奖起饶家兴来,“家兴这孩子不错,还是很有孝心,听说我生病,带了不少点心来,有你爱吃的油炸麻花,有我爱吃的桂花糕……”
出人意料的是,肖志明发现肖太太此刻心境少有的好,看上去念佛堂的气氛也不错,和饶家兴谈得也很融洽和谐,相比之下,她此刻说话既有精神也有笑容,好像换了个人样,心中很是纳闷,百思不得其解。肖志明一点不领情,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饶家兴,硬邦邦地刺了他一句,“我肖志明没病没痛,身体好得很,吃什么油炸麻花!不吃!”听话听音,这话表面上是回答肖太太,傻瓜也能听懂是冲着饶家兴去的。
“好,好,身体好就是福气!花钱买不来的福气!”饶家兴一点不介意,涎皮赖脸地讨好说,“二舅妈身体好,二舅身体也好,我就更放心了。”
“花言巧语!十足的马屁精!”肖志明恼火至极,心中骂了一句,别转脸去,不搭理他。
“志明呀,你还不知道呢,有好消息啦!”肖太太见肖志明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没有一点好心情,急忙满脸是笑地想缓和缓和紧张的空气。
“好消息?又是好消息?”肖志明心里这么想。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没有做出反应。
看来,肖太太的确心情不错,眉开眼笑地继续对肖志明说,“这事,多亏家兴操心,他差点跑断两条腿,总算打听到了文生的一点消息。听说,他们的队伍钻进鄂北大山里,在打游击呢。我想想也对,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眼前除了山山岭岭还是山山岭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日子肯定非常艰苦,怪不得他两三年没有片言只语捎回家来。”
“是,是,表哥带队伍钻进鄂北大山去了,山高林密,邮路不通,和外边很难联系上。”饶家兴连连点头附和,活灵活现地补充说,“表哥没信来,很难怪他,换了我也只能干着急。我相信,表哥心里肯定很急。问题是,急归急,信寄不出去,急也没用啊。”
肖志明再也听不下去,勃然变色,猛拍一下桌子,燃烧着两团怒火的眼睛逼视着饶家兴,忿忿然挥手往门外一指,用愤怒的口气命令道,“饶家兴,你如果识相、如果知趣的话,马上离开这里!马上给我走人!我再说一遍,你马上离开这里,马上给我走人!我不想再看见你!走吧,趁我还没拿起棍子赶你,你赶快走吧!”
肖志明陡然翻脸,六亲不认,是饶家兴始料不及,也是前所未有的。他被肖志明指着鼻子骂得晕头转向,脸孔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木木站着呆了一下,强自镇静下来,涎皮赖脸辩解道:“二舅,你,你,你怎么啦?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住口!你你你,你给我滚出去!”肖志明一点面子不给,大庭广众,当着刘满嫂的面,彻底撕破脸皮,不留半点情面,给饶家兴极大的难堪,叫他下不了台,也收不了场。
饶家兴自讨没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无奈之下,哭丧着脸,望着肖太太脸孔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
“志明,志明,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肖太太眼看风云突变,事态迅速恶化,肖志明不单是有备而来,而且毫不留情地动了真格,一时搞不懂饶家兴缘何惹恼了秉性耿直的肖志明,弄得他无端发火,闹到如此尴尬的地步。为了缓和紧张、难堪的局面,她赶紧打圆场,回头对啼笑皆非的饶家兴安抚道,“家兴,你二舅脾气拗,这你是知道的,你千万不要往心上放,过了这一阵,你二舅气消了,会后悔的,你先回去吧。”
“好,好,二舅,二舅妈,你们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了。”饶家兴碰了个大大的钉子,颜面无光,很是没趣,明知在这里呆不下去,赶紧趁机下台阶,脚底抹油,走人。
“回来!”肖志明脸色严峻,手指桌上贴着红纸的大包小包,毫不留情地呵斥道,“这些,你统统给我拿回去!一个不留!”
肖太太赔着笑脸劝阻道:“志明,不能这样!家兴到底还是孩子,他纵有不是,千不是万不是,你当二舅的也该包容些,不能这样绝情!不能这样对待他!”
“统统拿走!”肖志明脸色极其难看,指着桌上的大包小包,不依不饶,用命拿的口气说,“拿走!统统拿走!一个不留!”
饶家兴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肖太太。肖太太明知拗不过,挥手示意,让他迅速离去。饶家兴狼狈透顶,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顾不得拿走桌上的大包小包,头也不回,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肖志明一个箭步抢上前,抓起桌上的大包小包,朝着饶家兴的背影狠狠砸去。
肖太太气得发抖,几乎瘫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站在门外的刘满嫂抢上前去,双手搀扶着情绪激动、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肖太太,压低声音,悄悄对她说,“肖太太,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有喜事,有大喜事呀!”
肖太太被她一句话说糊涂了,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反应不过来。
刘满嫂提高嗓门,大声笑道,“肖太太,有大喜事呀!肖校长刚收到少爷的信,大概知道饶家少爷没讲真话,胡编乱造一通,一时动了肝火,把饶家少爷轰了出去。没关系,过了这一阵,肖校长冷静下来,也就没事了。”
“信?你说谁有信?文生来信了?”肖太太浑身一震,惊讶不已地望着刘满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追问一句,“刘嫂,这话当真?你再说一遍!”
“没错,少爷来信了。”刘满嫂笑着说。
肖太太似信非信地扭脸追问肖志明,“志明,真有信啊?”
“有,有。”肖志明笑着说。“真的,有!”
“唉!这样的好消息,你怎么不早说呢!”肖太太心头~热,眼圈发红,一叠声抱怨道,“快,快,快拿出来!快拿出来!”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来!信在我手里!”肖志明转怒为喜,赶紧掏出信,送到她面前,指指点点,耐着性子解释说,“你仔细看看,这信是不是文生写来的?一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怎么不早说呢?”肖太太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双手捧着信,高兴得快要晕过去,禁不住一阵心酸,呜呜大哭起来,喃喃自语道,“有信就好!有信就好!”
“肖太太,不要哭了!少爷来信是好事是喜事,他在外边平平安安,你应该高兴才是!”刘满嫂搀扶着肖太太,一个劲地苦苦劝说。
“是,是,高兴都来不及,我怎么还哭呢?”肖太太慢慢定下神,拿着肖文生的信,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个名堂,失望地垂下头,苦恼地说,“不行,人老了,眼睛快哭瞎了,信上说什么也看不清了……”
“看不看一个样!文生的信很长很长,花了不少工夫写的。”肖志明耐心解释说,“信是托人带回来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月。烽火连天,家书抵万金,不容易呀。”
“谢天谢地,感谢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是他保佑我们文生平平安安!将来赶走鬼子,文生回家来了,我早已许下心愿,那时候,我要一步_跪,一步一跪,磕着响头,上普陀山普济寺烧香还愿去。”肖太太老泪纵横地说。“志明,你念,快念给我听吧,多念两遍,我爱听的。”
“好,我念,马上念,你静下心来,好好听一听,听他说了些什么。”肖志明动作利落地扶着她,佯装笑脸,高分贝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好好听着。”
“刘嫂,来来来,你一直关心我们家的文生,你一块儿坐下来听听吧。”肖太太对刘满嫂说。“这是大喜事,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
刘满嫂高兴地应道:“我听,我在听呢。”
肖志明强忍悲痛,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一字一顿地念着。
肖太太写满沧桑的脸上,堆满久违的灿烂笑容。
信刚念完,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肖素芳人还没跨进念佛堂,朗朗笑声早飞了进来,“妈,妈,是不是我哥来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