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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9)

由于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里挑土时,突然歪在一处土堆旁睡着了。直到后半夜,驼背八斤打着手电筒,才把他从工地上找了回来。从那以后,谭功达一连三天没有出工,人也开始渐渐地变得颓唐起来。他很久没有刮过脸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楼。有时在厨房里碰到八斤,也不跟他说话。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霏霏春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两鬓的头发连同胡子几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几乎脱了形。他的牙床肿得老高,嘴里像是衔着一枚鸡蛋,眼眶里却沁出了怕人的绿光。

公社方面似乎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这一反常举动,特地的派了一个干事,带着女赤脚医生春雨上门为他治病。当凉凉的听诊器划过他胸前的肌肤时,他甚至有些疑心这个带着口罩的赤脚医生就是姚佩佩本人。

姚佩佩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当他坐在黑暗中,透过窗户,看着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时,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时刻仰望苍天;一只从窗外飞进来的蜜蜂,使他立刻联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路边一处破旧的蜂房里——他听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叹息;床上的枕芯窸窸簌簌,像是她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最后汇入了屋顶上沙沙的雨声。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那该多好!他一刻不停地想像着佩佩正在遭受着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经过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经历的风霜雨雪、晨昏朝夕;她脸上的泪水……他甚至能够像精灵一样钻入她的体内,躲藏在她灵魂的深处,捕捉到她在每一个瞬间所展现的微妙心理变化、她的颤栗和恐惧。

渐渐地,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姚佩佩奇妙地合而为一。身影、梦魇甚至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合二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正是谭功达本人。佩佩,我又一次梦见了你!我看见你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样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红红的新嫁衣,站在一条满是灰尘的大路上。那天刚好没有风,云层压得很低,而桃花全都开了……

他们声气相契,灵犀相通。十五天之后,姚佩佩的来信多少证明了他的这种感觉。

奇怪,我怎么忽然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了。这个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镇。白茆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听得懂。废话,三河镇离梅城这么近,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懂这里的乡音呢?三河镇这个地方,你怎么会不知道?信访办的老徐就是三河镇的人哪!一个到山上来进香的老太太对我说:“闺女,这不奇怪。这证明你上辈子就是我们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庙里栖身。这所庙宇屋顶坍塌,柱廊朽坏,到处都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那首《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庙里的佛像和罗汉都被人敲碎了,可是还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庙里来进香。他们偶尔也会带来一些供品。刚开始见到供品,我还傻乎乎地心里暗暗高兴,可随便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一咬,却发现根本不是白面馒头,而是用木头做的。大概是这一带粮食十分稀缺。大雄宝殿里有很多的老鼠,不过月亮却很好。还有泉水从山上滴到石洞里,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路的中间。那路上的尘土又细又软,且极厚,这大概就是古人诗句中常说的“香尘”了。放眼一望,路的两边都远得没有尽头。南风在那里横吹着。道路旁边隐约有一个村庄,村里的桃花全开了,红红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桃花,艳得有些怕人,太绚丽了,像是有无数的孩子扯着嗓门在喊叫。天上的白云也是闲闲的,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

我站在大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忽然看见一辆吉普车卷起烟尘,呼啸而来,到了近前,吱的一声就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司机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车?”

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吉普车上,正在打开一张报纸。因报纸遮住了脸,我不能断定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对小王说:“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小王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快上车吧,人家在车上已经等急了。听见教堂的钟声了吗?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可是,我仍然站在马路中间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个被报纸挡住脸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很快,我就从一块大青石上醒了过来。一个人哭了半天。天光已经大亮了,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断垣残壁之中用石头敲着庙里的那口大钟。

谭功达读完了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奇怪!她做的梦和我一模一样!是我梦见了她的梦,还是相反?可是,他暂时还顾不上伤感和胡思乱想,他很快就找到了三河的位置,并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此刻,谭功达看见那块巴掌大的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已经被铅笔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假如用铅笔把这些地方连在一起,就可以看见一个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图”。

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从莲塘发出的。接下来是吕良、银集、临泽、小纪……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连起来以后,谭功达吓得呆住了。原来,姚佩佩并没有逃出多远。实际上她是围着高邮湖绕了一个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发地。姚佩佩在完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随处游走,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足迹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圈。谭功达相信,即便是他用学生画图用的圆规,也不可能画得比它更圆,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给她指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最终的目的地又是在哪里?谭功达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看着这个奇怪的圆圈。他知道,这个圆圈并未最终完成。假如冥冥之中姚佩佩的目的就是梅城的话,那么在梅城与三河之间,只隔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普济。

她只要一到达普济,几乎可以断定,她会立即被人认出,并扭送公安机关。普济大大小小的乡干部,没有一个不认识她。当然,如果佩佩要到达普济,她还必须首先渡过长江。目前她有两个地点可供选择:一个是长洲;另一个,是七八华里外的叉港。

整整十三年前,时间也是初春,谭功达作为渡江战役指挥部先遣队的一名指挥官,正和他的参谋们趴在一张地图前,守着一盏马灯,通宵未眠。他和部下们为将渡江的地点选择在长洲还是叉港而争论不休、反复推演……

