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走贺知章以后,李白又有不少朋友陆续离京。每次送别他都依依惜别以诗相赠:《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送友人入蜀》、《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赠别王山人归布南》等等。
朋友们的远离,越发使李白感到形影孤单。他忧心忡忡自己的前程,真是愁一愁就白了头,仅仅四十五岁的年纪两鬓就已微了,三绺氏须中也夹了不少灰色。近来,他常常做思乡梦,不是梦见远在西蜀的老父老母在倚门盼儿归,就是梦见南陵的一双儿女在啼饥号寒。这两处都常常牵挂笤他的心、他想西归西蜀,可是自己这个落魄文人的样儿,功不成,名不就的,有何语旧见乡亲父母。他纪东了南陵去和妻儿团聚,一样存在个脸面问题。当初皇上三诏进京时,在妻儿和荀妈妈母子等乡邻面前是多么地得意和荣耀?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岂不叫人耻笑?而且食君之禄,忠哲之事。不得皇上恩准,他也不能想走就讵。
有一天晚上,他苦坐书斋,读了会儿《诗经》。窗外么一轮明月,四周静悄悄的,读得乏了,他又想喝酒,取来从南陵带来的酒葫芦摇:了摇,里面还何不少洒,便开门到花闲电的石桌上放下,然后坐在心凳,举头仰望着天上穿云行进的一轮明月。后厅里有人声喧哗,他不去理会。他边喏月边喝着寡酒,思绪便自由地驰骋了起来。他想起人生的短暂衍明月的永恒。那月里的媒娥如今在做什么呢?那伐树的吴刚,捣药的白兔是不是还在永无止息地劳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旧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沿明月皆如此的诗句在脑海中产生了。继而,他又面对自己的身影举杯对明月,想邀请明月共饮,兴之所至,就大声地吟诵了起来:
花间一壶酒,举杯邀明月,月既不解饮,暂伴月将影,我歌月徘徊,醒时同交欢,永结无情游,独酌无相亲。对影成三人。影徒随我身。行乐须及春。我舞影零乱。醉后各分散。相期邈云汉。
谁人在此喧闹?一声呼喝从远处传来。李白循声一帘,原来是小白脸张堆走了近来。李白平时对这个不学无术的顶头上司从来就没有用正眼看过,总感到堂堂一个翰林院乃文人雅士各路英才汇聚之处,怎么让一个肚中空空的大草包来当总管?故宰相张说是其父,怎么留下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真给乃父丢脸!张洎自恃是皇家驸马,最爱摆官架子。他对翰林学士们常常像是老子对儿子一样地颐指气使,动不动就怒目相向地加以训斥。他起草的一些文书诏告,常常是上字连篇,狗屁不通,李白有时委婉而客气地加以指出,他还恼羞成怒毫不认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张洎常住驸马府养尊处优,不常来翰林院。今晚是因为会间高力士、杨国忠,叫崔敬昌带鸡来后厅相斗。同时有歌妓助兴,四个人臭味相同玩够了也喝够了才散场。张洎是主人最后走,听见这儿有人声才特意走来察看的。李白见了他照样没有奵脸色,不过既是上司,面子上总要敷衍两句,便回答说:李白在此对月吟诗。
哦,对月吟诗,好雅兴呀?张洎又摆起官架子训斥起人来了,这是翰林院,不是你李家院。你夜半三更的大声吟诗也不怕吵闹了别人?
我吵闹了谁?李白根本不吃那一套时反唇相问。
吵闹了我。
应说清楚,这不叫吵闹,叫做吟诗!刚才后厅里那些男叫女唱,才应该叫做吵闹哩,驸马公怎么不去管管呢?
这——张洎被当场揭穿干挟妓斗鸡的老底,心里更加不高兴,他避而不谈,反而说,你作诗吟诗咋不看个时候呢?
哼!你说的是外行话。作诗全靠一时灵气,不及时捕捉—气呵成,灵气一跑了,还有什么好诗?驸马公如果不服气,也与我作肖.诗来听听,我却不怕吵闹。
你,你这是讥讽我不会作诗?
不敢不敢,堂堂翰林院总管还能不会作诗?那不就成了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了么?
你,你怎么骂人?
这怎么是骂人?难道你承认自己是酒囊饭袋吗?
你你你,简直是出言不逊,目无官长!张洎气得浑身发抖地说:我这个小小的翰林院庙太小了,放不下你这个大和尚,有本事你就另谋高就嘛!
哼!李白冷笑了一.声。他想不到张墙会对他下逐客令。对方既然撕破了脸皮,自己也就不讲客气了:你这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我李白这个翰林学士是当今皇上连下三道诏书,像三请诸葛亮一样把我请来后亲自加封的。要叫我走,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当今皇上是我的父皇岳丈,这你该知晓吧?
