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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老三丙坤回了清河川、月玲与乙坤离婚后,“古槐腊牛肉店”就剩下老二乙坤一个人经营了。他既要出外买牛,又要在家宰牛,腌肉煮肉都得老二一人动手。一个多月以来,真真忙得他提起裤子摸不着腰……
他本想雇一个帮手,但想来想去没敢下手。雇个男娃吧,男娃心灵,要不了一个月,就把制作技术学去了。他害怕男娃学会了腊牛肉的手艺,又弃他而去,另立门面,那时,必然轧了自己的生意,雇男娃,等于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雇个女娃吧,这牛肉店里里外外就他一个男人,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姑娘住在一起,再干净的也逃不出“瓜田李下”,人们会说他老二没有媳妇,猴急了,雇个女娃解心慌……
所以,他还是孑然一身!
忙就忙吧!青年人,下点苦也是应该的。
好在,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古槐腊牛肉店”整天买牛、宰牛,有人就专门从外地贩牛卖给他;有些人把自己不想饲养的残疾牛,也常常送到牛肉店门口,和他成交;还有人死了牛,在晚上偷偷地开个车,把僵硬的死牛送到这里,多少掏回两个本钱……这样,确实减少了他出外买牛的功夫,腾出时间让他在家劳作。
早晨,五里铺的刘老五就给他送来了一头跛子牛。他打发走了刘老五,一刀就把这个残废家伙放倒在牛肉店门口。
老二乙坤正在门口宰牛,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站在了他的当面。猛抬头,见男的却是本村十分要好的同学陈缠齐。缠齐穿一身褐色西服,花花领带飘在胸前,手提一只棕毛箱子,笑吟吟地瞅着他手中血淋淋的宰牛刀,说:“乙坤,你几时学会了宰牛这种手艺?”
乙坤撂下宰牛刀,要和缠齐握手,却见自己是一双血淋淋的脏手,就笑着说:“你……从西安刚回来的吧?发了财啦?伙计!”
两人相跟着向店铺门内走来,那女的还迟迟地站在那儿不动,缠齐就转向她说:“来,一块到屋里坐。自己人,我的伯叔哥哥,也是老同学。”
乙坤瞅了一眼那女的,穿一件粉红色短袖衬衫,超短迷你裙十分合体。一副圆脸露着笑容,一对双眼皮给人一种妩媚的感觉。乙坤问:“怎么,她跟兄弟一块回来的?”
缠齐向乙坤挤了个眼,小声说:“你先不要乱问,以后就知道了……”
那女的肩上挎了一只小皮包,听缠齐唤她,就双手把皮包搂在胸前,向屋内走来。
乙坤让她俩在沙发上坐了,又冲了两杯柠檬枯子汁送过来。那女的微微一笑,接杯子在手,说:“谢谢!该叫哥吧?”
乙坤听她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知道她绝对不是关中人。
乙坤十分清楚,缠齐初中毕业手就结了婚,第二年媳妇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他去西安的一个装璜公司当了临时工。听说这二年很有出息,学会了一套装饰手艺,钱挣了不少,在公司还是个红人。只他今天这身穿戴,就够乙坤惹眼的啦。不过,他领的这女人……
乙坤一边擦着撒在桌子上的茶水,一边疑虑地问:“兄弟,这女的和你是一个单位的吗?她是来咱们农村看……”
“我的朋友,我的对象……”缠齐背过身,一个劲地给乙坤挤眼睛。
“嗬,真漂亮!”乙坤心里虽然纳闷,口里却“啧啧”称赞。
“你们的厕所在哪儿?乙坤哥,领我上个茅房吧!”缠齐示意要和乙坤一块儿出去说话。
乙坤从床头顺便扯了一卷卫生纸,给那女的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一块走出牛肉店,向公共厕所走来。
“乙坤哥,实不相瞒,那女的是我在城里弄了个情人……”缠齐靠在乙坤身边,一边走一边说:“我骗她说我还没有结婚,她就跟我恋上了。这次我要回家看望我娘和媳妇,她硬要跟我一块回去。我怕她看见我媳妇后,把事情搞僵,就只好先领到你这儿,让她待上两天,等我再去西安的时候,再把她领走……”
“这个……”乙坤迟疑了。
“先寄存两天,麻烦你管她吃喝……我不会忘记你老哥的好处!”缠齐央求着乙坤。
乙坤诉落缠齐:“你……你是个好娃,怎么能干这种荒唐事哩!”
