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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还乡(2)

汽车下到谷底,沿着渭河跑起来。路边是刚放学的娃娃与赶集的村民。奇怪他们管自走路,对汽车和车中的“乡贤”并无兴趣,不复多年前对汽车的好奇。记得有年我从城里来,一个跑在场院用梿枷打麦的小脚老婆婆问我:“都说汽车汽车的,到底是驴拉哩还是人掀(推)哩?”我说,“驴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惊诧道,“噢,这么说它是个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说“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长声啧叹了许久。唉,我的故乡曾经是多么贫穷和蒙昧啊。而现在,还有谁稀罕汽车呢。

我低头下望,看见河里前拥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赶路,它们像不断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面诉说沉埋河底的往事和无尽的悲欢。我有些悚然了。还是一个突遇的场面,我把拉回到现实来:车进村口时,我瞥见卖凉粉的小滩,那个左手平托一块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妇,不正是五娘?我差点大喊起来。不料,天宝却淡淡地说:“什么五娘?她要活着,还不快一百岁了?那是她女儿淑贤。”我惊异地回望叫淑贤的女人,那面相,皱纹,装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苍凉。这一瞬间,我感到了时间的古老,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

天宝和他的车到别处去了,我独自沿着泥泞、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时遇到一些我好像认识,又不认识的男女。乡人老实,不敢贸然向生人,特别是干部模样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们也在回忆,于是双方皆鹄立着,相顾无言。我此时忽然觉得,人一到这里,连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拥挤、浮嚣、嘈杂全都远遁,周遭的宁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隐隐有渭河的涛声传来,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儿掠过,让人想到,城里人按钟表的节奏旋动,这里可是依自然的节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与蜿蜒的路,高阔的天,含烟的树融为一体了。

我终于跨进了门楣上写着“耕读第”三个大家的家门,字迹的斑驳显示着它的古老。陇东南一带,即使赤贫的农家也不忘在门上漆这三个字,表示对农耕,读书,孝悌的敬重。这个门我不知进出多少回了,此时跨入,顿感生疏;异母兄嫂,侄儿女辈蓦然相见,大有“相对如梦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里写过的,欢乐的气氛很快把我包裹。亲房本家一些上年纪的人,也朗声呼喝着我的小名,跺着泥鞋来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盘膝而坐,连忙一遍又一遍地抛撒香烟,把糖果点心塞到挂鼻涕柱的碎娃们手里。不知怎么一来,我开始改用略显生硬、毕竟地道的乡音说话。改为乡音即使我腼腆,又使我暗暗得意。这才体味出,觉见上海人的一见面即用上海话叽哩呱啦交谈,那么得意洋洋的原委。过去我以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着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后裔,看他们用黑乎乎的眼珠盯视陌生客的傻憨态,恍惚觉得,他们中间的一个就是我。时间猛然间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此时,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湿秫秸烧进灶火,浆水面溢出锅,或者洋芋豆腐粉条大杂烩的浓厚气味,它直冲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觉。我知道厨房里正在举火做饭。哦,我有些明白了,我从几千里外跑来,跑到这疏隔几十年的地方,原来就为了寻觅这股混含着秫秸、洋芋、浆水面的味道而来。为了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一员而来。多少回了,人到这里,心里安详,睡觉踏实,一夜醒来,推开沉重的木窗,常见大雪压弯枝桠。这里自有温暖宽厚的胸怀。困难时期我在省城饿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饿得面色发绿,却不顾几个侄儿女的哭闹,抖空面袋,给我烙了几个大馍。我像大富翁一样,怀揣这几个高粱面馍,满足地回到城里。“文革”时母亲受冲击,命如悬丝,多亏回到这里躲藏,才保住了一条命。这里有种无可言说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饱尝孤独,挫折,虚假之苦的灵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骗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回归乡土的冲动的。

然而,归来的踏实感却转瞬即逝。我发现,与亲友们的谈话进行得艰难,好像几十年的沧桑用几句话就说完了,总是我问得多,他们答得简短,或者简直就是“嗯”、“啊”、“对着呢”、“好得很”之类。常出现冷场,大家都憨笑着。饭菜端上来了,“陇南春”斟满了酒杯,似乎一个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尽量热情地向我这“北京稀客”敬酒,“满上”,“再满上”,“干了”的吆喝声打破了沉闷。但是,我又发现,每当举杯喝酒时,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热的亲友就无形中把我撇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论谁家的媳妇打公公,谁谁到兰州办货去了,谁谁谁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计我也听不懂,连看都不看我,这时我非但不是主角,连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诞地想,我跑了几千里,莫非专为喝几杯喝而来,好像我的任务就是喝酒。啊,难道独在异乡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面目吗?

