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翰林院在大明宫的旁边，仅隔着一道红色宫墙，院内有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水池假山，极像一座别墅。被封为翰林学士即待诏与供奉的人有好几十，据说个个都是些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总管翰林院的头头是工部侍郎张洎兼的。他年仅三十出头，乃当朝驸马，是玄宗女儿宁亲公主的丈夫。他之所以被皇帝选为女婿，一是他乃前宰相张说的儿子；二是他长了一张小白脸，号称美男子；三是他投靠到了高力士门下，称高为阿翁，不时地向阿翁贡献一些金银财宝，才引得高力士在玄宗面前为他隐恶扬善夸说他年轻有为：文有文才，人有人才。实际上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在皇上公主以及高力士面前唯唯诺诺，讨好卖乖之外，对于朝中的文武大臣，他都不放在眼里。李白到翰林院报到的第一天，他就摆起一副顶头上司的官架子，不是去亲自迎接，而是给以召见，说了两句言不由衷的欢迎话之后，就语气严厉地说：你这个翰林待诏，顾名思义就是随时等待圣上的诏旨；必须严守职责，除了十上—次的休沐日外，未经恩准，不得随意外出。如若圣上诏而不见，你就罪莫大焉了。
李白新来乍到，对一切都很陌生，只好循规蹈矩表示服从。从此，他就像只鸟儿一样关进了笼子，成天成月在院中划地为牢。这实在不适合他放荡不羁，好动不好静的性格。但是，端人的碗，就得服人管。他耐着性子，强加忍受。他总觉得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皇上诏见，从而共同策划国家大事。在待诏的时间内，他广为阅读院内所有珍藏的文书典籍。他对历代名相如周公、管仲、萧何、诸葛亮以及本朝的魏征、房玄龄的事迹和著作反复阅读后加以综合提炼，写进了自己的《强唐鸿策》中，以备一有机会，就向皇上当面献出。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好像是被皇上遗忘了一样，李白一次也未被诏见过。真是急病遇上了个干郎中。李白开始有些失望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人独坐书斋时，特别思念远在南陵乡下的妻子儿女。当初三诏进京时，设想得多么美好，只要得了一官半职，有了安身之地，就接家眷进京，共享天伦之乐；进一步还想到官运亨通，有所建树时就携带妻儿返回西蜀老家，来一个衣锦荣归，让老爹老妈喜从天降，岂不美哉？可是如今皇封的竟是个翰林待诏，是个没有衙门和没有实权的官，仅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根本就无法安排妻小。他只好捎信与许氏夫人，做了些安慰，并表示一有可能就要接她进京来个夫贵妻荣。许氏夫人很识大体，虽然身患病，还是加以隐瞒劝慰丈夫安心供职，争做贡献。她在乡下生活虽有难处，但有荀妈妈母子和邻居们的照顾，以及丹朱夫妇不时的看望接济，生活还是过得去的。这就使李白的愁眉稍加舒展了。
休沐日的那天，秋高气爽，蓝天特别的明净可爱。李白像只出笼的鸟儿，趁着大好秋光，飞向了院外。他一个人，信步向着城南的曲江池走去。这曲江池乃是长安著名的风景区。几百亩大的水面上波光荡漾，游船穿梭。沿岸罗列着许多亭台楼阁苍松翠柏。李白举目四望，作了概览后，便向一群人围观着什么玩意的地方走去。只见数十人围观的中心，有两只颜色不同的大公鸡正在进行决斗。旁边还有十几只大公鸡在竹笼中待命。大公鸡的主人分别为各自的宠物助阵呐喊：
上！上！啄死它！琢死它！
啄！啄！稳着，稳着！
一只公鸡败下阵来，浑身是血伤。另一只换了上去。一只毛色黑得油光闪亮的大个头公鸡连连斗败了十几只对手，再无人应战，从而称了霸主。围观者无不为黑公鸡喝彩叫好。
黑公鸡的主人，是一个做里正的姓朱的中年人，今天贏得了百金，得意洋洋地为黑公鸡身上披了红绸以示嘉奖。
谁上？谁上？朱里正连喊数声没有应战，正欲收兵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慢！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富翁打扮的矮胖男人手提一只鸡笼，内装一只大红公鸡挤进了人群。朱里正问：赌注多少？
富翁回答：一百两。
好，一言为定！朱里正看了一眼新来的红公鸡，稳操胜券地说。
黑红两只大公鸡的斗争开始了。众人睁大眼睛仔细观看这场大赌注。但见黑公鸡圆睁怒目，重抖威风。红公鸡也不示弱。脖子上的毛抖擞得像钢针像刺猬。两只公鸡你进我退，你攻我守斗了几十个回合，双方都身带血迹，不分胜负。
好！棋逢对手！
妙！将遇良才！
这才看得过瘾哩！
围观者纷纷议论着，静观着战斗的结局。
败了！红公鸡败了！
黑公鸡真是英雄了得！
一百两银子又羸到手了！
喂，交钱吧！朱里正十分得意地伸出右手。
交什么钱？富翁装傻地问。
斗鸡输了的一百两银子。
行，你把黑公鸡卖给我，我就给你银子。
我的鸡不卖！
不卖也得卖。有钱难买不卖货。大白天的，你还敢抢吗？
