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早晨，天空一片明净。只只大雁排着人字形向着南方去。李白一家人在荀妈妈母子及乡邻们的护送下来到村口的大道上。一驾驴车载着一双儿女，在丹朱单骑相跟下向北缓缓前行。李白身穿白袍，腰佩龙泉剑，肩挎酒葫芦向乡邻们连连拱手告别后就向座下的白龙马加了一鞭，登上了西去的旅途。
御赐的白龙马一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鬃毛高耸，腰肥臀圆，四腿如柱，是一匹千里马。三个多月来，它早就不安心于马棚的闲散，不时地甩蹄扬头对天长嘶，呼唤着奔腾的生涯。今日一经主人跨上白玉鞍，登上了广阔的阳关大道，便如同出弦的飞箭一样，撒开四蹄一阵急奔。
马背上的李白又有着鸟儿升空鱼儿人海的心情。屈指算来离中秋节还有七天时间，他准备先到洛阳去探望花让芳有尤变化，能否和她结合还很难说。因为两个人的出身和教养距离较大，何况自己新赋悼亡就提此事也不合时宜；又因为曾经三击掌，谈定了要再次相聚会，那就不能失信。单人单骑于长途之中甚是寂寞。这对于李白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来他要注意观察沿路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二来他要在马背上构思作诗，所以时间也就如同大路两旁的根根树木一样地来了又去了，很快就消失了。
四天后的下午，红日西斜时已近洛阳近郊的关林。眼见吕的地将到，李白就让白龙马缓缓前行。眼前是一个三五十户人家的村庄。大路从村中穿过，将村子二分为二。一阵喧闹声传来。李白循声走近一看，只见打谷场上，五个差役模样的人在合抓一只大黑公鸡。被左追右堵的大黑公鸡急了，振翅扑楞楞地飞上了一家农户的房顶。那房是麦草盖的，年代已久，行将腐烂。
上！上！
两个差役随即也上了房。人与鸡在房上争逐，房草被胡乱踩得多处破损，有的地方还露了小洞。
别踩烂我的房呀！一个白发老农伤心地在房下大声叫喊。
上！上！今天非抓到它不可！
又有两个差役在班头的指挥下上房去了。
那大黑公鸡名叫九斤黑，冠高嘴长，尾毛高耸，两眼圆瞪，比寻常公鸡要大出一倍。它不甘就擒，十分机灵地在房顶上疾走，还不停地飞，累得四个差役气喘如牛，无法到手。房草被踩得坑坑凹凹的，多处洞穿。老农心痛得哭叫：我的房呀，叫老汉今后咋住呀？
李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询问身旁一个围观的中年汉子：老哥，这是在做啥？
中年汉子气愤地说：做啥？抓公鸡呗！
谁抓公鸡这么个抓法？
宫差呗！说是抓了大公鸡进贡给皇上斗着取乐玩耍的。李白心中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在长安时由崔敬昌斗鸡令所主持的宫廷斗鸡游戏，便怒火中烧地说：这、这简直是祸国殃民嘛！
中年汉子说：谁说不是呢？这几天官差们挨着村子抓大公鸡，村村都抓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呀！
黑公鸡终于被四个差役围抓到了。可好好的三间草房被踩得狼藉不堪。差役们将黑公鸡捆着双足倒提着就要离去。白发老农当即上前阻拦道：差官老爷，这是我养了几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卖的九斤黑！这是我居住的房，被踩烂成这个样子了，咋能住人呀？你，你们不能走呀！
班头把眼一瞪说：你说要咋样？
给我鸡钱，赔我的修房钱。
哼！天上掉馅饼，你这个老家伙做梦去吧！爷们儿办的是皇差，费了吃奶的劲才抓到一只特大公鸡，你还想要钱呀！没门！要找就去找长安城来的皇差崔大人去吧！
崔、崔大人现、现在哪里？
我哪知晓？你自个儿去找吧？
这这这……白发老农气得浑身发抖，口吃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不是明摆着的明抢硬夺吗？在那个社会里，民都怕官，一个普通老农，谁敢去找官要钱呀？而且还是京城来的皇差大官，那不是与虎谋皮，自找苦吃吗？白发老农与随之从地里劳作归来的老伴一起死拉着班头的衣角不放。对他们二老来说，九斤黑可换百文钱，百文钱可买二十斤粮，二十斤粮可供老俩口吃十多天。而且三间房顶踩坏了就不是小事了。老俩口无钱修补，到风下雨就无法居住。
班头见老汉老婆死拉着衣角不放，厌恶地踢了一人一脚。老俩口哎哟一声同时负痛地倒在地上。
走！班头叫上四个差役，倒提着黑公鸡准备开路。
站着！一向行侠仗义的李白实在忍不着了，出面大叫了一声。