侄女改兰早先来过北京,我们就谈得多些。她也是我隐约觉得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这三十岁刚出头的小媳妇,耳坠、戒指、项链都戴全了,黄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脸映衬得格外动人。别看她打扮上追逐时髦,其实性极憨厚。她最怕城里伶牙俐齿的女售货员,得了恐惧症,每次买衣服由于心怯总买错尺码,只好送人了事。春节上火车上明令禁带烟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样地扛着花炮竹上车,结果给抓了典型,闹得一车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赶集时钱包被偷,不知回来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对丈夫世仓试探说:“嗨,今天集上丢钱包的人多得很哪。”世仓翻着眼说:“咱的钱包没丢就对了,说啥哩。”她于是不得不拖着哭腔说:“哎,咱的钱包也丢了。”一时传为笑谈。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头上有青天”,尽管她傻乎乎的,命运竟强似众姐妹。她学过织毛衣的技术,前几年政策活了,她大胆买来几台机器,就发起来了,产品销行西北五省。她生性善良,出手大方,乐于资助兄妹,就并不遭人嫉妒。我望着眼前这健壮的少妇,无论如何难以与当年卖到北山当童养媳,又逃回来,被她母亲用柴火抽得满院滚的黑瘦丫头联系起来。

不过,她清澈的黑眼睛里似有空落、愁闷的意绪。她征求我的意见,说到市针织厂当个女工怎么样?我说,那你可就没那多钱好挣喽。她说,我不管钱不钱,现在整天圈在家里,急挖挖的,人快成织毛衣的机器了,有啥意思。她说,她攒了钱,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转转。她的血管里有我们家族的遗伟,跟我一样,也是个不安分、喜冒险的家伙。她的想法,未尝不同时反映着一种属于未来的东西吧。

我还要去找寻此行欲找寻的最后一个人,这个人属于过去,已沉埋地下几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亲。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坟院。昔日的坟院,松柏森森,坟冢累累,是个神秘,幽静,肃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如何一日日的老去,那一团风景常悬在心中,似斩不断的生命根系的图画。现在哪里还有昔日的踪迹?我三岁那年,戴过学,跪过、哭过、祭奠过的地方又在哪里?只见开旷的场地上矗立着一排排青砖小楼,据说这一片集中了近年来致富的人家。我们凭借几棵老树,才大略确定了父亲坟茔的方位。那多半只是一种推测。二哥烧起了冥纸,大家皆屏息竦立着,默默无语,各想心事。我想,这是否正是地下与地上,亡灵与生灵默契交谈的时刻?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太长了,难以尽述,只想说,作为一个旧中国的乡土知识分子,他曾经幻想过也努力过改造乡土社会,现在他的坟头虽然平了,但平地上终究起了新的建筑,新的生活,想来他不会怨人的后代儿孙吧,说不定他还会感到真正的欣慰呢。

晚雾悄悄地升起来了,我们也该回县城了。吉普开到河边时,我很想看到鹭鸶。那是一种长着细细的腿,长长的颈的极可爱的大水鸟,幼时常见它们从冬至春成群地在河滩散步,孩子们即使挨近它们,它们也从容自若,并不惊飞。怎么现在连一只也没有了?天宝倒随口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以前的好多东西现在都没有了,现在又有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是啊,万物皆流,无物常住,我这次的还乡,究竟是失望,还是充实,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想到,人是一种喜欢飘浮的动物,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随时要飞的物质,压力来时,人可以坚实地踏在大地上,压力一去,又会飘飘然,结果招致更大的压力,如此循环,以至生命的终结,而我的还乡,终究起到了一点施压和清醒的作用。一切都被时间卷去了,再也难以找回当年的感觉;但又并非一切都被卷走,当我们承认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性时,我们才会备感某些情感的珍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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