什么叫抢？你他娘的寿星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吗？富翁顺手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朱里正挨打了，握紧拳头正要还击。身旁一个知情人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后，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敢怒不敢言了。
富翁提起装有黑公鸡的笼子也不给钱就交给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说：走，咱们回。
李白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爱好打抱不平的性子又发作了，不由得挤出人群加以阻止道：見慢！
富翁说：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小子想干啥？
李白说：你为什么赌输了不给钱还打人抢鸡？
富翁冷笑一声说：哼，老爷我劝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不然就吃不了兜着走，少时叫你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李白毫不示弱地说：我现在就要看看你长了几只眼？你是谁嘛？
我嘛，竖起你的耳朵听着：三品斗鸡令崔敬昌，高力士高大将军高太监总管是我的干爹！
崔敬昌？是你？
是我，你是谁？竟敢叫老爷的名讳？
真是冤家路窄！李白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堂堂的皇都京城又遇着了当年的昌明县令和安陆的长史，如今他竟成了高太监的干儿子了。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拉虎皮作大旗用来吓唬人了。李白当即满面鄙视地冷笑着说道：崔大人，你的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当了三品斗鸡令；怎么，才分别十来年，就不认识布衣李白了？
啊！你是李白？崔敬昌吃了一惊，当即言不由衷地说：真是十多年不见，彼此都变化很大了。听说你当翰林待诏了。幸会幸会，恭喜恭喜了这就叫山不转水转。我们又相逢了。难怪你要强抢人家的公鸡。这大概是你的公事：在其位而谋其政吧？
是呀是呀！崔敬昌红着脸强辩：当今皇上和杨贵妃娘娘喜爱斗鸡，我见了雄武的公鸡还能不忠于职守地搜罗敬献吗？怎能说是抢呢？李翰林，你把话说得未免太难听了吧？不是抢，不是抢，小的我理当奉献，理当奉献！朱里正得知没穿官服的崔敬昌的官位后，连连打躬赔礼说：崔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小的我是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
崔敬昌高抬着眼皮摆起个官架子得意地说：你懂事，快走吧，没你的事了。
是是是！朱里正转身欲走，竟忘了刚才为他打抱不平的人。
慢！李白叫住了他，掏出了银袋。
朱里正停步说：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李白慷慨地说：给你一百两银子，就算你把黑公鸡卖给他了。
这——朱里正看了看崔敬昌想要又不敢要。
拿着吧！李白眼色和悦，口气诚恳地说。
谢过大人！朱里正接过银子感激不尽，边走边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人！崔敬昌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似地，睑上火辣辣地说：李翰林，你还是改不了你那仗义疏财的老脾气呀！
李白当即讽刺说：是呀，谁叫人要强抢人家斗胜了的黑公鸡呢？
这——崔敬昌受到了挖苦与抢白，气得把眼一瞪说：
你把嘴放干净一点。你知道下官我是奉何人差遣来此寻找好斗公鸡的吗？
谁？
高力士，高总管，高大将军！
啊，他呀？李白十分鄙夷地说，听说他还是你的干爹呢？他不就是个不男不女，不公不母的太监吗？什么时候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你你你——崔敬昌受到了羞辱，脸上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似的发烫，按照其脾气就要动手打李白一顿，但两个白多黑少的眼仁咕碌一转后又想，今日的李白已非西蜀和安陆时的布衣李白了。虽说翰林待诏是个御用文人，算不得多大的官，可毕竟能见到皇上。万一他在皇上面前说了自己干的坏事，皇上发起怒来，高干爹一时又庇护不了，我这个得来不易的三品京官不就要大倒其霉吗？俗话说，为人须学乌龟样，得缩头时且缩头。想至此，崔敬昌就强忍着怒火说：李翰林，你已年过四旬，不是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了。入乡要随俗，不看僧面要看佛面。下官一个三品斗鸡令，你可以不看在眼里，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总管太监高大将军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可不是好惹的。你要想在长安官场上混下去的话，你就要好好地掂量掂量，不然，要吃后悔药的！崔敬昌说毕就带领几个随从气咻咐地走了。李白对着崔敬昌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以表示对这个大半辈子都是个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的鄙视之情。