五个差役全给震住了。扭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白衣，腰挂宝剑，肩挎酒葫芦的中年人。班头不由得把白眼一翻，冷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李白声色俱厉地说，放下黑公鸡，賠老人家房上的损失！
差头把头一昂：我要是不赔呢？
李白说：找你们崔大人来评理。
差头冷笑一声说：哼，癩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你是谁嘛？
大路不平旁人铲！你管我是谁？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哼！我看你是寿星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识相点就快滚蛋吧！要不，等会儿就有你的好果子吃！走！班头又一次向差役们发出了命令。
是！四个差役闻令而动，从围观的人群中破围而去。不准走！李白发出了大喝。
班头见李白还要阻拦，觉得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能有些来头，便停步问道：你到底是谁？留个姓名嘛！李白本来不想说出姓名，但是不说不行了，便大声说道：在下蜀人李白！
李白？
李翰林？
李大诗人？
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惊喜。大伙知道眼前穿白衣的中年人就是叫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的诗人李白后，纷纷向他围拢细看，表示敬意。
李白向众人微微点头。班头粗通文墨，读过不少李白的诗歌，还知道李白在京城的种种轶事传闻。今晚眼见李白如此受人尊敬，不由吃干一惊，顿时前倨后恭地向李白点头赔礼说：翰林大人，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才言语粗鲁，多有冒犯！敬请海涵！
既然如此，你就还老人家的鸡，赔老人家的修房钱！
这……班头有些为难地说：这次我们从长安出发到洛阳来，少说也抓了上百只特大公鸡了，还从来没出过钱。这事，翰林大人请与我们崔大人去当面说吧！
你既是奉命所为，就不难为你了。李白语气转和缓地说：你们崔大人可是叫崔敬昌？
班头点了点头：你和崔大人认识？
我和他是老相识了。他眼下到底在哪里？你引我去见见！
就在前面关林里游玩，请跟我来！
关林乃洛阳一大名胜景点。一来是林木繁茂，二来是埋葬蜀汉大将关羽人头所在地——建有关庙，供有关羽塑像。老百姓把生前忠义当先，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奉为神明，四时烟火不绝。春天时，李白和杜甫曾一同来游览过。此时，班头把李白引到红脸美髯外袍内甲的关羽塑像的神龛前，见到了乌纱紫袍正在挟妓浪笑的崔敬昌，向其低声耳语了儿句。崔敬昌先是很不高兴，继而又皮笑肉不笑地对面前的李白大声招呼：翰林公别来无恙？真是山不转水转，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李白扫了一眼两个浓妆艳抹的艺妓和崔敬昌那个假笑的样子，像吞了只苍蝇一样地极不舒服，直是恶心，忍不住向身旁吐了一口痰后才回答说：真足不是冤家不碰头，皇差原来是你呀？崔大人重任在身，一路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谈不上辛苦二字。崔敬昌挥手叫艺妓回避后，话中带刺地说，倒是翰林公管闲事管得好辛苦！
这不是闲事，是糟践老百姓的正事！
不就是一只鸡吗？
一只鸡也不能白拿！圣人说得好：勿以恶小而为之嘛！
高公公——高总管——高大将军保荐我这件皇差时就没有给我买鸡的钱，你看该咋办？
我看你有的是办法。
我要是没有办法呢？
那，我就有办法了。
哦，不妨说出来让下官见识见识。
鸡钱修房钱由我先垫付，然后我再上表进京，请圣上圣裁！
这——一提起圣上，崔敬昌倒是很心虚。他知道自纵人强抢民鸡是无理无法的。当今圣上虽然不爱朝政爱好美人，爱好斗鸡，还没有昏庸到降旨叫他乱抢民鸡。如果李白这个倔文人真的上表奏闻，而表章又没有让干爹发现而扣压的话，让圣上知道了，不说立马有杀头之祸，起码也没有好果子吃。光棍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把李白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文人应付过去了再说吧。当下他就态度和顺地说：哟，翰林公，这不是小题大做了吗？说起来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小事，就不用翰林公破费了，也不用惊动万岁爷了，由下官的俸银中支付好了。崔林，取十两银子交付班头，转交给那个黑公鸡的主人！
