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没错，事实如此。小妹他们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报社，更没有直奔医院，而是快步如飞地径直去了省立高中，找肖素芳和刘阿林去了。
省立高中正在上课。校门口值班室的校警发现一群孩子嘻嘻哈哈飞奔而来，一头雾水，错愕不已，弄不清他们搞什么名堂，隔着玻璃窗子大声诘问：“喂，喂，站住！站住！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小妹是省高的常客，深谙学校比衙门还难进，清规戒律多得要命，上课时间绝不允许闲杂人员进入校区，这是铁定的规矩，绝不含糊；一旦不幸被校警逮住，纵然磨破嘴皮、哭红眼睛也枉费心机。如今火烧眉毛，她顾不得许多，更不愿跟校警无休止地纠缠，朝大家做个手势，果断地决定，“伙计们，拿出胆量来，冲进去！冲啊！”
“冲啊！冲啊！”小家伙们齐声呐喊，根本不把校警放在眼里，一窝蜂地往前冲，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利突破封锁线，涌进校园，直奔教学楼去了。
校警按下葫芦浮起瓢，硬拉死拽也阻拦不住这帮精灵鬼，急得干瞪眼，大呼小叫：“小鬼，回来！统统回来！里面在上课呢！”
小妹头一个跑到教学楼二楼教室窗外走廊上，透过破窗纸朝里边瞄了瞄，看见肖素芳和刘阿林全神贯注地端坐着，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听着几何老师讲课。小妹心急火燎，满头冒汗，又不敢唐突冲进教室，只好拼命朝刘阿林挥舞手臂，企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却不料，刘阿林和肖素芳压根儿没有看见似的，非但不理不睬，甚至连眼睛也没瞧她一下。这一来，心急如焚的小妹再也沉不住气，不假思索地用指头连连敲着木窗框“咯咯，咯咯”，一连敲了好几下。尽管如此，窘境没有改观，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刘阿林也行，肖素芳也罢，始终没有感觉到小妹的存在，照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几何老师的手在黑板上不停地演算。
报童们回头看见金灿灿的太阳爬到高高的桉树上空，时间不等人，错过机会让肖文生走了，所有努力全都泡了汤，大家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商量一阵，依然面面相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个应急之策。
说来说去，还是小妹点子多，一眨眼睛，有了主意，趁着几何老师背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演算的当口，断然绝然地采取胆大包天的行动，猛地一下推开窗子，探头进去，连叫两声：“哥！哥！”
这一招立竿见影。刘阿林闻声一愣，扭头和小妹打个照面，困惑不解地望着她直发呆。
小妹不慌不忙，竖起指头朝外勾了勾，示意刘阿林赶快出来。
这一下，刘阿林弄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外边出了大事，不敢怠慢，背着老师踮着脚尖悄悄溜了出来，一见面就紧张地抱怨道：“小妹，冒冒失失的，你搞什么鬼呀？”
“哥呀，有急事。”小妹说。“天大的急事！”
“急事？什么急事？”刘阿林急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十万火急！”小妹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一把抓住刘阿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道。
“快说呀。”刘阿林见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吓了一跳。
“哥，不要着急，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小妹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
“你少卖关子，急死人了！快说吧！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刘阿林大声催促。
“肖文生回来了！肖文生回来了！”小妹眉开眼笑，比画着，说，“你没看见，他可神气了！穿的是新四军军装，腰上挂把手枪，像模像样，看样子当上了不小的官。”
“哪个肖文生？”刘阿林脑子拐不过弯，一头雾水，“哪里冒出个肖文生！”
“哥，没错！我敢打赌，肯定就是他，就是你给我讲的那个肖文生！”小妹急得赌咒发誓，“如果我错了，我当小狗在地上爬，怎么样？还不相信？”
“你没见过他，见了菩萨就是观音，没这回事！”刘阿林口气硬得很，把手一挥，断言道，“我不相信！”
“我看过他的照片。”小妹毫不退让，据理力争。“铁定是他！”
“肖文生已经牺牲，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能摇身变成新四军！”刘阿林返身要回教室去，生硬地扔下一句话，“别傻了，胡思乱想！快回家去吧！”
小妹急得要哭出来，一把硬攥住他，面红耳赤地争辩说，“哥，我可不是胡说八道！你不信，叫妈一块上医院去，一看就知道！现在，肖文生上医院看肖校长去了。”她不由分说，扯住他就跑，“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阿林见她如此认真，不敢不当回事，挣开她的手，匆匆回到教室，来不及收拾书包，拉着肖素芳，不容分说，拔腿往外就跑。