“咳,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缠齐说。
从厕所回来,缠齐向那女的说:“李娜,我已经和咱哥哥说好了,让你在他这儿暂住两天。我回去给我妈说好,把我妈的思想工作做通,把房子也打扫一下,然后再来接你回家。”
被叫做李娜的姑娘又用一口普通话说:“那就要给咱哥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乙坤忙说。
“乙坤哥,我嫂嫂月玲呢?听说你们两人感情不错,粘络(密切)得很啊!”缠齐问。
“她……”乙坤慌了,他没法回答,就顺口说:“她回家取两件衣服。下……下午就会回来的。”
缠齐又转向李娜说:“李娜,咱嫂嫂不在,咱哥需要帮忙的时候,你给帮着干点活。”
“这个不用你交待,我啥活都能做。”李娜瞅着乙坤说。
一切谈妥,缠齐去对门子商店提了两瓶啤酒,乙坤又切了一斤腊牛肉,三个人围在一起,吃喝起来。
乙坤要为李娜斟酒,李娜摇着头说:“不会喝。喝两口就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吃喝一毕,缠齐提起棕箱要走,李娜和乙坤送他到大门口。李娜握着缠齐的手,温情地低下头,说;“你快些来接我,不要耽延的时候长了!”
缠齐走后,乙坤又来剥牛皮,剔牛骨。李娜要过来帮忙,乙坤挡住了,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活太脏,血污溅在身上,弄脏了衣服洗也洗干净……”
李娜笑一笑,说:“不要紧,让我慢慢来。”
于是,乙坤把剔好的牛肉放在一个塑料箱里,李娜帮他端了回去。
一会儿,玉山酒楼的小伙计来要牛肉,乙坤擦着一双血手,不好动弹,就指使李娜打开冰柜,让小伙计随便挑选。选好了,李娜又为他过了称,收了钱。乙坤觉得李娜还满像个样子,干活利利索索的,不拖泥带水。他想,如果能雇上像李娜这样的一个女帮工,那该多好啊!可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他又为自己的傻想法笑了……
晚上,乙坤安排李娜睡在自己的床上,他去老三丙坤原来睡的那个房间歇了。
就这样,李娜在乙坤的牛肉店里住下来了。
乙坤忙了腊牛肉的加工工作,李娜就自自然然地担负起了做饭的工作。两人配合得很好,像一对年轻夫妻一样,就是晚上没有睡在一起。
一直过了十天,也不见缠齐来县上接李娜。李娜的表情有点慌张,乙坤也感到很不自在。
他安慰她说:“缠齐一定是家里事多,还没有料理结束;或者,新房没有收拾好,正在粉刷……还是再等两天吧!”
一天晚上,两人喝罢汤,坐在房子里拉闲话,乙坤问李娜:“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陕西人?”
“我家在新疆,祖籍四川。”李娜说:“‘低标准’那年,我爸爸因生活所逼,逃到新疆与苏联交界的喀什地区落了户。我自小生在新疆,长在新疆,从来没有回过老家……”
“那你是怎样到陕西来的?”乙坤又问。
李娜脖子一伸,咽了口唾沫,瞅了一眼乙坤,眼眶里却充满了泪水。她摇摇头,没有开腔。
乙坤见自己的话使李娜动了感情,也就不再追问了。乙坤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李娜擦了一把眼泪,望着乙坤,很诚恳地问:“乙坤哥,我问你个话,你能告诉我实话吗?”
“你说吧,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我指的是,你能不能给我说实话……”
“我这人,一向忠诚老实,从来不会说假话。”
“那么,我问你:缠齐这人到底如何?他的家庭境况又是怎样?在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对象……”
一连串的问题,使乙坤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他只好语齿不清地支吾、搪塞,胡乱应付着。
“哥,你要是为了妹妹,为了我这远离爹娘的异乡人,你就实话告诉我吧……不要欺骗我……”李娜抓住了乙坤的手,一边摇着,一边乞求似地说。
“他……”乙坤把手从李娜的手掌中抽出来,他明显地感觉到李娜的手心里渗出了汗珠。
“哥,你说吧,我相信你……”李娜仍在乞求着。
乙坤心里很矛盾,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缠齐和自己是好朋友,他又放心地把李娜寄在他这儿,怎么能暴露人家的秘密呢?要是说出了真情,自己还算个人吗?要是说出了真情,李娜将会伤心成啥样子?他痛苦得低下了头,用拳头在额头上不断地捶着。
“乙坤哥,我看出来了,缠齐骗了我,你也在骗我……你还说你老诚,我看你一点也不老诚!”李娜不见乙坤正面回答她的问话,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就故意用言语激乙坤。乙坤欲言又止。
李娜一边收拾饭桌上的碗筷,一边道:“你不说也罢,我明天亲自到他家里去看看。我亲眼一看,一切就明白了。”
乙坤连忙制止,说:“李娜,千万去不得,他……他家里三年前就……”
“你就明说吧。他三年前就结过婚了,是吧?”李娜又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缠齐不但结了婚,而且已经有了孩子。你到他家去,岂不能弄出乱子。万一他媳妇吃醋,还不弄出许多尴尬来……”乙坤终于把缠齐的“箱子底”翻出来了。
李娜趴到饭桌上哭了,一抽一抽地,十分伤心。哭了一阵就抬起头来说:“明天,我就回西安……他骗了我,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不行!”乙坤吃惊了,“人家把你交给我,让我好生招待,你若走去,他来向我要人,我拿啥还他?”