树木的叶子被萧瑟的秋风慢慢地勒索一空。眨眼间冬天就来到了。雪花不时地飘落，街巷与城墙上经常是白茫茫一片。大多数人家都用木炭取暖。外出的人都穿戴得非常厚实。
这期间李白曾奉诏写过几次诏书，但都是经过小太监传旨授意，按时写好后又由小太监取走。李白连一次皇上的面也没有见过。写一篇千把字的官样文章，对李白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消片刻功夫，一挥而就，闲下来仍然是漫长的等待与尤聊。真是日长似岁闲方觉呀！有一次他与同院的王翰林弈棋时，说出了自己的苦闷心情。王翰林比李白年长几岁，来此时间好几年了。他摸着嘴上的八字胡须说：太白贤弟，你是初来乍到，感到奇怪，我可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我们这个翰林院无权无势，是个坐冷板凳的地方。你我都是黄牛掉进了深里——有劲也没法使的人。急什么呢？反正有饭吃有酒喝有俸禄，耐着性子慢慢磨嘛！
李白摇了摇头：可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时不我待。再这么酒囊饭袋里消磨几年，不就变成个一事无成的白发老头了？王翰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唉！我初来乍到时和你一样地急。可急有什么用呢？你没看到我们的张驸马公，天天不是闲得尽干些斗鸡斗蛐蚰的事吗？来来来，下棋下棋！话虽是如此说，李白却没有和同僚们一样，饱食终口，无所用心。他除了偶尔下下棋外，大部分时间仍是读书写诗和练剑，渴盼着皇上的召见。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常来的小太监来传皇上口谕：宣李白随驾去骊山行宫供奉。李白这下可高兴了。他准时穿上皇上御賜的锦袍玉带，骑上白花马，随着浩浩荡荡的大队车骑，朝东距长安六十里的疆山进发。
骊山背靠连绵的秦岭，因山形像一匹黑色的狻马而得名。
山上林木葱笼，最高处有报警的烽火台。山脚有无数的温泉曰夜流淌。山腰修有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此乃唐王朝的行宫。玄宗皇上每年夏天来避暑，冬天来避寒，成了多年的惯例。
一到骊山，李白仰望山顶，就产生了游兴。可是，山上山下御林军戒备森严，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没有皇上的特许和通行的腰牌，谁也不能随便走动。李白望山兴叹，觉得如此美景，应该对游人开放，让老百姓也来游玩洗浴该有多好？第二天，皇上传旨与随从大臣们赐浴。李白全身赤条条地浸进带有硫磺味的泉水里顿觉浑身轻爽，尘垢全无。第三天皇上传旨赐宴。李白吃着，不过是一些山珍海味，没有什么特异的。第四天皇上传旨赐游。李白这才特别高兴，他一口气爬上了最高处的烽火台，举目回望蓝天白云下的远景：但见渭水东来，如一条长龙又向西游去。远处的长安城隐约可见。站得高看的远，就想得多。李白想起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那个入宫后终年不笑的大美人褒姒，不就在此看见了山下各位诸侯勤王的人马匆匆赶来，却见不到一个敌兵，因而出现了终生难得的一笑。这一笑不打紧，竟笑掉了周幽王的人头和西周王朝的几百年江山。从古至今，不少帝王都爱江山又爱美人。眼下的玄宗皇帝在开元时期励精图治还是有为之主；可是改年号进入天宝年间以来，特别是宠幸杨贵妃以来，就渐渐地沉缅于酒色之中，常常取消早朝，不理国事，这次到骊山三天了，天天都与美人歌舞欢宴。这可是很堪忧虑之事。
李白很想在面见皇上之时，当面进谏，请皇上不要步周幽王的后尘，做到有始有终，让国泰民安的开元盛世在天宝年间继续下去。
时当中午，红日当顶。一阵悦耳的丝竹声从山腰传来。李白一打听，这是皇上在长生殿内观看杨贵妃娘娘亲自表演的霓裳羽衣舞。此舞的来历很特别：据说是皇上梦游月宫时，见仙女正跳此舞，醒来后还依稀记得，就亲自为宫女们配乐排练，成了个保留节目。引诱得杨贵妃也参加表演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李白当然想去一睹为快，可是长生殿作为园中园，非皇上特殊宣诏，任何人都不得前往。李白也只好望殿兴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