是你丈并不假,那叫攀龙附凤,狐假虎威,有本事你就去请来圣旨,罢了我的学士职位嘛!
那——那你就等着瞧吧!
张洎气势汹汹地走了。他并没有很快去找皇上,也没有正当理由罢李白的职。那仅是一句逼出来的大话。他想到的整人方法仅仅是:瞅机会找高力士、杨国忠共同商量个对策,好拔掉自认为的一个眼中钉。
月亮被一堆乌云遮掩。花园变得黑暗起来。李白生气地回到屋里,他越想越气地在油灯下铺开了花笔,准备书写辞干奏章。他耻与张堆这样的小人同僚为伍。与其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不如离长安去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过,他还多少存有一丝幻想,幻想皇上看到他的辞王奏章后会出面挽留。他就趁机献上《强唐鸿策》,规谏皇上恢复他往昔的魄力:勤于政事、疏于嬉戏,亲贤臣,远小人,罢免张洎、杨国忠、崔敬昌之流酒囊饭袋奸谗小人。那样的话,岂不是国家幸甚!百姓幸甚!而我李白也就有了用武之地,从大展济苍生,扶社稷的远大抱负。
兴庆湖上碧波荡漾。一只高昂着龙头的大红龙舟在八个妙龄宫女用木桨轻轻的划动下,缓缓地破浪前进。龙舟前甲板上,玄宗与杨妃在对坐弈棋。高力十手持拂尘恭敬侍立一旁,不时地指挥小太监和宵女上茶水点心。
时值中午,春日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使得人们浑身暧洋洋的不断地减着衣服。今天玄宗的心情颇佳。杨妃为了取悦玄宗,有意连输二局,玄宗似乎看出来了,微笑说道:爱妃,你这是有意让朕吧?
不,杨妃嫣然一笑,故作媚态地说:圣上杀法骁勇,出奇制胜,妾妃自当甘拜下风!
哈哈哈!玄宗不无得意地敞声发笑:传酒宴上来,朕与爱妃痛痛快快地喝它几杯。丰盛的酒宴由另一只小船源源不断地送了龙舟。玄宗连敬杨妃三杯。杨妃高兴地喝了下去,不觉脸色发红,在白如凝脂般的肤色的映衬下,可谓白里透红,红里透白,红白相间地像是一只熟透的苹果,越发增加了几分娇艳。
趁此空隙,高力士把一份早就揣在怀中的表章呈了上去,请玄宗批阅。
玄宗问:什么奏折?无关紧要的,高将军批复了就是。高力士说:多谢圣上的器重和信任。这份奏折老奴批复不了,是翰林学士李白呈上的。
啊,他不去喝酒写诗,有什么要事可奏?
他请求辞朝乞归!
哦!玄宗吃了一惊,好好的闲宫不当,闲酒不喝,发什么疯了?
他,他这怕是无事生非呀?高力士趁机进了谗言,他,他对圣上有了怨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陇还望蜀!
玄宗接过奏折看了起来。李白在辞王表中说他在翰林院中坐冷板凳,好像被人忘了似的,成月成月地无事可做,空吃皇家俸禄。与其如此虚度光阴,还不如回归田园占寻仙访道,爬山涉水,多为老百姓写些好诗,对社会还多一份贡献,恳请圣上恩准。
玄宗阅毕,面露不悦之色。李白显然在抱怨朕把他遗忘了。不过,这毕竟是事实。玄宗想了想,的确有多半年没有召见过他了。之所以如此,还不是为了《清平调》那件不愉快的事。
有两次玄宗想召见李白,都被杨妃给反对掉干。玄宗的确佩服李白的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盖世文才,希望于李白的也仅仅是做个忠于自己的御用文人,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起用他的什么治国安邦之才。玄宗觉得有了李林甫、杨国忠、张洎这些文臣和哥舒翰、安禄山这些武将就足够了。大唐江山不是稳如磐石般巩固吗?开元盛世不是还在天宝年间继往开来呵?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朝野无甚大事,要你李白多嘴多舌指手划脚干什么?还是安下心来当你的翰林供奉吧!坐个冷板凳怕什么?无事不要生非就行!少不了你的一份俸禄嘛!玄宗本想对李白加以挽留,在下朱笔批复以前,他问了问身边的高力士:高将军,你看应当如何批复?