李娜不言语了。
乙坤劝李娜说:“你走了,就把麻烦留给我了,我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你还是继续待在我这里,再等两天,看他来了如何安排。”“好吧,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就继续留下。不过,他就是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从今天起,你把我雇上吧,就让我给你帮工,多少给两个工资,够零花用就是了,我是个流落异乡的苦命人,反正,走到任何地方还得打工……”
乙坤听李娜说她愿意留下来打工,就又发了愁。于是,吞吞吐吐地说:“你给我打工,这倒很好,我巴不得你这样做哩……不过,这牛肉店里目前就我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我嫂子哩?”李娜像回忆似地说,“你那天不是说她回家取两件衣服吗?你不是说当天下午就转回来吗?现在已经十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她的影子?”
“她……”乙坤下了决心,不想再瞒这个可怜的姑娘,就实打实地告诉她,“她和我离婚了,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
“我不相信!”
“真的,我不骗你。”
“像你这样好的人,她怎能舍得弃你而去?”
“咳,说来就话长了!还是不说的好。”
第二天一个早,李娜正帮乙坤煮肉,乙坤妈提着竹篮篮进了厨房。乙坤立即向李娜介绍,就当即喊出了李娜的名字。接着,揭开竹篮篮上面盖的毛巾,取出软溜溜的柿子递到李娜手里,说:“吃吧,姑娘,这是清河川有名的‘火晶’柿子,又粘又甜,很好吃……”
李娜没有客气,接到手里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乙坤妈拉着乙坤来到隔壁的小房里,说:“娃呀,我说你们这些年累人,尽干些荒唐事……昨天晚上,缠齐到咱家去了。他说他从西安引回来一个姑娘,本想和他媳妇离了婚,把这姑娘娶上,但他妈说啥也不准,跟他闹火了十多天。他媳妇还碰死碰活要见这姑娘,说这姑娘挑拨了她的婚姻,非要把这姑娘打个半死不活……”
“那咋办?”乙坤慌了。
“我后来也给缠齐把你离婚的事说了。缠齐说,万一他一家人不同意就算了,他把这姑娘送给你……”乙坤妈像征求意见似的,朝乙朝脸上瞅着。
乙坤说:“那咋行?还不知李娜姑娘愿意不愿意跟咱结婚。”
“这个不难!”乙坤妈说:“我看李娜姑娘满不错的。吃过饭,我和她先试着说说……”
“不能说,妈!”乙坤告诉妈:“你回去先把缠齐那儿落实,如果他真的不要了,咱再慢慢和李娜说。另外,李娜对我也不了解,我对李娜也不掌握,能随便提说这事吗?如果急欲求成反而会把事情弄糟的。”
“好,那就再过一些日子吧。”乙坤说着就又回到厨房来,把篮篮里的柿子全部掏出来,放在盛肉的大瓷盘里,向李娜说:“李娜,我娃吃吧,这是姨专门给你拿的。过两天,我再给你送一篮红薯来,咱清河川的红薯又干又甜……”
乙坤妈没停就回家去了。望着乙坤妈走出去的背影,李娜想:“她怎么就知道我在她儿子这里,专门给我来送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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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娜知道乙坤和媳妇离了婚,目前尚为单身后,她的一言一行就有点拘束了。白天在一起干活说说笑笑还算可以,晚上睡觉就使她十分作难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乙坤总是说:“李娜,把碗筷撂下让我洗吧,你乏了,就早早休息。”可她能让乙坤侍候她吗,她总是和乙坤一块收拾一块休息。临睡前,乙坤总是说:“李娜,你就在这儿休息吧,我过去睡了……”
从小房里的摆设,还有几件女人的衣服来看,知道这原是乙坤和媳妇的卧室。如今她来了,乙坤腾出小房住在了厨房里那张临时支的单人床上,她知道,这是喧宾夺主。她真有点不好意思。她曾提出要乙坤睡在小房,她是雇工,睡在厨房里就可以了,可乙坤说什么也不同意。
小房里的双人床和厨房里的单人床,只隔了一堵墙,她每每听见乙坤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有时还发出叹息的声音。她也在小房的双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常常为自己的前途发愁……
咳,一对青年男女,这样长期相处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娜到牛肉店已经快一个月了,乙坤在她跟前没有说过一句出格的下流话,没有做过一件超常的轻佻动作。和缠齐相比,乙坤倒显得忠厚,老诚,至少在男女问题上,比缠齐稳重,比缠齐严肃。
乙坤是个好人!
李娜甚至想到了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