谭功达希望姚佩佩选择从长洲渡江。因为只要是白天,她不可能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普济大坝。佩佩两次到过普济,见过那个大坝。他希望通过这个大坝,能使姚佩佩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地带,从而迷途知返。这时,谭功达有些暗自庆幸。那座造了一半就停工的大坝,在这个迫在眉睫的关头,也并非全然无用。假如它此刻真的像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能给予姚佩佩必要的提醒,废物利用,那么当初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呕心沥血就不能算白费。想到这里,在焦虑不安之中,心里仍有一份侥幸。

在此后的一个星期中,佩佩没有信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还是没有。

窗外的金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天气阴晴不定,云聚云散,而雨照例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随着来信的中断,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说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开阔的棉花地里遭到围捕,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在旷野上进行徒劳的折返跑,而警民协同的包围圈正在缩小……说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范监狱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和恐惧,看着铁丝网外面连绵的春雨……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说不定,审判她的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审判),通往刑场的道路就像一杆秤,正好可以秤出残剩呼吸的重量……

这些悲惨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日复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壮的神经磨得极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网,又纤细,又明亮。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立即动身,赶往长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点被确定在三河与普济之间的三角地带,凭着他对那一块环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许能够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这至少可以说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半夜里他刚刚在床上熟睡了一会,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在啼哭。一轮弯月挂在中天,清风撩拨着窗帘,侧耳谛听,四周又寂然无声。谭功达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绕过向阳旅社的山墙,来到了自己卧室外的窗下。

在葳蕤的金银花枝旁边,有一个方形的水坑,大约是花家舍村民用来沤肥的草凼。每一次看见佩佩的来信,他都会将它放在簸箕中烧掉,将灰烬搓成粉末,从窗口倒入这片水凼之中。令他震惊的是,这片水凼如今突然长出了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这片芦苇或许是得到了灰烬的滋养,长得特别稠密。夜风轻轻一吹,芦苇的叶子就簌簌作响,仿佛是姚佩佩正在低声向他倾诉幽怨。谭功达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缀满露珠的芦叶,就像是在触摸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他相信,这就是佩佩的脸。

他决定明天天一亮,就到公社去请假,然后立即动身,赶往长洲。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从楼上下来吃饭,看见驼背八斤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似乎正要出门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雨了。驼背八斤看了谭功达一眼,笑了起来:“谭同志,你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村里有家理发馆,就在诊所的边上,也是免费的。”

说完,正待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今天晚上没事呗?我们好好喝几杯,聊聊天怎么样?顺便也算是给你饯行。”

“饯行?”谭功达吃了一惊,木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并没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啊。”

“你会离开的。”驼背八斤朝他笑了笑,撑开雨伞,走了。

9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来订一个君子协定。”驼背八斤手里托着一只暗红色的紫砂酒碗,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军用毛毯,用手抠了抠眼角的眼屎:“对于花家舍,你如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尽我所能,保证你得到圆满的解答。反过来说,假如我也有一些特别的问题需要向你请教,也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驼背八斤已经微微有点醉意了,眯缝着眼睛,朝他奇怪地眨了眨,看上去就像一个托钵僧。还没等谭功达说话,他又接着道:“现在你心里或许就有一个疑问:我只不过是一个旅社的管理员,凭什么给你那样的许诺和保证,你是不是觉得我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也许现在就应该告诉你,我就是郭从年。另外,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花家舍了,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大的遗憾离去。”

在此前的谈话中,谭功达一直在试图猜测驼背八斤的真实身份,在听他这么说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此并不怎么惊悚。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衰老的驼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我打算卖个关子,留到最后再回答你。不要着急。”郭从年微微一笑,顺手把那本床头的《天方夜谭》拿了起来,“好奇心和急躁是我们每个人的通病,就像这本书中的那个倒霉的王子一样。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反复阅读同一本书。这听上去有点滑稽,对不对?可我不得不说,这本书给了我太多的启发,也带给我愉快和担忧。你急于想知道答案,但答案本身总是要大大地超过你的预计。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告诉你的,甚至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这番话不免给谭功达这样一个印象,他的一切都在郭从年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他故意卖关子也让谭功达感到恼怒,但他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吞吞吐吐地提起了小韶。

他抱怨说,自从三十晚上的那顿年夜饭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间突然从花家舍消失了……”

“她并没有消失。”郭从年欠了欠身,将烟袋锅在床脚上敲了敲,“她目前正在公社一个专门的学习班学习。”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提干了?”

“你猜错了。”郭从年道:“那是一个专门为落后分子设立的学习班。”

“这么说她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什么错误。”郭从年迟疑了一下,又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掌握任何她犯错的证据。”

“那你们凭什么去惩罚她?”

“不是惩罚,你误会了。在花家舍,没有惩罚,我们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当然,地富反坏右除外,而是让每个人学会自我惩罚。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镜子。小韶的哥哥就是一个例子,他是篮球队的队长,后来发了疯,这件事小韶大概已经跟你说了,我就不作补充了。我知道,你和小韶去年七月三日的深夜曾经在芙蓉浦月下泛舟,谈到很晚……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在花家舍,这是被允许的。”

“这事你们也知道?”谭功达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当然。”郭从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得意,“你晓得,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

“我不明白,既然小韶没有犯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送她去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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