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生正襟危坐,端起杯子“咕噜噜”喝了口茶,心情略微平静了些,方才娓娓道来:“眼下,没时间,长话短说吧。其实,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前面的事大概阿林都说过了,暂时放一放,先说我把信交给阿林以后的情况吧。是这样的:当时,鬼子两辆坦克向我开来。我身边的士兵伤的伤、死的死,丧失了作战能力。我胸部负伤,但头脑还算清醒,懂得身处绝境,突围已不可能。于是,咬咬牙,横下心,准备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我把收集到的手榴弹绑在一块,瞄准机会爬过去,硬把一捆手榴弹塞进坦克履带,然后翻身滚下大弹坑。‘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坦克起火了。我跟着昏迷过去。等我醒来,发现已经被一群难民救了出来。他们费尽周折,把我送过大江,送到江北游击队的卫生所。这是我们党领导的一支队伍。几经辗转,我终于找到了党。党组织决定我归队,伤好后分配在新四军工作。换了一套军装,就是今天这模样了!”
病房哩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大家听到紧张处,连大气也不敢出;听得高兴时,满面红光,朗朗笑声不断。
肖素芳听得很是着迷,眼皮一眨不眨,听完故事,无比欣喜、羡慕地问,“哥,这么说,你早就是共产党员了?”
肖文生笑而不语。
“不出我所料!事情明摆着,用不着多问!”肖志明毫不掩饰兴奋之情,点头赞许道,“文生,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寄托在你们共产党人身上了!”
一直不敢多言,坐在一旁听得出神的小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肖校长,这么说,你们一家变成统一战线啦!”
“对,对,统一战线!”肖志明忍不住“嘿嘿,嘿嘿”笑个不止。“小妹,你真聪明,说到点子上了!”
他们的精彩对话,引来满屋子快活的笑声。
笑声过去,肖太太话题一转,把一个久悬心头的问题提了出来,“文生,你说说,家兴的情况究竟怎么样?”肖太太刨根究底想问个明白,有个肯定的答案,“你怎么骂他是逃兵?有根据?”
“妈,没错,一点没有冤枉他!”肖文生激动地说,“我们从南京撤退下来,他先是纵容士兵为非作歹趁火抢劫,害得民众叫苦连天,怨声载道,骂他们是土匪,是民族败类!这还不算,危急关头,他拒不服从命令,脱下军装,带头逃跑,彻头彻尾当了逃兵!”
“岂止这些,”肖素芳愤愤地数落说,“饶家兴回到新州,摇身一变,竟敢冒充杀敌英雄,而且立功受奖。”
“饶家兴的确负过伤,是他逃跑时遭敌机扫射受伤的。”肖文生蔑视地冷笑道。
“他如今是军统特务,新州一带的小头目,偷偷摸摸调查、监视和迫害进步组织和进步人士,就连我藏在枕头底下的几本进步书刊他也不放过,当做重要证据偷走。”肖素芳怒犹未息,一五一十地数落着梁家兴的不是。
“阿弥陀佛!作孽呀作孽!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他和素芳的事要怪只能怪我,怪我糊涂,一时看错人,轻信了他!”肖太太后悔不迭地说。
“也好,真相大白,擦亮了大家的眼睛,素芳也跟他把新账旧账做了个了断!我和你老妈的一块心病从此了了!”肖志明回头问肖太太,“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肖太太亲切地抚摸着肖素芳,连声说道。“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了谁。”
“道不同不相为谋。素芳年纪轻轻,将来要找,就找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吧。”肖志明接着对肖素芳说。
刘满嫂听在耳里,悄悄看了看低头想着心事的刘阿林,甜酸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表情不尴不尬,说不清是高兴抑或是更多的忧虑。
“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必再提。一个人坏事做多了,早晚会有报应!”肖太太通情达理地表态说。“这些事,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啊!”
肖素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赶紧追问一句,“妈,这么说,你想通了?”
“想通了,妈不是老古董,不是老脑筋,更不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多想想,不就想通了?”肖太太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心情特别好,脸上堆满笑容,一手拉着肖文生,一手拉着肖素芳,一叠声说,“好好好,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应该高兴高兴,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提那些混账事!”
“对,对,高兴都来不及,还提它干什么!”肖志明插话说。
乖巧灵活的小妹动作娴熟地端来一杯热茶,双手捧给肖文生,凑近他身边,好奇地端详着肖文生的臂章,甜甜一笑,淘气地说,“新四军同志,这杯茶,是慰劳你的!”
一句话,逗得肖文生乐了,侧脸打量着她,笑问,“哟,这位小姑娘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呀?好漂亮的小姑娘,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什么话?我是小姑娘?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妹不服气地歪着脑袋,朝他扮个鬼脸,“新四军同志,你是贵人多忘呀,刚才还在中华大街上向我问路,打听省立医院在哪里,怎么?一转身就忘了?不认识啦?”