肖素芳懵了，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教室，“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疯啦？拉拉扯扯多难看！”
几何老师察觉出身后有些异常，回过头来看得发了呆，“刘阿林，怎么回事？你们上哪儿去？快回来！快回来！”
刘阿林顾不得搭理，拉着肖素芳撒腿飞跑。
满屋子惊诧的目光望着他们飞快离去的背影……
正当刘阿林和报童们飞快地奔向省立新州医院的时候，省立医院的小病房里，正在上演着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决斗。
蒙在鼓里的饶家兴，做梦也不曾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世事瞬息万变，转眼之间情况出现惊天大逆转，将他推到一个极其狼狈、难堪，乃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绝地。
起初，饶家兴见肖太太表情一反常态，说话吞吞吐吐，知道她心生疑窦，对他的信任度产生危机，不敢不认真对待，赔着笑脸讨好说：“二舅妈，吉人天相，好人有好福！二舅这回能够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其中就有你二舅妈的一份功劳呀！”
肖太太脸上破例没有一丝笑容，不悦地瞥他一眼，表情冷淡，一言不发。
“二舅妈，真的，的确有你的一份功劳。”饶家兴谄媚地进一步发挥道：“这些年，你没少烧香拜佛啊。心诚则灵，自然感动了菩萨，是菩萨保佑，才能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耳根着实太软。肖太太尽管满肚子不高兴，满腹猜疑也没化解，还是经不住几句听来顺耳的甜言蜜语，紧绷的脸孔慢慢放松，点头认可：“这倒是实话，说来说去，多亏观音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二舅妈，”饶家兴见沉闷的气氛出现微妙变化，绕着圈子，换个角度，试探性地旧话重提，“昨晚的事，实在太离奇了，闹得满城风雨，坊间各种传说都有，二舅妈，这方面你肯定听了不少吧？”
“多！太多了！”提起昨晚的事，肖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激动地说，“人人都骂凶手是汉奸，是特务！你看呢？”
“是，是，”饶家兴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唯恐一时口误失言，一步错了满盘皆输，急忙踩刹车，舌头一转，扭转话题，希望能从她口中掏出点有价值的线索，以便顺藤摸瓜，弄清离奇的内幕，摸清袭击特务的幕后操盘手，“二舅妈，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肖太太觉出语藏玄机，话外有话，看着他不做声。
“今天一早，街头巷尾流言满天飞，都说二舅昨晚遇到高人出手相助，说得玄乎其玄，好像真的一样。想想，不是没有道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奇人也好，高手也好，会是谁呢？我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就是捉摸不透……”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目不转睛地盯住肖太太。
肖太太想说没有说出口，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饶家兴不见她回应，索性添把火，凑过身去，故作神秘地说，“外边都说，那边派人来保护二舅的……”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比画个“八”字。
“哪边？你说谁呀？”肖太太敏感的神经像被他扎了一下，认真起来。这些日子，肖太太对一向信任有加的饶家兴，开始怀有戒心，见他一再盘问，反问一句。
“没什么意思，我是随便问问。”饶家兴故作轻松地解释说，“有人说是共党干的，想想，也有可能。这几年，共党到处插手，哪里出事就往哪里跑，叫你防不胜防，厉害得很啊！”
“我没听说过！要说有，我们家只有国民党员！”肖太太气恼地回绝道。
一直钻在被子里佯作酣睡的肖志明，生怕老伴出言不慎，无意中说漏嘴泄露天机，牵扯出蓝平平一伙，一骨碌翻身坐起，打断她的话头，大声呵斥道，“饶家兴，你是想探探我的口气吗？告诉你，我肖志明不认菩萨不认庙，只认个‘理’字！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党什么派，只要是真心实意打鬼子，我和他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反过来，谁不抗日，谁挂羊头卖狗肉耍两面派，哪怕是我的爷老子，我也坚决反对，一反到底，决不留情！”停顿一下，觉得意犹未尽，干脆把话挑明，“昨晚的事，你当总队长的比我清楚，何必来问我们？”
饶家兴不是大笨蛋，肖志明的话说得够直够白，矛头直指自卫总队。原先风平浪静的病房，突然充满火药味，陡然紧张起来。
肖志明的暴怒，是饶家兴始料不及的。他毕竟是政治圈里摸爬滚打混出来的，城府很深，心计又多，应变能力也强，眼珠一转，惊喜地叫道，“二舅，你醒啦？好些吧？没大碍吧？昨晚的事可把我吓坏了，没想到，一场横祸从天而降……”
肖志明怒视着饶家兴，声音颤抖，挖苦地把话顶撞回去，“怎么？连你也没想到？”
