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儿生下第一个孩子的第三天，就爬起来替庄周做饭做菜，落下手麻脚麻，天晴天雨全身酸痛的毛病；生下第二个孩子，同样没能养活不说，妞儿的毛病更多了，常常心慌，出冷汗，身体更加虚弱。妞儿心里明白，两个孩子都没能养活，是她和夫君饮食太差，孩子生下来，没奶，更没什么好的吃食调养，病几次小命就没了。妞儿为没能给夫君留下亲骨肉很歉疚，几次劝庄周出山，随便谋个职位，有些薪俸，日子好过一些，说不定还会有后。庄周也觉得日子过得艰难，对不起妻子，却又实在不愿意再跨出委身求职这一步。妞儿深知夫君的德行，说了几次，没有再说。只是妞儿觉得自己身体渐渐不支。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庄周，日子怎么过？她不敢想。这一想法，妞儿在庄周跟前说过几次。庄周也想多待在家里，陪陪妞儿。可是，一有事就管不住自己，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一月两月，弄得妞儿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好，病了只好慢慢熬。
庄周决定去大梁头天晚上，妞儿说："人家当了相爷，你去做什么？弄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去走门子，讨好处呢。"
庄周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他说："就因为他当了相爷，庄周才得提醒提醒他，免得忘乎所以，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妞儿说："人家是相爷，你是什么人，要你提醒吗？"
庄周说："正因为他是相爷，才容易利令智昏，才最需要提醒。如庄某似的，无权无钱，心明如镜，才不需要敲打。"
妞儿说："你们一见面就吵，吵；惠施根本没把你的话当回事。"
庄周说："说轻了不行，就狠狠地刺他一下。"
妞儿说："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朋友。"
庄周说："像我和惠施这样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该说就说，该吵就吵。不像有些朋友，有吃有喝是朋友，没吃没喝是路人；桌上握手桌下踢脚，没一点人味。"
妞儿无法劝阻，只好由庄周去。庄周去大梁十几天，妞儿一直发烧，出冷汗。一天夜里，摸了摸自己的胸脯，触着手的竟是一根根骨头，奶也扁了，汗糊得粘稠稠的，想想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心里难受，默念说："快些回来吧，晚了就看不到妞儿了。"
可是，男人在哪里？只有学馆茅屋里传出门人的吟诵声。一阵，王益进来，送来柴火，米和菜，问："师娘，先生回来了吗？"
庄周的这些门人，妞儿全都认得，还知道赵江是百越人，楚国派兵南征，他父母被乱箭射死在河滩上。楚国开疆拓土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痛苦，千里迢迢来找夫君，走正当的人生道路。还知道王益是荆州葛地人，在一次兵祸中失去父母，失去家园，也是特意投到夫君门下来的。这两人和夫君牵连多些，妞儿也就更熟悉一些。她说："多谢王益，都是你们照顾师娘，惭愧。"
王益说："没有师娘的照顾，先生能安心教我们吗？徒儿们感恩还来不及呢。"
王益离开一阵，妞儿听到"咿咿呀呀"地又拉又唱，知道是庄周这伙难兄难弟来了。这伙人浪迹天涯，行侠仗义，漂泊不定。妞儿只是不讨厌这些人，说不上喜欢，更说不上了解。她挣扎着站起来，出门迎接。这伙人和庄周一起混熟了，见了妞儿，打过招呼，进了茅棚，没见着庄周，问妞儿说："先生哪里去了？"
妞儿说："找惠施去了。"
耍刀人说："惠施那小子是个官迷，见缝就钻，先生为啥还要找他？"
妞儿说："他俩见面就吵，见不着就想，没见过这样的朋友。"
耍把戏的男子动手找吃食，翻遍锅瓢碗盏，没有吃的食物，见角落里放着米和菜，说："饿坏了，先弄吃的再说。"
耍把戏人一动手，其余的人烧火的烧火，架锅的架锅，洗菜的洗菜，没多大工夫，饭菜熟了。五六人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锅里，巴不得几口吞下。但他们没有忘记女主人，耍刀人连菜带饭，飞快地给妞儿盛了一大碗，递到手里，余下的饭菜，被如狼似虎的几个饿鬼吃得精光。
妞儿看着这些饿鬼，啼笑皆非，耍刀人问妞儿说："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很久没见他了，怪想的。"
妞儿说："你们是知道的，他一出门，十天半月，一月两月，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耍把戏的说："把师娘甩在家里，一个人在外面漂流浪荡，谁也照顾不了谁，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耍刀人说："几天前，官家在大梁街上到处捉人，说有大坏蛋要夺位。夺谁的位呢，是夺相位，还是夺王位？"
耍把戏的人说："蠢货，别说王位，就是相位，是外人夺得了的吗？要夺，只能是身边的人。"
吹唢呐的男子说："我说的嘛，耍把戏的人就是聪明。他耍的把戏明明是假的，别人就是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耍把戏的说："那些当大王的，相爷的，他们全都在说假话，骗人，和我一样是骗子。只不过我是小骗子，他们是大骗子；不过，我骗人是给大家找乐，他们骗人是要老百姓服服帖帖。"
耍刀人接过话，说："窃国者为诸侯，窃钩者杀头，这就是诸侯的仁义道德。"
耍把戏的人如闻天籁，忙问："这话说得太好啦，谁说的？"
吹唢呐的男子很鄙夷的样子，说："你白跟了先生，连这话都不知道是谁说的。"
耍把戏的人央求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就说是谁说的吧。"
耍刀人说："先生说了好几次，都怪你没长记性。"
耍把戏的人说："先生太有学问了，先生才是大圣人......"
吹唢呐的男子说："先生讲的话多了去，你怎么啥也不知道？"
耍刀的人说："他的心思全在耍把戏上面了，所以，别的什么话也没听进去。"
耍把戏的人不服气，说："我问你件事，看你知道不知道？"
吹唢呐男子说："一定是先生出给门人的那道难题，'人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耍把戏的人说："是啊，你知道吗？"
吹唢呐的男子愣了愣，说："人就是人，这有什么好问的？"
耍把戏的人说："怎么没有问的？比如说，人是从哪里来的？人活在这世界上究竟是为什么？你就说说这两件事吧。"
吹唢呐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耍把戏的人很得意，说："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吧？"
吹唢呐男子说："这事不光我不知道，大家肯定也不知道。"
在场的人全愣了，妞儿看这些人傻不愣登的样子，很好笑，说："这是先生刚出给门人想的题目，你是怎么知道的？"
耍把戏的人说："是先生的门人问我的，要不，我怎么知道？"
几人斗一回嘴，就说要找先生去，妞儿说："他游魂似的人，去哪里找他呢？"
耍刀人说："先生一定还在大梁，只要快些赶到那里，一定能找到他。"
这伙难兄难弟这么着急找庄周，一是怕庄周有事，再是看着妞儿病恹恹的样子，怕一口气上不来撒手而去。但后一个原因没当妞儿的面说。
庄周是一个月以后才回到濮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