高力士对于为李白脱靴之耻,一直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对李白恨得咬牙切齿。他早就串通杨国忠、张洎要抓个机会参奏李白,拔去这个眼中钉。如今他自己提出乞归田园,岂不是求之不得吗?老于事故的他,此时还装得与已无关的样户说:老奴对李白走与不走都无成见。圣上不妨听听贵妃娘娘的高见吧?玄宗转而询问杨妃:爱妃,你看呢?杨玉环毫不思索地回答:叫他走!叫他走!我煌煌大唐,人方济济,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他李白不过会写几許歪诗,有啥了不起?离了红萝卜照样做好席嘛!玄宗联想起了杨妃的枕头状,转而又问高力士:高爱卿,你看贵妃娘娘是不是有些言辞过激了?高力士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千岁虽说言同有哔过激,何也柯一定的道理。依老奴愚见,李白既然把翰林学得不耐烦了,不妨就成全他吧!免得叫娘娘千岁看蔚他就生气心烦,为此有损玉体芳容,可就追悔莫及了。
两个人阴阳怪气的一席话,使得处于动摇中的玄宗下了决心,于是提起朱笔在十白的辞王表上批了四个大字:赐金放还!高力士得意地向杨妃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发出了狞笑,心中在说:你个李白,这下你才知道我高大将军是不好惹的了吧?圣旨很快传到了翰林院。捧旨太监同时带去了玄宗的特别赏赐:锦袍一件,玉带一条,白龙马一匹,白银千两。面对宣读完圣旨的太监,李白心头像挨了一闷棍一样,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但照例还得叩头谢恩高呼万岁。张垧为此可欣喜若狂啦。他没有与李白照面,却出头约定杨国忠、高力士、崔敬昌一道额手称庆,举杯同贺胜利。就是这个不学无术,嫉贤妒能的皇家驸马,他后来的下场并不比在马嵬坡兵变中被杀的杨国忠好多少。他在安禄山打进长安城时,为了保全狗命,不顾皇国戚的驸马之尊,无耻地跪在伪大燕皇帝的脚下摇尾乞怜,认贼作父作了叛臣。安史之乱平定后获罪流放并死于流放途中。这是后话了。
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暮春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一阵大风刮过了长安城郊,把已经零落的春花吹得叶落花折,一片落红。
李白早旱起来,收拾简单的行李。他含着热泪将用多年心血写下的治国安邦的《强唐鸿策》撕了个粉碎;将御赐的锦袍玉带打进了包裹;穿上了来时的白色布袍布帽,背上龙枭宝剑与酒葫芦,然后骑上新赐的白龙上,不屑向张洎告别,只向十几个在院门送别的翰林同事一一拱手之后,就独自一人离开了语住了两年多的翰林院,信马由缰地出了长安东大门。
长乐坡前,人头攒动,文朋诗友和自发聚集起来的长安父老在此为李白送行。他们在路旁摆下了饯行的酒,使李白忧郁的心头一热,受到了安慰,觉得皇上虽然遗弃了他,而朋友们和长安的父老们并没有忘掉他这个人民的诗人。
众多的送行者中,汝阳王李琎和尚书左丞王维的官最大名声也最大。李琎是玄宗皇帝的侄子,居酒中八仙之首,平时也写诗作文,年长于李白。王维也年长于李白,诗风与孟浩然相近,与李白爱好相同交往甚笃。
李琎见李白策马前来,立即拦住马头打了一躬说:太白贤弟,吾等在此等候多时了,请下马痛饮三杯,以壮行色。
多谢!多谢!李白向人群频频招手后滚鞍下马,被李琎、王维和众人簇拥着走进了长亭。王维代表众人首先敬酒:太白贤弟,得知你辞官东归的消息,朋友们甚感意外和震惊,曾联络汝阳王爷等多人上书圣上请求挽留,可是却无下文。吾等估摸是高力士等人作了手脚,没有上达天听。
好在来日方长,只要有了机会,小王一定还要面见叔皇下诏,请诗仙与酒仙卷土重来,再进长安。
王爷不必再多此一举了。李白苦笑了一声说:李甶来自布衣又回到布衣,这就叫返璞归真。俗话说,无官一身轻,可谓其乐无穷也。
喝,喝!李琎与王维觉得人前不便细说官场的纷争,大家只管劝酒。
李白连喝了三大碗后,又接受了一个白发老者代表长安白姓的敬酒:李翰林,你为我们写了那么多好诗,大家都在争着耳传诵,长安城早已出现了李白诗热。连我那五岁的小孙儿都能背诵出十多首。他今天也来了,一定要见见你。说着就叫过身旁的一个顽童过来向李白行礼。
顽童流着泪说:李伯伯,你不要走,我还要多多背你的诗!
李白一把抱起顽童亲了亲后说:小朋友,李伯伯虽然离开长安了,诗还是要写的,你就等着背诵吧!
老者从李白手中接过孙儿后又说:李翰林,你人虽然走了,你的诗永远留在长安百姓们心中。我们祝愿你写出更多更好的诗!请干了此杯!谢谢!谢谢!李白对此受到了感动,又连饮了三杯,情动于心,当众吟诵了昨天晚上夜长难寐而作的《行路难》诗稿: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賭黎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簦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