“二舅，看来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肖志明一句直捅捅的话，把饶家兴逼进死胡同，厚着脸皮笑着解释，“我正想向你解释一下，这件事我查过，跟我们总队毫不相干，我们根本没有沾边，外边的谣言别有用心，恶意中伤，挑拨离间，至少也是无风起浪，把水搅浑，想看热闹……”
肖太太带刺地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想，你饶家兴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吧？”
“是，是，怎么可能呢？”饶家兴矢口抵赖，不敢恋战。“这些谣言荒唐透顶！”
“但愿吧。”肖志明蔑视地一笑，言语尖刻地放出重话，“难道你饶家兴六亲不认，朝我开枪？人再坏，也不至于道德沦丧到如此地步吧？”
“二舅，那是……那是栽赃陷害！挑拨离间，制造分裂！”饶家兴抵死不认账，语无伦次，乱了章法。他知道言多必失，急忙打住话头，想打退堂鼓，“二舅，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你没大碍就好，没大碍就好……”
“这样，让你失望了，让你空跑一趟！”肖志明厌恶地皱起眉头，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你快走吧！我不想听你说下去了！”说罢，重新躺下，脸朝墙壁，不搭理他了。
饶家兴遭到冷落，脸面无光，晾在一旁坐冷板凳也不是滋味，只好起身告辞，“二舅妈，我走了，改日再来吧。”
饶家兴话刚出口，病房外边走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快步朝着病房走来。
天啦，好耳熟的声音！肖太太心头“扑通”一跳，似有某种惊人的预感，脸上露出既惊且喜的表情，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饶家兴似乎有种道不明的感觉，不解地望着虚掩着的房门。
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一阵风似的闯进个人来。
肖太太定睛一看，霎时惊呆了，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妈！”闯进门来的是个人高马大，长得一表人才，英俊魁梧的中年人。他身穿新四军军装，腰配手枪，进门一声大叫，着实把屋子里的人吓一大跳，“妈，我是文生！我是文生呀！”
肖太太呆呆地望着他，待到回过神来，认定来人确是肖文生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肖文生三步两脚抢上前去，抱住哭成泪人般的肖太太，连声劝道，“妈，妈，不要哭，文生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肖志明听见肖文生的声音，睁眼一看，一脸愕然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望着母子相会的感人场面，嘴唇颤抖，声音哽咽，伸出手去想抓住他，“文生，文生……”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了。
鬼使神差，风云突变。如此严酷的现实，就饶家兴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太恐怖太可怕了。
肖文生抓住肖志明的双手，双膝“扑通”跪在床前，泪流满面地说，“爸，文生回来看你了，可惜，来迟一步……”
“不迟，不迟……”肖志明紧搂着肖文生，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情绪无比激动，泣不成声地自语道，“好，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我公务在身，路过新州，刚从报上知道你遭特务暗害，住在医院……”肖文生流着泪说，“爸，文生一走三年多，没有机会回来看看，可是，心里一直牵挂你们两位老人，如今总算如愿，顺便回来一趟……”
“文生，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提起往事，肖太太疼爱地端详着肖文生，发现他穿的是新四军军装，困惑地问，“文生，到底怎么回事？你换了新四军军装呀？”
肖志明满意地看了看他的军装，连声夸道，“文生，你参加新四军了？好，好啊！”
肖文生不急不忙地说，“爸，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年，南京沦陷，我们的队伍撤退途中遭遇鬼子坦克……”
肖志明摇摇手，脸色严肃地说，“文生，现在，现在你什么话也不用说，老爸心知肚明，什么事都瞒不过我这双眼睛；你老妈也不糊涂，她心里也是清楚得很。你走的是正道，是阳光大道，是救国救民的大道……”
晾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饶家兴，做梦也不会想到大干世界无奇不有，转眼之间水火两重天，事态竟然变得如此糟糕，变得如此恐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肖文生竟然大难不死，半路杀了个回马枪，叫他魂飞魄散。他恨不得一头钻进土里去。慌乱中他连连后退几步，想瞅个机会，悄悄溜之大吉。
肖文生缓过神，环顾四周，瞥见正想脱身开溜的饶家兴。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肖文生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而愤怒，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腰间的左轮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