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外出，一来是要认真想想提给门人的问题。虽然庄周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弄得明白，但他是一定要认真想一想的，一定要想出个"道理"来。想到这"道理"自己不能推翻，别人也不能轻易否定的地步才肯罢休。老聃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李老夫子认为，道是没法用话语说出来的，但是，它无处不在。而且，一切都来源于它。它创造万物，化育生命。它控制一切，左右一切。大到风雨雷电，小到纤尘芥末，全都在它的掌握之中。那是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的东西，却又是实际存在着的。
这以前，没人追问过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大事。唐尧、虞舜、夏禹、姬旦、孔夫子都只说社稷，说礼，说人的修养，这些，都不过是这件根本大事中的一件件小事。如果这件大事想不透，小事也就没法想透。想不透的事，是没法下手做的。即便要做，也没法做好。
庄周喜欢边游览，边想事，或者在做别的事的同时想这件事。闷在家里冥思苦想，怎么想也不明白；边做别的事边想，往往在不想的时候眼前一亮，像在黑夜里摸索了很久的人，忽然看见了亮光一样。这是庄周弄明白许多事的亲身经验。他自从那一次在解牛场上，见到惠施和惠王亲亲密密，怕他这个老冤家滑得太远，想找机会提醒提醒。去找惠施，也是为了想事。这样一来，两件事就合在一起办了。
关于人从哪里来，到这世界上来干什么的问题，解决了一半，另一半想得不是很清楚，得和门人一起讨论，实在不行，暂且搁下。那天，从惠施官邸里出来，就有人告诉庄周说，惠施派人满都城搜索，要缉拿的人就是他。惠施认定庄周是夺相位去的。他算把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去了，很生气。后来渐渐想通了。不是吗？如果他不是官迷心窍，会对老朋友下这样的毒手？幸而那些暗探和缉事们是饭桶，否则，他这会正在大牢里蹲着哩。
以后和惠施还能不能相交，庄周心里没数。
也许是提醒惠施这件事做得很不顺，或者是要解决的问题没能思虑透彻，抑或他离家的时候妞儿身体欠佳，往回走的路上，老是心下不宁。他想得很多。如果真的到那一天，妞儿离开他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知冷知热的亲人了。门人、三朋四友，全是隔了一层的，他会孤独、难受、痛苦。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万物主宰，既造了生，必然造死。他没法阻止生，当然也没法阻止死，唯一的办法是坦然对待。
庄周已经没钱租马车，是徒步回来的。好在他不像那些有知识的人那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腿不能走。他干活拈三不着四，但走路有能耐。庄周离家越近，心里越发慌。
庄周沿河岸走了一段，远远地望见那低矮的学馆和自己的茅屋，忍不住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学馆和自己的茅屋都没什么异常，自家茅屋屋顶，有细细的青烟升起，散开。庄周见到这熟悉的情景，稍稍放心。
这时，有门人发现了他，大叫一声"先生回来啦"，一呼啦，七八个年轻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大家都急于知道先生出的这题目，到底该怎么想，才对路子。庄周很牵念妻子，却禁不住门人的缠问，只好先进学馆，听听大家的说法。
门人见到先生，把一月来的思索所得兜底倒了出来，都想得到先生的认可。齐焉肯用心，肯想前人是怎么说的，想得茶饭不思，也没想出个道理来。他想，没有爹，没有妈，就没有他，这是不错的，但是，最早最早的爹妈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比如山上的树，树苗是从种子里发出来的，种子是树上结的，那么，最早最早的那株树是从哪里来的？他不明白。
齐焉、京力、项达、子相是朋友，四人遇到的疑难相同。闷葫芦京力很少说话，他说："小生驽钝，知道爹妈生了我，爹妈的爹妈生了爹妈，可是，最早最早的爹妈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小生想不明白。"
这些天，不知王益从哪里弄来一卷竹简，是老聃的著述。他想："老聃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既然是母，天下的万物，是不是它生的呢？"王益把这个看法提了出来，说："世界上的万物，肯定是老聃说的那'道'生的。"
赵江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说："那么，'道'又是什么呢？"
王益说："还没有这天下，就有'道'了，谁能知道它是什么？"
赵江说："跟没说一样。"
王益说："哪里一样？李老先生说，'道常无为而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意思是说，若王侯也按'道'办事，万物都将自然化生。'化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自己生长死灭。"
争执到这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好像走进了死胡同，无法再前进一步。至于人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边都没摸着。要明白一种道理实在太不容易，如果容易，还千里迢迢地来拜师吗？大家都不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先生。先生很疲惫，也很牵念妞儿，但门人的争论，让他什么都忘了，说："为师不是真人、至人，不是什么都知道，世界有没有真人、至人、神人、圣人，有没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错误也不犯的人，为师不好说，横竖为师没寻着。为师和你们一样，没多长出一颗心，一只手，一条腿。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经的事多，想得也多。"
庄周开头以后，看看门人们，才接着说下去。他说："这世界，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它来源于'道'。'道'先天就有了，它不是现成的什么道理，没法学，却可以悟。心保持虚静，无私无欲，便可悟到。利欲熏心的人，眼里只有私利，既被'是'所迷惑，也被'非'所迷惑，无法达到无是无非，虚无恬淡的无为境界，他们是没法得到真知的，也就是无法得道。比如人的生死吧，恋生，也许偏偏不能生；惧死，说不定偏偏早死。其实，生也好，死也好，都是很自然的事。有什么必要喜欢生，讨厌死呢？但是，要真正理解生死，就不能悦生，也不能恶死......"
这些问题，门人们的确没有好好想过，有时难免不想，却想不明白。这实际上已经说到问题的下半截了：人为什么活着？有人站起来，说："人为什么活着呢？"
京力喜欢冒傻气，说："活着就活着呗，还要弄明白为什么活着？我不明白。"
王益说："牛活着也是活着，鸡、猪、狗也是活着，人活着和这些东西活着应该不同。要不，如何能叫人，不如叫鸡叫狗算了。我想，先生提这个问题，大概是这意思。"
庄周说："一点不错，如果人和这些东西没有根本不同，就不叫人了。现在的许多人，模样是人，实际上是不能叫人的。"
庄周说这话的时候，脸一沉，很气愤的样子。庄周一向喜笑颜开，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都能坦然对待，眼下忽然变了脸色，门人们颇为吃惊。这时，有门人告诉庄周说："先生，师娘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