肖文生恍然大悟,朗声大笑,“对对对,批评得对,我想起来了。”
“同志,告诉你吧,过两年我也去当新四军,跟你们一块打鬼子。”小妹口气不小。
“好哇,欢迎,我头一个鼓掌欢迎!”肖文生鼓掌说。
“哟,你看看,我忘了告诉你呢。”肖志明指着刘满嫂一家人,笑着说,“我来介绍介绍,这是小妹,这是刘满嫂,这是……”
“这个,不用介绍,我们老相识,老朋友了。”肖文生指着刘阿林,一本正经地对肖志明说,“爸,这个年轻人了不起,如果在部队,肯定早成了英雄。当然,是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英雄,绝对不是冒牌的!”说罢,想起一事,不好意思地笑对刘阿林说,“不过,年轻人,实在抱歉,那天江边炮火连天,我连你的尊姓大名都顾不上问清楚,就匆匆忙忙分手了。只是,你这张英俊的面孔永远印在我心里。”
“我叫刘阿林,”刘阿林被他夸奖一番,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
肖志明满意地点头称是,“没错,阿林是个好青年,我一眼就认定了!”
“那是他妈妈,刘满嫂;那是他妹妹,刘小妹。这些年,多亏他们细心照顾,你老爸和老妈才能活到今天!”肖太太接过话题,充满感情地一一介绍说,“如今,我们相处得很好,就像是一家人!”
肖文生感动地站起,对着刘满嫂敬个军礼,动容地说,“刘姨,刘姨,谢谢你啦!谢谢你啦!”说着,转身拉着坐在一旁的小妹,逗着她说,“当然,功劳簿上有你小妹一份,我也不会忘记的。小妹,因为有了你们,我们在前方才能安心战斗,多打胜仗,早一天把鬼子赶出去!”
“功劳?不敢当,不敢当!”小妹“咯咯”地笑了,摇摇手,笑得好开心,笑得好甜,“做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努力呢。”
“好,好,三年等一回,今天全家大团圆,值得好好庆贺一番!”肖太太眉开眼笑地对肖文生说,“回头,妈要到观音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多念几遍经,感谢菩萨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保佑你们早一天收复失地,把鬼子赶出去,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是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刘满嫂赶紧凑过来,添上一句,“我马上去准备好酒好菜,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
肖文生为难地摇摇手,带着歉疚地对肖太太说,“妈,这顿团圆饭还是先留着,等我下次回来吃吧。”“几年没回过家,在家吃顿饭也不行?怎么说走就走啊?不行,再忙也不行!多少年了,妈盼你盼得心焦了,盼得心碎了。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再忙,也不能凳子没坐热就走,连陪妈吃顿饭的工夫也没有……”肖太太满脸不快,心一酸,眼圈泛红,“今天,无论你有千条理由万条理由,妈只有一句活:不放你走!”
肖文生心情复杂,矛盾得很。凭良心说,肖太太的要求一点不过分,合情又合理。可是,此次路过新州,军情紧急,重任在肩,时间紧迫,不敢耽搁。一时间,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犯难地求助于肖志明,“爸,我这趟回新州有公务在身,而且是重要公务。顽固派蓄意制造摩擦,局势千变万化,军情十分紧急,我不便多说,你老人家心里会明白的……”
肖志明叹口气,默默无语。
蓦然,病房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直跟随他的新四军战士,气喘吁吁,一头闯进门来,朝肖文生敬个军礼,快步走到他跟前,悄声细语说了几句,肖文生脸色陡然变得十分严峻,断然地吩咐战士说:“好,马上出发!”
大家不安地望着肖文生。
肖文生转身紧紧抓住肖太太的手,声音发颤,动容地说,“妈,文生要走了,情况紧急,耽误不得,这顿团圆饭先留着,等我下次回来再吃吧。”
肖志明通情达理,深知肖文生虽然不曾把话说白说透,但不难揣测个中奥秘,他此番回来重任在肩是确定无疑的。如此想想,咬咬牙,果断地摆了摆手,对肖文生说:“文生,走吧!放心走吧!自古是,忠孝难两全,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肖文生向肖志明和肖太太敬个军礼,一个急转身,毅然决然,快步如飞地走了。
刘阿林缓过神一想,追出门去,高声叫道:“肖营长,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刘满嫂一把拽住他,对他说,“你叫叫叫,叫什么?你不看,肖少爷有急事,公务在身,你还拖他后腿!”
“妈,我不是拖他后腿,我是要跟他走,投奔八路投奔新四军去!”刘阿林心急如焚,拼命要挣脱被刘满嫂紧紧抓住他的手。
“不.不,阿林,听妈的话,现在不能去,年纪还小……”刘满嫂阻拦道。
“还小?妈,你年年郁说我小,说了那么多年,我转眼快十八啦,你不是说我是大男人啦?”刘阿林执拗地回嘴说。
“是啊,真快,转眼快十八了。”肖志明百感交集。“该是放飞的时候了。”
刘阿林终于从刘满嫂手中挣脱出来。可是,等他追到门外,为时已晚,肖文生和战士的身影消失得无踪无影。
刘阿林饱含深情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心头空落落的,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