遵命！叫崔林的家仆当即取银子交给了班头。班头接银后转身走了。
夕阳西下了。关林的大树上歇满了无数的乌鸦，呱呱——地叫个不停。
崔敬昌说：时候不早了，翰林公是不是进洛阳城游玩？洛阳乃我朝的东都，游玩的地方可不少。秦楼楚馆中的美人儿也很多，要不要老相识下官我陪陪你呀？
不敢不敢！崔大人皇命在身，李白哪敢干扰分心？还是请你管束好手下人，不要再扰民害民，不要给圣上闯乱子，李白就求之不得要向关圣人烧高香了！
这——崔敬昌受了一顿抢白，本想来一顿回敬时，李白已经不辞而别地扬长而去了。心头不由得一阵暗笑。崔敬昌来洛阳后，先住的是蛾眉酒家，他是听人说了花正芳和李白的一段隐情的。当即在心里说道：死对头，你去吧，进城到峨眉酒家去会你的大美人吧！很快就有你的酸果子吃了哟！暮色苍茫中，树上的乌鸦慢慢安静了下来。李白离开了关林，回到村子中找到了栓在槐树上的白龙马，准备立即进城村民们围着马头不让他走，尤其是九斤黑的主人叫罗老康的老农，收到班头的十两银子后，知道了银子来之不易，更是千恩万谢地加以挽留。盛情难却，李白就住进了罗家。夫妇俩请客人先坐在堂屋里，草草收拾一下后，便张罗着去买酒买菜。李白说：不用了，你们平时吃啥我就吃啥吧！
罗老康说，那咋成呢？你是贵客临门嘛。再说我手头有钱，有了官差给的十两银子哩。
李白摇了摇头说：那钱不能用，是你老用来修补房屋的，还是我出钱吧！
不行，不行！罗老康急得脸都红了：哪有客人反请主人的道理。
二人正在争执之时，村民们纷纷携酒带菜地拥进/罗家。虽然都是些豆腐、豆芽、鸡蛋、鸭蛋等家常菜蔬和自酿的村洒，但摆了满满的一桌。大伙都十分抱歉地说：不知道翰林公驾到，想准备点好酒好菜都来不及了。今晚上就简单地用点吧。明天再去洛阳城里采购点好东西待客。
李白十分感动地说：谢谢大伙的美意。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么多好酒菜，我们就一齐来享用吧！
行！罗老康说：老汉我这是借花献佛。我们就让翰林公与民同乐吧！
由于屋子太小，前后慕名来了二十多人，显得十分拥挤，再加初秋天气，还不冷。大伙就把酒菜搬到了屋外的院坝里，浴着弯弯的月亮光，轮流向李白敬酒。大伙边吃喝边谈论，谈论的中心还是今天的抢鸡事件。
有人气愤地说：见了好公鸡就抓，抓走了也不给钱。这这这，不是大白天抢人吗？
有人赞同地说：是呀，这成了什么世道了？翰林公啥时见着皇上给奏上一本。我就不信万岁爷会让皇差下来白抢白拿？
李白安慰大家说：能不能再见到皇上我可说不准，但是写道奏章是可以的。我李白从来蔑视权贵，请大伙放心！
罗老康说：这就好了。万岁爷是万民之主，就是那些狗皇差狐假虎威糟践咱百姓！让万岁爷收拾收拾。如果天底下没有贪官污吏，咱们老百姓就安居乐业了。
谁说不是呢？有人又响应道，这儿是天高皇帝远，万岁爷看不到下情嘛！像翰林公这样的好官，多一些，我们黎民百姓就谢天谢地了。
李白说：我已经辞官为民，再不是什么官了。
罗老康说：不是官也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众人围着李白越谈越高兴，就像面对自己的亲人一样。李白利用此机会知晓了一些民风民情，不知不觉中就夜深了，弯弯的月亮也被黑云遮掩了。大伙这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归去。临行时纷纷邀请李白明天去家中做客。李白一一加以婉言谢绝。理由都是与友人早就有了中秋节的梁园之约，他在洛阳只能呆一两天。下次有机会再去。
第二天早起，吃了罗家的小米稀饭和咸菜的早点后，李白就起身进城了。老俩口知道留不住，就手牵白龙马送到村西头，千恩万谢地向李白送别。他们回到家中收拾碗筷时，发现客人刚才用过的饭碗倒扣了过来。罗老康翻过来一看，桌上却有一锭银子。这是客人有意留下的，要不收下也无法退了，当即对着屋外的青天打躬作揖地说：老天爷，翰林公真是个仗义疏财的大好人啊！
李白骑着白龙马，浴着秋天的晨光，快马加鞭一阵小跑，不久就走进了城墙高高、城门大大的洛阳城。他直奔天津桥畔的蛾盾酒家滚鞍下马，想象着花正芳见到他时一定是又惊又喜的模样。
明亮的阳光下，两行街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旧有的酒招不见了，却换成了嵩山酒家的新酒招。李白不禁吃了一惊，心头为之纳闷：难道花正芳改了店名？哦眉酒家不是经营得挺好挺有名气的嘛？他走进店找一个店小二打听后，才知道店主已经换人了。李白问旧店主去了哪里？店小二回说他也不知道。李白这时想起昨天下午在关林中，崔敬昌提到峨眉酒家和花正芳时，那种阴阳怪气的样子。难道崔敬昌对她作了什么手脚？一时打听不出什么，李白只好就在此店住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